说来翠楼是有些小心思,却也知道些进退,看着冯氏不叫她出去走动,谢显荣更是打到谢府以后就没见过,便老老实实呆在自己那两间屋子里,做些针线活解闷。是以谢显荣说她规矩,倒也不算白夸她。高鸿哪里知道内情,看着谢显荣肯吐这个口,便以为翠楼得了谢显荣青眼,暗暗地倒有些了计较。又怕引起谢显荣疑心,只拿着旁的话来说,两个又吃了回酒,这才分别。

    又说谢显荣到得家里,冯氏见谢显荣脸上红红的,显见得的吃过酒了,忙命厨房煮解酒汤来,自己过来接了,亲自动手服侍着谢显荣脱了外头衣裳,擦了脸,奉了浓茶。谢显荣接过茶,也不急着喝,先问:“婕妤的孩子怎么样?”

    冯氏就道:“妾瞧着婕妤脸色不大好,白得可怜。圣上倒是关切,叫千金方上最好的御医在合欢殿住着待命,只婕妤自己也要放宽心才好,待得将小皇子生下来,什么要紧的事做不得,非这会子心心念念地挂着,如何养得住胎。”说了屏退了屋内服侍的,这才将玉娘的话与谢显荣说了。

    谢显荣听了冯氏转述,脸上吃酒染上的红晕退了好些下去,把手指在额角按着,片刻才道:“婕妤哪来消息?从来有嫡立嫡,无嫡则立长立贤,若是定准了,揭发出来,皇长子与大位自然无缘。可若是不准。”谢显荣就将冯氏看了眼,虽未明说,冯氏也知道谢显荣意思,若是不定准,那便从“揭发”转成了“诬陷”,便是了不得的祸事。

    玉娘原是同冯氏说了主意的,冯氏左右看了看,虽房中无人,到底不敢开口,靠近了谢显荣,在他耳边说了。谢显荣听说,手上茶盏的盖子来回抹了好几回,片刻才道:“这事如今做不得,且等一等。”冯氏答应了,又将徐氏明日要来的事与谢显荣说了:“妾已请她明日过来了。”谢显荣答应一声,忽然又道:“那徐氏常进宫,必然见过婕妤,万不能叫她见着那翠楼。”冯氏就笑道,婕妤才出了事,都说是高氏的谋划,这时皇长子叫人揭发了,只怕都要疑到婕妤头上。你日后进宫,把这话同婕妤说了,请婕妤示下。”

    冯氏答应了:“老爷放心,妾省得。”又将徐氏今日拦路求见的话说了:“妾已请她明日过来了。”谢显荣便道:“若是她们说着婕妤的事,你只管听着。倒是那翠楼

    ☆、第403章

    却是阿嫮看景晟不肯轻易答应,因不好强逼,只得再使人敲那登闻鼓。

    这回敲鼓的人更老些,须发如雪,脸上满是皱纹,双目都有些混浊,连着腰背也不能挺直,拿鼓槌的手也有些儿颤抖。监卫看着他模样儿可怜,倒还劝他道:“老翁,您这样大年纪,甚事过不去,倒要这样搏命哩,也为儿孙想想。”老汉却道:“我无儿无女一个孤寡老儿,只消能为将军昭雪,老儿就是死了,也无甚可惜。”

    监卫也是知道沈如兰与崔征事的,故而听着将军两字已是魂飞魄散,不免再劝几句道是:“将军也有后人哩,您这样大年纪,哪里过得了堂,说得了事。”不料老汉已是横眉怒目,大声道:“我自告我的状,与你何干!还不与我传报有司。你想拖延吗?!嘿嘿,你就不怕血溅五尺吗?”说了便做个要撞鼓架的模样。那登闻鼓的鼓架却是青石所垒,真撞实了必定保不住性命,直将监卫吓得手足俱软,扑上去将老汉拦腰抱住,苦苦哀求道:“老翁,您且住,您且住。”老汉犹道:“你休拦我!”

