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他人不同,杜从英在册子里的记录只有寥寥几行。他不是本地人,家住何处,身份如何一概不知,只是在街上被这间客栈里的小二认出来,是店里的客人。这才从客栈的记录簿里查到了他的名字。
    眉娘神色茫然:“大人,这春风一度的,奴家通常是不会记住客人姓名的。”
    卫珩似是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便接着道:“此人在这间客栈住了月余,你应该有印象。”
    他这样说,眉娘倒是眼睛一亮,“这人我记得,寻常客人哪有像他这样一住就是一个月的。这位公子生得白净斯文,样貌是很出挑的。”
    这客栈房资不菲,能在这里住上一个月的客人,定然是极为阔绰的,眉娘不可能不留意。
    “你就没去敲他的门?”卫珩意有所指。
    眉娘如何不知他问的是什么,掩唇笑了笑,面上带了些暧昧的神色。
    “奴家当然敲了,可人家没让我进。”她话虽这样说,却也不见懊恼,“他啊,八成是‘那个’。”
    卫珩听她语焉不详,便有些不耐:“哪个?”
    “哎呀,就是断袖分桃,龙阳之好呀,”眉娘眨了眨眼道,“奴家这双眼毒得很,是与不是,一看便知道了。”
    阮秋色原本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后面,听到这里便忍不住探头去问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要知道她前段时间为了卫珩到底是不是断袖这件事,着实苦恼了许久。
    眉娘看她好奇的模样,也乐得为她解惑:“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有种气场的。平常的男人见了我,便是眼光高些没瞧上,眼神里也会有些色气,可那位杜公子就不一样。说起来我当时还抓了他的手,他受了老大惊吓似的,一下子就把我甩开了。”
    看着阮秋色若有所思的神情,眉娘又掩着唇补上一句:“其实这位大人……一开始也让我有些拿不准,直到姑娘进来,我才知道,他定不是。喜欢就是喜欢,藏不住的。”
    她原本还想再说两句,却瞧见卫珩清冷的目光像是能穿出面纱一般,立时就住了口。
    她这话说得虽然不假,却也是存了恭维阮秋色的心思,毕竟她早就看出来,那位气势森冷的大人虽然看着厉害,却拿他身后活泼单纯的小姑娘没什么办法。同这小姑娘套近乎,反而更稳妥些。
    眼见阮秋色回过味来,欢欢喜喜的低下头去,眉娘的目的也便达到了。
    直到眉娘交代完与那杜从英有关的一切,心满意足地拿着银子出了门,阮秋色还在捧着脸回味她方才的话,连卫珩走近了都没察觉。
    “长本事了?”
    头顶响起了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阮秋色倏然惊醒了一般,脸上还挂着方才的笑意,愣愣地看着卫珩。
    她知道自己惹了人家,便伸出小手指讨好地去勾他垂在袖中的手:“我知道王爷不会生我气的。毕竟,旁人都瞧得出你喜欢我呢。”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厚脸皮,明明犯错的人是她,却好意思说得像是苦主在倒贴一般。
    爱情使人胆大包天啊。
    卫珩将手背在了身后,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你到处宣扬本王喜欢男人这事,本王还没跟你算账。今晚又胡言乱语,还想免于责罚?”
    阮秋色眨眨眼,又自知理亏,只好可怜巴巴地扁扁嘴:“什么惩罚?”
    卫珩眯起眼盯着她,沉吟了片刻才道:“罚你抄《女诫》,抄一百遍。”
    阮秋色瞪圆了眼睛,觉得他不愧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面阎王,惩戒人的手段真真是心狠手辣。
    “我最烦的就是《女诫》了,真抄一百遍我怕是会死的……”阮秋色揪着卫珩的衣角哼哼唧唧地撒娇,“换一个吧,让我画画也行,最好是画王爷的画像,画上百八十张我也愿意的。”
    见卫珩毫无松动之色,她索性去抱他胳膊:“或者让我给王爷捏肩捶腿,伺候您更衣沐浴也可以的,我愿意给您当牛做马。”
    她当然愿意了,美人出浴这样香艳的场景,想想就有点小兴奋呢。
    卫珩听她又开始信口胡说,凉凉地看她一眼,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出来。他皱着眉头想了片刻,突然福至心灵道:“那就换一个。”
    阮秋色疯狂点头,赞同不已。
    “你能有如今的猖狂,也是本王之过。”卫珩微微皱起了眉头,“是本王对待你的举止太过轻浮,才助长了你没规没距的嚣张气焰。”
    阮秋色从他话里嗅出一丝不妙,还没来得及警惕,就听见卫珩淡定从容地接着道:“原本男女成婚前不该见面,本王与阮画师情况特殊,虽然避不开见面,但其他的礼数也要遵守。从今日起,直到与你成婚,本王一定会克己守礼,绝不逾矩半分。”
    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明白白,阮秋色愣了半晌,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道:“你说好等我坦白了罪行就会亲我的!”