    却是自等登闻鼓设后,凡有敲登闻鼓鸣冤,监卫必须报有司知道,有司再转圣听,有隐瞒不报者,罪加一等,若因拖延不报而出了人命,便要以命相抵。是以监卫叫老汉逼得无可奈何,只得来报有司,有司复又来报景晟。

    景晟听说,知道必是严勖的部署,不免嗔怒,将手上折子一掷,冷笑道:“一个个真当朕是好性儿。”顿得一顿,又问,“太后那里可知道?”这话问得自是如意,如意满心惶恐,叩首道:“奴婢万不敢违背圣命。”景晟方罢。

    却不知这回鸣冤也是阿嫮与陈奉计算,只要一个发难的借口,如意说与不说的,倒也没甚大要紧。果然次日椒房殿有又使内侍来请景晟。景晟拿自家母后无可奈何,只得移驾椒房殿。

    待得母子们相见,景晟请了安,在阿嫮下手坐了,问道:“母后唤儿子可是有什么吩咐?”阿嫮先使人与景晟上茶:“元哥儿,你且尝尝这是今年进上的云雾,味儿倒轻。你年少,不能用浓茶。”景晟接了茶,在阿嫮殷殷目光下啜了口,转手搁在一边,道是:“娘,您又不肯听御医话,您便是一定要用茶,也该用些儿红茶,性子温且养胃又不伤神。”阿嫮也就道:“我晚上且睡不着,并不敢用绿茶。”

    景晟听说,便道:“娘,您该放开些心胸。父皇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您如此自伤。”不想阿嫮却道:“并不全是为着你父皇,我心上只不安。”景晟听了这句,到底年轻,脸上不由带出不喜欢来,勉强道:“又是哪个到母后面前胡说了?您身子弱,只管颐养便好,旁的您都不用问,有我呢。”阿嫮收了面上笑容,将景晟看过眼,道是:“圣上这话说得有趣,我是你娘呢,你有甚事不能叫我知道?”说了只含泪道,“我竟不知我这般使圣上厌烦了。即如此,还请圣上使人收拾长乐殿,我搬过去便是,也免得圣上为难。”

    景晟看自家母后说出这话来,虽知是作态,可到底不敢放任,忙起身道:“儿子并不是这个意思,母后息怒。”阿嫮冷笑:“我息怒。我倒要请圣上息怒哩!我如今怎么敢生您气呢?您长大了,赫赫扬扬,好一番皇帝气派,说话掷地有声,谁要再把前朝事告诉我,你要拔了人舌头去,好大的威风,我听着哪能不怕呢!”景晟不意这话叫阿嫮听了去,只得辩解道:“儿子不敢。儿子不叫人告诉您知道也是为着您身子。是御医都说您将心血都用空了,若要凤体康健,顶好任事不管。”

    阿嫮听着心血用空这句,脸上神色不由一凝,转而又说:“御医说话也能听么?一个个都将病往不治里说,若是治好了便是显他们有能为,若是病不好,也是命数使然,譬如你父皇。若是你父皇还在......!”说了把帕子遮面凄凄切切哭几声,

    因着阿嫮话中指着景晟不孝,,是以景晟再坐不住,额角连着汗也沁了出来,只得起身道:“娘,您这是做甚哩,您这样讲,儿子哪里当得起。阿嫮再不肯放松,依旧把帕子遮了面,不肯与景晟说话,景晟无奈只得撩袍在阿嫮面前跪了。

    景晟这一跪,殿中那个还敢再站,一起跪倒,个个将额头顶着地,连着大气也不敢出,唯恐他们母子俩不好破脸,便拿着宫人内侍撒气。

    又说珊瑚跪在殿中,觑着太后皇帝两个不留意,悄悄地使人去请越国大长公主,便是太后不太看重大长公主,到底也是太后亲生,与圣上乃是嫡亲姐弟,旁人不能说的她也能说,旁人不好劝的她也好开口,

    又说景琰听着母后与景晟起了纠纷,直逼得景晟在椒房殿中跪了,不敢耽搁,立时赶至椒房殿,果然看着景晟在母后面前跪着,母后在一边掩了面,忙上来先将景晟扶起,景晟听着自家母后还在泣啼,到底不敢起身,景琰便与阿嫮道:“母后,好歹给圣上些颜面。”阿嫮哭道:“他自家的主意大得很,我的话他且不肯听,哪里用我给他颜面。”

    景晟原已叫景琰府了起来,听着阿嫮这句又要跪倒,亏得景琰扶着,满面通红地道:“母后。”景琰只得劝景晟道:“圣上,太后要甚,您答应了就是,何苦惹得母后不喜欢呢?”

    景晟无奈,在景琰耳边将来龙去脉说了又道是:“母后甚也不明白,也说不通哩。”景琰待要再劝阿嫮,只看她双眼红红的,到了唇边的话又止了,烦来劝景晟,只说是:“不过查一查罢了,也好叫太后安心,一定执意不肯,岂不是叫太后伤心?太后素羸弱,为着你我姐弟几殒命矣。”景晟叫景琰劝着,又看母后十分执意,虽不知是为甚,却也明白若是执意不肯恐伤母子之情。

    世上事总是如此,立意不坚总是的要吃亏些。景晟在旁的事上虽是见识明白,也算得上果决明断二字,无如面对的是生母,又是打小叫教导得要孝顺,只得退让一二,是以道是:“娘即有慈悲之心,儿敢不从命。只是若是事与愿违,还请娘勿怒。”

    ☆、第404章 假冒

    作者有话要说:  只阿嫮素知景晟脾性,这会子虽是退让了一步,多半儿是要阳奉阴违的,是以不肯放松,冷笑道:“事还未做哩,倒先搪塞起来,可见是立意要哄我的了。”景晟叫阿嫮说破心思,脸上红得几乎滴得出血来,忍耐道:“娘,儿子几时哄过您,为甚您竟不肯信我哩。”阿嫮便道:“要我信你也容易。这回查严勖案,你使景宁为主就是了。”

    听着自家母后这句,景晟眉头就是一扬,景宁的性子他还能不知道吗?最是体贴孝顺的一个人,在他眼中,母后说话只怕比他这个皇帝弟弟还管用些,待要不答应,还不知母后要怎样哩,罢了,罢了,再使个副使看着他就是。是以景晟道:“娘即要叫五哥任主事,那就是他罢。我这就下旨。”阿嫮这才回嗔作喜,转怒为笑:“这还罢了。”景晟与景琰姐弟两个看着阿嫮脸色转和,各自悄悄长出一口气。

    又说景宁接着使他复查当年沈如兰杀民冒功、忌刻残暴、贪婪侵蚀等罪的旨意,旨意下时,连着那崔征也一并交在了景宁手上。景宁虽是叫乾元帝与阿嫮当闲散亲王教养的,可宫中的孩子,哪一个是真单纯的,景宁又是知道景晟本不欲查此案,实在是叫太后逼得无可奈何只得勉强从之,自家若是逆了他的意思,虽不至有罪,只怕也要叫景晟记上一笔,而在他心上实是不愿阿嫮失望,是以也有些左右为难。

    顾鹊看着景宁接着旨意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一夜不曾出来,心上也自担忧,使厨房哩熬了银耳粥,蒸得几样细点,亲自送到书房。

    虽他二人因乾元帝丧期未过自婚后次日便一直分房而居,到底一个温柔腼腆,一个善解人意,相处倒还和平。景宁听着内侍道是王妃亲自送了早膳来,便亲自将顾鹊迎了进来,顾鹊道:“妾听着您一夜未睡哩,熬些银耳粥来,虽是粗劣了些,倒比燕窝清火。”一面将食盒中的银耳粥与细点一样样端了出来,搁在桌上。

    景宁便是满心烦扰,看着顾鹊这样殷勤,也现了个笑模样与顾鹊道:“这等事自有厨下人费心,哪用你辛苦。”倒是坐下用了几口粥。顾鹊只坐在一边看景宁用膳,待景宁用了一小碗粥,顾鹊便劝他又用了两个银丝卷,方道:“妾的不懂事的人,不知殿下为甚烦恼,也无从劝解。可凭殿下做甚决定,妾与殿下总是一体的。”

    说来顾鹊也是可怜,将将合卺还未庙见礼呢乾元帝便驾崩了,景宁即非嗣皇帝,自要守孝二十七个月,夫妇两个竟是一直分房而居,两人虽同在赵王府,倒比陌生人也强不到哪去,还是辛氏看出女儿有埋怨来,又细细劝了她几回,只道身为王妃,虽有泼天的富贵,却也险。莫说是她如今还未行庙见礼,未曾上玉碟,还算不得真正的赵王妃,若有行差踏错,废黜她也容易;便是上了玉碟的王妃,皇家要摆弄也不是难事,是以不若趁着如今在丧期,耐心将赵王哄住,赵王又是个念旧情的,自有她的顺心日子过。顾鹊从来服从辛氏,果然依着辛氏吩咐行事,这时看着景宁烦恼,便以温柔姿态相劝。

    景宁本心就是偏向阿嫮的,听着顾鹊这几句,便将主意拿准了,总是秉公而断,若那严勖果然有罪,自也不好回护他;若那严勖果然是叫人陷害了,也要还他个清白,当年的严大将军也是战功赫赫哩。

    不想景晟也是知道景宁脾性,虽是两边儿都不想辜负的软弱的性子,可一定要他择一个的话,十之八玖是母后,是以虽以景宁为主,却又使三法司为副,三法司都是朝臣,哪肯为着太后一念慈悲就将自家数十年的辛苦付诸流水呢。景晟这里以为自家计算周密,却不想他母后早计算了等着他,不怕他查,只怕他不肯查。