    “从前是本王轻浮。”卫珩面上带了点淡淡的懊悔之色,装得有模有样,“本王会记住这个教训,今后阮画师崴了脚,本王也只能给你做根拐杖了。”
    “连抱都不能抱了?”阮秋色睁大了眼睛,“你既不亲我又不抱我,算什么喜欢我啊。”
    本来这种事情不就该男人主动吗?她都自己送上门了,对方还敬谢不敏,这怎么想都让人觉得丧气吧。
    “阮画师怎么这样说,”卫珩毫无压力地拿她方才赖皮时说过的话堵了回去,“本王对你有意,这不是旁人都瞧得分明,板上钉钉的事吗?”
    ***
    “我抄。”
    这是翌日一早,阮秋色见到卫珩时,说的第一句话。
    “不就是一百遍《女诫》吗,我抄就是了……”她说着便去拉卫珩的袖子,却被对方一个闪身,妥妥帖帖地避开了。
    “阮画师误会了,本王昨日是真心悔过,不是为了罚你。”卫珩说得一本正经,“本王知道你天性洒脱肆意,就更不能利用这点,来占你的便宜。”
    这话倒也不是应付。他昨日思量了半天,阮秋色不同于一般女子,热情劲儿一上来,两人的进展简直是快马加鞭,突飞猛进。
    他原想着若只是蜻蜓点水的肢体接触,尚且在可控制的范围。可这两三日的工夫就被她撩拨得心乱了几回,倘若再这样下去……
    不行,必须悬崖勒马,赶紧减减速。
    看着卫珩毫无动摇之色,阮秋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那今日我们做什么?”
    “先吃饭,”卫珩笑着看了她一眼,“吃完出去查案。”
    第一个要查的是胡坤册子上记载的最先发病的病人,罗瑞安。
    他家里的宅邸位于城东,高门大户,看上去十分阔绰。罗瑞安是家中长子,年约三十,三年前父母染病去世,便与其弟分了家,承袭了家中祖宅。
    许是因为主人发了疯,眼下这大门紧闭,反而透出些晦暗不详的感觉。
    阮秋色站在门口与卫珩面面相觑:“怎么查?”
    他若是大理寺卿,直接将罗家人提来问就可以了。可现在他们连钦差的身份都不便吐露,听那胡坤的意思,青州知府范宗锡应是提前打点过,贸然去问罗家人罗瑞安发病的情况,怕是会打草惊蛇的。
    “只要能进去就可以。”卫珩轻巧地说完,两手一摊,“阮画师行走江湖多年,处理这样的事情,应该比本王有主意吧。”
    这确实难不倒阮秋色。
    她想了片刻,面不改色地叩响了大门。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阮秋色手都敲红了,门里才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
    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从门后探了出来。
    第61章 吵架   “我以后不会同你吵架的。”……
    来开门的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 满脸皱纹遍布,最先落入阮秋色眼中的,却是她脸上那双半睁不睁的灰眼睛。
    蒙着一层翳, 浑浊得像死鱼的眼睛一般, 却射出了两道警惕的光。
    “老……老人家, 请问这里是罗府吗?”阮秋色见她半晌不出声, 便扯出个笑脸来同她搭话。
    眼看来人是个瘦瘦小小的姑娘, 那老妇面上的神色缓和了许多:“我家主人姓罗,你们是何人,来干什么?”
    “是这样的, ”阮秋色敛了笑容,捏造出带着些哀愁的神情, “我与相公是云州人氏,前阵子家里生意垮了,公公也病逝了,临终前交代我们来青州投奔叔父。我相公家里姓罗,他叔父听说是青州城东有名的富裕人家,便一路打听着找来了。”
    那老妇人沉吟片刻才道:“小娘子说的叔父叫什么名字?我家主人世代居于青州, 并没有远在云州的亲戚;即便是有, 以眼下的境况……”
    阮秋色原也没想让罗瑞安家人相信他们真是亲戚,便随口胡诌了个名字道:“是叫罗永泰。”
    老妇人果断地摇了摇头:“恐怕你们找错地方了。”
    她正要关门,却被阮秋色伸手挡了一挡,小姑娘脸上笑盈盈的,让人不忍心拒绝:“那请问这位婆婆,方便让我们讨碗水喝吗?我相公身体虚得很,我们天一亮就从客栈出来,找了足有两个时辰了……”
    卫珩听她这样说, 立刻弯着腰,配合地咳了两声。
    阮秋色赶忙接着道:“婆婆您看,我家相公白日里也戴着帷帽,就是因为见不得一点风吹日晒,要再不喝点水,我怕他身子撑不住呢……”
    那老妇人原本还在迟疑,门里却传来了另一道声音:“李嬷嬷,外头是什么人呀?”