    说来严勖当年在湘南剿匪,要说他全无错杀也实是哄人;可要说他故意为之,却也不尽然。其中细节一查便知,一乡民竟敢告一品大员,无人指使,鬼也不能信。而忌刻残暴、贪婪侵蚀等罪都不同大逆罪,僭越罪等杀头的罪名,实在把那两条罪名便是条条坐实在了,依着严勖的功劳官位身在八议之列,也绝落不到抄家身死的地步,只消将那条纵兵为祸、杀民冒功的罪名抹了去,便是不能恢复严氏荣光,却也好召还当年叫延平帝发配了的严家后人们。

    而到底严勖案已过去四十余年,当时主审此案的官员们过世的过世,便是还有活着的,也已老得不知世事,又怎么记得严勖此人此案。而延平、永兴两帝早已崩逝,更不能说甚,是以阿嫮早安排下人脉,要先打去杀民冒功这条罪名。

    当时张三昂首告严勖时说的是,严勖将他所居之处的乡民都杀了个干净,他因着进山打猎,这才逃过一劫。而湘南的户口黄册上虽有张三昂此人,可也只说了他年龄三十一虽,五短身材,面黑眼大等,并无图形对应,差不多的相貌便能混过去,这便是说无人能证明张三昂是张三昂,也无人好说张三昂不是张三昂。

    而张三昂告下严勖之后,得着一笔银子,便离了京,之后便鸿飞渺渺,还是严勖旧部不肯放他过去,顺着他留下的线索仔细查去,扑了多少空,到底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竟真叫他们摸着了线索,那张三昂拿着了银子便往江南去了,在湖州买地置产,娶妻纳妾,竟是做起富家翁来。

    崔振胡泉等人赶到湖州,想要拿住张三昂好逼他说出实话来,不想竟是到晚了一步,张三昂一家子竟是叫“匪人”尽数杀死,连着张三昂不足周岁的女儿也身首异处,家财也叫人掠了个干净。若不是崔征等人自知不曾动手,几乎要以为这是有人为严大将军复仇哩。

    严氏旧部一面儿觉着张三昂死有余辜,一面以为张三昂死后便是死无对证,严将军冤仇难解。直至阿嫮进宫后,一日与陈奉提起严勖故事,陈奉将此事告诉了阿嫮知道后,才有转机。

    要说阿嫮才知严勖有冤时,还不能肯定是哪个主谋,待听着陈奉将这段往事说来,还有甚不明白的,必是主使张三昂陷害严勖之人不想留这么个活口在,是以等到事淡这才杀人灭口。只是此人虽计算周全,可也留了三个大纰漏下来:鱼米之乡的湖州出了这样穷凶极恶的匪人,偏又只做了这么一桩大案是一大疑点;平人一家叫匪人灭了满门,何等大案,湖州知府竟不曾下死力去查是为疑点二;湖州知府任上出了这等未破大案,不过是个调任,其疑点三。综合考量了,能做下这等大事的,普天之下超不过两个人——延平帝与最后得利的永兴帝。说来陈奉等人虽也早有认识,可拿着延平永兴两帝到底无可奈何。

    不想阿嫮却是个肯伏线千里的,宁可这枚棋子期年不动,也要在启用时无有痕迹破绽。是以嫮那时便与陈奉笑道:“那张三昂命大,虽亲故们都死尽了,倒是逃出他一个活命来,如今张三昂一家也遇着匪难不幸身死,许有个儿子如他父亲一般能逃出生天呢。”陈奉听说不禁眉头一动,又问阿嫮道:“便是有个儿子逃出生天又能如何?”阿嫮当时回道:“一个遗孤,他说他父亲是何等样人,人与他相处经年,都知道他安分老实,还能不信他吗?”

    这话的意思便是,张三昂欺着乡民死尽了,是以胡说他是张三昂也无人指证他不是,那么张三昂阖家死绝,有人说他是张三昂儿子谁又能说他不是呢?再要编造些张三昂的言语来也非难事,一般无人能说他是胡编乱造。陈奉也是机敏过人的,当时就明白了阿嫮言中未竟之意。

    只是阿嫮当时将将在宫中立稳脚跟,不过是个婕妤,还未显出她的能为来,陈奉虽觉她的主意有些儿道理,先是不能肯定朝中何年何月能复查严勖一案,这一步棋如今放下,还不知哪年哪月用得上哩,或许,一世用不上也是有的。

    可到底阿嫮也是严勖嫡亲的外孙女儿,说这话也是为着日后辩冤做准备,所以陈奉还是将阿嫮的主意与严勖的旧部们说了。

    严勖旧部本以为张三昂死后,严勖要翻案自是千难万难,不想还有这样一线生机,几人反复商量了回,倒是觉着不妨一试。当年诸人从军中退出后也有人成婚生子,其中就有人舍了个自家已成年的儿子出来,令他迁居到湘南,对外伪称姓个立早章,唤做大郎。父母弟妹们因故亡故,家乡不能呆了,这才辗转流落在外。仅有一子一女,因他为人十分勤俭,连着儿子偶尔也要下地干活,便瞧上了章小郎老实又肯做活,也不嫌弃他年纪略大了些,竟把女儿许他为妻,招他做了女婿,是以章大郎竟然真就站住了脚。

    如今即要复查严勖一案,便是三法司再模糊行事,也不好不使人往湘南去寻一寻张三昂其人的,即去寻张三昂,便是章小郎出头的机会,谁又能想着这个十余年前就到了此地,又娶妻生子的章小郎是个西贝货呢?

    皇太后钮钴禄氏对这尼楚合本就不大喜欢,什么闻名上三旗的珍珠,一个闺中女儿,艳名远播,很好听吗?手上又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这还算女孩子吗?可一见了面,更不喜些,只是不喜的缘由换了:这脸庞儿楚楚可怜的,这身段儿袅袅娜娜的,活脱脱便是年氏这样装腔作势的妖精,哪里有半分满族姑奶奶的气概。钮钴禄氏浑然忘了前一刻自己还在嫌弃尼楚合手上沾染了人命,只是见尼楚合,本就是儿子乾隆皇帝打了招呼的,钮钴禄氏不得不假意以关心老臣的口味问了几句龚额身子如何,赏了尼楚合一对金镯子就打发她出去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在回府的轿子中,尼楚合的心越来越冷,纳穆,你们怎么样了?虽然尼楚合知道,乾隆既有了解散血滴子的念头,那这次任务成了,还有下次,皇帝要刁难臣子奴才,总跑不了。

    ☆、第405章 自告

    章大郎看着憨厚老实又肯卖力干活,倒是慢慢地站稳了脚。而当地有个洪小乡绅,家中也有百亩良田,膝下仅有一子一女,因他为人十分勤俭,连着儿子偶尔也要下地干活,便瞧上了章小郎老实又肯做活,也不嫌弃他年纪略大了些,竟把女儿许他为妻,招他做了女婿,是以章大郎竟然真就站住了脚。

    章大郎一听着钦差到此查问当年严勖案,就失了些常性,镇日里长吁短叹,脸上也有愁云,端起碗来吃饭时连着筷子也拿倒了,叫孩子们看着吃吃而笑,都道是:“爹爹傻了。”章大郎瞧一眼儿女们,脸上忧色更甚。

    还是章大郎之妻洪氏素来温良贤惠,瞧着丈夫这样,私下把温言软语劝他,道是:“我瞧着你有心思哩,你到底有什么烦恼,不妨仔细说来,我能替你分担的,我还能推脱吗?”章大郎瞧了妻子一眼,心中更有愧疚,洪氏这样温柔小意的一个人,却是连自家到底嫁了谁人也不知道,也是可怜哩。

    洪氏见章大郎不出声,将手上针线箩往一边放了,又往他身边坐了坐,探手去抓章大郎的手,轻声道:“可是我大哥言语里得罪你了?我替他跟你陪个不是,你也休往心里去。如今爹爹还在,等爹爹百年后,你若是不愿再在这里,我随你家去就是了。”洪氏这一番话直叫章大郎眼泪也落了下来,却不敢以真情告之,却道是:“娘子,你可知道城里来了钦差哩。”洪氏看得丈夫这样,倒也慌了,颇有些儿手足无措,待要问丈夫:“你哭个甚?”可这四个字重如千钧,悬在她舌尖吐不出来,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道是:“我去给你绞个面巾来。”

    章大郎抬头将洪氏看了眼,看她发髻上只别了支银簪,身上衣衫不新不旧,举动带些惊惶,心上愧疚更甚,一把将洪氏拉着了,道是:“娘子,这些年,我哄了你哩。”洪氏听着这话,如同惊雷一般,只拿背对了章大郎,连着嘴唇也有些儿抖:“你哄了我甚?”章大郎看着洪氏这样,也自怜悯,起身走到洪氏身后道:“我哄你的多了。我不姓立早章,却是弓长张。“