    老妇人忙将门打开了些,让里面的人看到外面的景况。阮秋色定睛一看,门里站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妇人,手里携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神情有些发怯地瞧着他们。
    老妇人走过去低声告知了原委,那妇人似是松了口气,又细细打量了阮秋色与卫珩一眼,温和地说了句:“那就请他们进来喝杯茶吧。”
    “可是……府里就只有夫人您一个,不好随便让外男进来……”李嬷嬷面色迟疑。
    罗夫人安抚地拍拍她的手道:“他们看上去不像坏人,况且,眼下这种境况,多做些好事为夫君积点福气也是好的。”
    这罗府从外面看着还算阔气,可刚一进门,便有一股颓败之气扑面而来。不仅院内的草木凋敝,还是隆冬时萧索的样子,正厅里也空空荡荡,只有待客的桌椅而已。
    那老妇人在柜子里翻翻找找,不知从哪里摸索出一盒茶叶,转个身又说要去伙房烧水。等她出了房门,阮秋色才迟疑地看着那妇人道:“罗夫人,这整个府里就只有李嬷嬷一个下人吗?”
    她那么大年级还忙里忙外的,颤巍巍的身子看着叫人有些过意不去。
    罗夫人苦笑了一下才道:“让娘子见笑了。自从去年我夫君的生意遇上点困难,家里的下人便陆陆续续地裁减了许多,想不到境况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就只剩这李嬷嬷一个了。”
    “嗨呀,”阮秋色沉痛地一拍大腿,露出了心有戚戚焉的表情,“生意场上人算不如天算的,我家相公也是,非要把钱投在狐朋狗友的买卖里,家底都赔了个干净不说,连我娘家带来的陪嫁首饰都……”
    她脸上痛心疾首的模样装得活灵活现,借着偏头擦眼泪的功夫,还悄悄向卫珩挤了挤眼。
    卫珩会意,也做出不自在的样子轻咳一声道:“男人在外头挣钱养家,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阮秋色杏眼一瞪:“那你挣的钱呢?我自从嫁了你,金簪子换成银簪子,最后干脆换成个草标了,你软饭吃得挺利索啊!”
    卫珩的神情隐匿在帷帽后看不分明,说话的声音也像是动了怒气:“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在外头议论丈夫的泼妇!”
    “你要是个有本事的,我肯定每天好声好气地伺候,可你自己不争气,还不让别人说了么?”阮秋色横眉冷对,毫不相让。
    眼看他们二人就这样剑拔弩张地吵起来,好脾气的罗夫人赶紧拉着阮秋色劝她:“娘子可少说两句吧,好歹你夫君还在你身边陪着,真遇上什么事也是过得去的。哪像我……”
    她此言一出,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顿住了方才的话头,只低声说了句:“在外面多给男人些面子,也是做妻子的本分。”
    阮秋色与卫珩对视一眼,知道她方才说了一半的,应该就是关于自己夫君突然发疯的事情。
    “娘子的夫君不在身边么?”阮秋色顺势试探道。
    那妇人眼中闪过些凄惶之色,却没有立刻回答。这一会儿的功夫,李嬷嬷已经提了一小壶刚烧好的热水过来,给阮秋色他们倒上了两杯茶水。
    这茶味道涩口,阮秋色皱了皱眉头,被心细的罗夫人一眼看见了,不好意思道:“眼下家里的茶叶只有这个,实在是委屈客人了……”
    这茶叶原本就是家里下人们喝的。
    阮秋色摆摆手:“哪里哪里,有口热茶已经让我们非常感激了。”
    罗夫人对自家夫君的疯病讳莫如深,想来是受到了知府大人的指示。阮秋色不好再直接去问,便低头思量着该怎么旁敲侧击。
    卫珩却在一旁淡淡地开口道:“敢问夫人,罗公子的生意是遇上了什么困难,您知道吗?”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今后也有在青州重头再来的打算,这生意场上明明暗暗的阴沟陷阱多得很,想求夫人一句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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