    洪氏哪想得到枕边人的姓也是假的,一时不知该说句甚,倒是站着不动了。张大郎又道:“张家人因故死绝了,这句不是哄你,实在是张家的事说不得哩,若是岳父知道,再不肯叫你嫁了我的。”洪氏听着这句,身上也发起抖来:“莫不是你在家中还有前妻?”张大郎看着洪氏浑身颤抖,忙道:“我在家中不曾娶亲。我不能启齿的是旁的事。”

    洪氏听着这话,这才长出一口气,到底她不是蠢人,想着张大郎是自钦差到了城里后才失了常态的,倒是回过神来:莫不是钦差来查的案子与他有关?忙转过身来要追问,张大郎却将脸扭在一边,轻声道:“你明儿就知道了。这一世总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叫你连嫁的丈夫是谁也不知道不说,儿女们更是连自家姓氏也不知道哩。

    说来,张大郎早就后悔当时不该听了自家父亲的话到这里来充做旁人的儿子,事到如今,若是出了头,那张三昂做下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他成了他的“儿子”,叫乡民们如何看他们夫妇子女;若是缩了头,这十来年的辛苦都付诸了流水,又有何面目去见父亲与地下。

    洪氏叫张大郎这句话说得连哭也不敢哭,又怕张大郎做出甚事来,只和衣而卧,连着眼也不敢闭。只她到底是个柔弱妇人,到得天蒙蒙亮时迷迷蒙蒙地阖了眼。洪氏以为自家不过是打了个盹儿,那知这一睡直睡到天光大亮去,还是小丫头春草将她叫醒。

    洪氏醒来时尚有些儿迷迷瞪瞪,只听那春花急叫道:“姑娘啊,姑娘啊,不好了,姑爷往衙门里去了哩,”洪氏听着这句陡然惊醒,将手伸来扯了春花道:“你胡说哩!你姑爷那样老实一个人,去衙门作甚!”

    话出了口,洪氏才将昨夜张大郎的话想起,顿时哭将起来。也亏得她是和衣而卧,衣裳衣裳还算整齐,只头发有些儿毛乱,便开了镜匣压迫取抿子抿头发,不想看着镜匣里头端端正正搁了一封信。洪氏虽是小乡绅之女,小时倒也念过几天书,并不是个睁眼瞎子,是以将信封拿起来,抽出信瓤一看,脸上顿时煞白。

    却是张大郎待得洪氏睡着,悄悄起身,留了一封合离文书在桌上,直承自家冒称姓章,实是骗婚,如今甘愿与洪氏合离,家中财产尽数留与洪氏母子们等等。洪氏与张大郎素来举案齐眉,也好算一对恩爱夫妇,是以骤然看着合离文书哪有不慌的,忙提了裙子往出跑,想要回娘家父亲兄长讨个主意。将将走到门前又站下了脚,倒是想起张大郎昨夜的话来,一转头便往县衙方向跑去。

    又说洪氏到底是个妇人,蓬头乱发地在街上奔跑,自是惹得许多人注目,因看她脸上几无人色,虽有人指指点点,倒也有人可怜她。因洪家在当地也略有些儿名声,也有识得洪氏之人,看她这番模样,说不得替她往洪家去与洪乡绅父子报个信。

    洪氏哪里知道这些,急匆匆来在县衙前,叫衙役拦在了门前,道是:“你这妇人作甚?钦差大人问案哩。快闪在一边。不然惊了钦差大家,你吃罪不起。”洪氏双目流泪道:“官差老爷,里头那个是我丈夫哩,您就叫我进去罢。”说了抓了水火棍儿往内探头,果然看着张大郎端端正正地跪在堂中,瞧模样儿不曾吃着苦头,这才放心。这一放心,不禁哭了出来道是:“狠心短命的,你这是作甚!”

    洪氏来得已略晚些,这时的张大郎已将假冒的身世与钦差都招认了个明白。来的钦差是大理寺的少卿,姓个邓,单名一个竺字,年可四十五六岁,正是壮年,见识也明白,原是罗士信所荐。景宁考较过邓竺为人后,也点了头。只在邓竺出京时细细吩咐提点了一回,要他秉公而断。

    邓竺的为人明白,正是明利害,懂进退上,叫景宁一番敲打,顿时心惊:原来严勖案原是今上叫太后搅得无可奈何这才答应复核的。是以自家这一趟差,且要小心哩,便是查着甚真凭实据,也不好自作主张。一边是太后,一边是皇帝,哪个都是他得罪不起的。若是自家遂了太后的妇人之仁,圣上绝不能喜欢;而若是逆了太后的意思,圣上为着哄太后喜欢,多半儿还是会将他惩治一回好哄太后喜欢。

    是以将将出京就拿稳了主意,只肯走个过场,将还活着的人都问一回,实情记录在案,旁的事一概不问不查,到了京中,只说是年深日久,证人们凋零得七零八落,也不是搪塞不过去、免得惹祸上身。

    是以邓竺连问了三天,果然如他所料,当时参与此案的人,大多已不在世了,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已远迁到了江西,并不在此地,而那首告的张三昂自进京之后便再没回来过。邓竺拿着这些口供条陈,可说是十分满意,正预备着再盘桓两天就要返京的,不想竟是来了个男子,自称是当年首告严勖的张三昂之子张大郎,一时竟是又气又闹,原想说此人得着失心疯,无如他带来湘西的随从中也有赵王府的侍从,只得忍耐着将张大郎宣了进来。

    看着张大郎进县衙,因看他生得高大,步履也算得安详,一副镇定模样,邓竺便将双眼眯了眯。待得张大郎跪在堂上,便问道:“下跪何人?”

    张大郎听着邓竺问话,心上恨恨,实不欲说自家是张三昂之子,可又不得不说,不免将牙关死死咬了咬,狠了狠心道:“小人张三昂之子,张大郎。”

    邓竺听说脸上一笑道:“本官奉旨复查当年严勖杀民冒功一案,要寻张三昂问话,你说是张三昂之子?口说无凭,哪个能证明哩?”说着又笑,“张三昂昔年首告严勖得着朝廷褒奖,引得人动心也是有的,若你一时贪心错认,本官念你年少无知,不加罪你也就是了。”

    张大郎自是万分痛恨张三昂其人,若不是他毁谤诬陷了严大将军,他严大将军也不会叫延平帝赐死,他父亲更不会逼了他来做这恶人之子,是以恨声道:“哪个要做他儿子哩!他为恶不浅,害了阖家老小性命,实在是报应!”此话一出,莫说是诸衙役,便是邓竺也是惊得立起身来,双手撑了公案道:“张大郎!你可知你说的是甚?”

    张大郎将头一抬,也把眼往邓竺脸上看去,哼哼笑了声道:“张三昂收着人好处,攀诬朝廷大臣,哪个愿意做他儿子哩!若不是大人来查,小人这一世也不会将此事提及。”

    邓竺到了这时,倒是将张大郎的身世信了个七八分,世上冒认人子的,自然只有夸耀“父祖”功劳的,哪个会得将自家父祖说得一文不值,图个甚?是以就道:“张三昂攀诬朝廷大臣?这是大罪哩,你身为人子,且不说亲亲相隐,只说你轻言父过,也是大不孝哩。”

    张大郎便道:“大人来此,难道不是问当年旧案的吗?嘿嘿,可怜我那妹妹,将将一岁,连着爹娘也不会说,路也不能走呢,就叫人一刀砍做两段,连个全尸也无有,这都是拜张三昂所赐哩!若不是我命大,也做了刀下冤魂哩,还要与他亲亲相隐吗?”说了双手抓着衣襟一用力,将前襟扯开,露出胸膛来,由左肩及右腰一道刀痕,扭曲如地龙一般,色做红褐,显见得旧年伤得极重,这才留下这道疤痕来。

    邓竺看着脸上不由得失了颜色,而张大郎闭了闭眼,心上悲痛:父亲狠心哩,为着圆张三昂一家都叫人杀人灭口,他是死里逃生的孤儿,不敢留在胡诌,折回家乡去一说,竟是亲自动手在他身上斩下这一刀,如今果然有了用处,可当年为着这一刀,他高烧不退,险些儿不起,又有谁来可怜他呢?

    ☆、第406章 辩冤

    作者有话要说:  当年张大郎吃着这一刀,也是阿嫮听说有严勖旧部愿意舍出一个儿子去充做张三昂之子,闲闲道了句:“凡事总要周全些儿,张氏阖家丧命,他一个遗孤若是一丝儿损伤没有,哪个能信呢?”陈奉听着这段,心上悚然而惊,不禁将阿嫮打量了回,虽是年少美貌犹如娇花嫩柳一般,可计谋深远,心思缜密且狠得下心哩,狠得下心舍身,也狠得下心将人抛出去,这样的人立意做成一件事,还能不成吗?

    而张大郎对这事全然不知,他父亲严安是严勖马童,视严勖为父,能舍得他这个头生儿子,张大郎出生时严勖已死,两个素不相识,张大郎未必肯吃这样的苦头哩。只是这一刀果然有用,邓竺看着这一处伤痕,再瞧张大郎满脸愤愤,自然更信了些,又问道:“你且将实情从头说来。”

    张大郎便将从前叫陈奉等人教得的,这十余年来自家夜间在心头念了千回万回的故事讲诉了一回:

    道是张三昂自到了湖州置地买宅娶妻之后,不久就得着他这个儿子,而后陆续有子女诞生。湖州乃鱼米之乡,民风也淳厚,张三昂手上有田有宅有店铺,原该是个安稳度日的富家翁,不想张三昂镇日惴惴不安,又请了许多护院。张大郎当时年少,并不明白,及至稍长,便察觉自家父亲仿佛中心有愧的模样,他身为长子,日更该着当家理事的,自然要问。

    张三昂起先不肯说,张大郎一问便唉声叹气一回。一日吃醉了,这才将一段隐事说来。说是当年张三昂是湘南一乡民,本姓也不是张,且身无长物家无恒产,不过靠打猎换银米过活。一日进山打猎,遇着个迷路的男子,带了许多随从,请张三昂为带路。

    带路时自不能一言不发,彼此也有交谈那男子听得此地数年前曾有山匪为乱,是严勖带兵剿灭;再知道张三昂上无父母兄弟,下无妻儿,竟是孤家寡人一个,便以重金引诱,先在张三昂面前放了两百两银子下来,要张三昂出首去告严勖杀民冒功,待得事成再送他了千两白银。

    张三昂打小儿困苦,平素打猎也不过混个温饱,连房妻室也娶不成,猛然见着两百两雪花银子,连着眼都花了,再听得事成还有两千两酬谢,重金之下迷了心智,竟是一口答应了。只张三昂没想着自家这一状,竟送严勖上了死路不说,连着严勖家人也遇着了祸殃,到底张三昂算不上个真恶人,是以偶一想起,心上不免有愧。又听说,严勖部将要为严勖复仇,是以常年睡不能安枕。

    张大郎听说之后,心上也自有愧,又过得几年,一日夜间,家中忽然闯入了贼人,见一人杀一人,手下全不留情,张大郎与张三昂一起叫人从藏身的地窖中找出,不住地磕头求饶,为首的那人叫哈哈笑道:“你从前能拿了我家主人的银子攀咬严勖,焉知你日后不能反咬我家主子。”言毕,当胸一刀,将张三昂杀死在地,又一刀劈向张大郎,将他砍翻在地。

    张大郎这一番话说完,身上衣衫都湿透了,脸上一片雪白,咬了咬牙道:“待我醒来,家中人口已叫人杀个净光,想是那些人以为我已死了,不曾补刀,所以才叫我捡了这条命来。这样的父亲哪个想要!”这番话张大郎心中念过无数回,每一回念都有一层怨念,是以这时说来,字字句句如同诅咒一般,听的邓竺不寒而栗。

    到底邓竺是领了圣命的,又勉力镇定,问道:“你即逃出性命,如何不去县衙告状,要往湘西来?”

    张大郎回道:“严勖曾是大将军哩,要害他的岂能是平常人?且张三昂也不曾告诉我是哪个哩,我告谁来?若是那些人还在湖州未走,看着我出头,回头将我杀死也未可知哩。湘西原是我家乡,虽是没了亲故,倒是更好。便是那些人也不会想着我能回这里来,可不叫我逃出了性命。”

    邓竺问道:“你即隐姓埋名,伪称姓章,又如何肯出头认了你是张大郎?”张大郎就道:“我若是不知道这段事也就罢了,我即知道,又亲眼看着阖家受此事连累送了性命去,心上岂能不怕。如今天使来复查,若是当年那些人再来,倘或寻着了我,岂不是连累了我妻子儿女?倒不如将实情都与天使回了,那些人也没了害我妻儿的缘由。”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倒是说得邓竺点头,便命人将张大郎带去后衙,暂时关押。洪氏在衙门口将张大郎的话听得清楚明白,这才明白张大郎昨夜的话是甚和意思。严勖当年往湘西剿匪,也是与湘西民众有恩的,是以当年说严勖纵容部下杀民冒功时,也有乡老不信。只是当时是延平帝下的旨,乡民们不敢呼冤罢了,这时听着严勖竟是自家枕边人的父亲所害,洪氏惊得连魂不附体,眼睁睁看着邓竺退堂,将张大郎带去后衙,抖了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得,失魂落魄一般地晃出县衙恰叫洪乡绅父子们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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