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卫珩这样说,阮秋色立时兴致勃勃地追问道:“王爷明白什么了?”
    卫珩颇有几分耐心地同她解释:“那烟罗拿得出十万两赎身银,靠的定然不是花红钱那点分成。本王之前就猜测,她许是同客人做了别的生意。”
    所以他才会用那句“听说你这里有好东西”来试探她,而烟罗警觉的神情也印证了这一点。不管她卖的是什么,那东西都是昂贵而隐秘的,卫珩猜测了许多,却没想到是药。
    看到阮秋色点点头,卫珩接着说下去:“据醉红楼的人说,烟罗的客人大多是熟客,通常都是七到十日来一次——药用完了,可不是要再来买么?”
    阮秋色有些似懂非懂:“所以说,那些客人都是病人,得靠她的药来维持?”
    卫珩有些失笑:“哪有人去青楼看病的?再说,那朱门又不是济世救人的地方,他们卖的,怎么会是治病的药。”
    青楼里还能卖什么药呢?
    阮秋色立刻想起了自己方才喝过的酒,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卫珩一看她这脸色,就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方才那些春色旖旎的画面又闯入脑海,他也有些不自在,便轻咳一声道:“能和伪·钞抗衡的生意,怎么会是卖那种药。何况,那种药也不会让人发疯。”
    阮秋色彻底糊涂了:“那到底是什么药啊?”
    卫珩一本正经地和她大眼对小眼:“本王若知道这个,还要傅太医做什么?”
    ***
    两人昨夜聊得晚了些,第二天起床,阮秋色眼下挂着两团硕大的青黑,一看就知道没有睡好。
    再加上她昨天哭得狠了,两只眼睛肿的像桃儿一般,更添上几许可怜。
    她没精打采地坐在大堂里喝着粥,又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卫珩,心里愤愤不平:一样的熬了夜,凭什么他还是神清气爽的?
    天生丽质这东西,实在是没有道理。
    傅宏坐在他们俩对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心惊胆战。昨日他好心办了坏事,送错了那春酒,不光在铁面阎王那里没落着好,心里也觉得很对不起人家小姑娘。
    尤其是看见阮秋色此刻这般憔悴的模样,傅宏简直能脑补出一场小姑娘酒后扑情郎,反被无情拒绝,只好独自垂泪到天明的大戏。
    他心里的愧疚更重了些,没滋没味地吃罢早饭,趁卫珩没注意,便低声对阮秋色道:“请阮画师稍后过来一趟,老夫有东西要给你。”
    他想同阮秋色道歉,又怕小姑娘听了伤心,在外面哭出声来,所以想着私下里安慰她几句。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应了,还以为傅宏要给她什么好东西,没成想刚一进门便受了他诚心诚意的一鞠躬。
    “阮画师,昨日老夫给你送酒的事,实在是对不住啊……”
    阮秋色进门的时候还打着哈欠,眼睛里还残留着泪星子:“没有啊傅大人,我还要谢谢你呢。”
    昨日虽然一开始尴尬了些,可要不是因为那酒,她定然还在同卫珩生着气,也就不会向他投怀送抱,更不会让他卸下正人君子的面具,对她那样亲昵又温柔了。
    云芍说的没错,男人嘛,果然还是要撩的。
    傅宏看她满眼含泪,只当她是在说反话,忙不迭地安慰道:“王爷他只是为人矜持古板,绝不是故意冷落你……”
    “王爷没有冷落我啊,”阮秋色连连摆手,“他好声好气地哄了我一晚上呢。”
    傅大人感到十分震惊:“王爷……也会哄人的?”
    一想到横眉冷眼的宁王伏低做小的样子,他立刻便生出满胳膊的鸡皮疙瘩。
    “可不是嘛,”阮秋色心里得意,嘴上便随意跑马,吹起了牛,“王爷他一看我不高兴,慌得跟什么一样,对我自然是百依百顺,我说东他不敢往西的。”
    傅大人更惊讶了几分:“王爷看着……可不像是会百依百顺的人啊。”
    “王爷这个人最喜欢口是心非了,”阮秋色捂着嘴笑道,“嘴上说要做正人君子,其实身体诚实得不要不要的。”
    爱情果然可以使人面目全非,傅大人诚惶诚恐地想。
    他不禁对阮秋色生出几分敬意:“阮画师能让王爷服服帖帖,实在是女中豪杰。”
    阮秋色虚心接受了他的吹捧:“都是爱情的力量。”
    这一番谈笑风生下来,傅大人放下了心,便朝着阮秋色拱了拱手。
    “那烦请阮画师帮老夫跟王爷求求情,请他宽宥老夫昨日之过……”
    阮秋色正要满口答应,却听见背后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傅大人为何不亲自对本王说呢?”
    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缓缓地被人推开,门后赫然是卫珩面无表情的脸。
    傅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行礼:“王、王爷有何贵干?”
    “有个差事要交给傅大人,”卫珩淡淡道,“劳烦您去趟知州府。胡坤大人藏了具发疯之人的尸体,让他起出来给您验验。”
    傅宏听他说过案情,那尸体已经死了月余,可想而知眼下是什么光景。他腿肚子颤了颤,犹犹豫豫道:“可是,微臣只会医活人,不会验尸体啊……”
    “傅大人多虑了,”卫珩皮笑肉不笑道,“让您这样的神医验尸太屈才,您这一趟,只要闻闻味道就行。”
    死了一个月的尸体该是什么味儿?傅大人额上冒汗,只听卫珩接着道:“闻闻那人的五脏六腑里,是否残余着什么药味儿。”
    傅宏面色苍白地领命而去,阮秋色悄摸摸想跟在后头,却被宁王大人逮了个正着。
    “阮画师,本王昨夜可哄得你高兴了?”卫珩斜睨她一眼,声音凉凉。
    阮秋色听见这句,就知道方才的对话全落入了他耳里,只好颤颤巍巍地答道:“高、高兴的。”
    “那好,”卫珩不咸不淡地勾起嘴角,“礼尚往来,现在该阮画师哄本王了。”
    怎、怎么哄?
    阮秋色脸红了红,站在原地忸怩了片刻,便踮起脚尖,倾身上前,想把嘴唇凑上去。
    没成想却被人点着额头推了回来。
    “既然要哄,总该用对方喜欢的方式。”卫珩手指点在她额头上,眼里含了些玩味。
    阮秋色碰了个钉子,闷闷地瘪着嘴,拿开了他的手指:“那王爷喜欢什么呢?”
    卫珩似笑非笑道:“本王这样的正人君子,还能喜欢什么?”
    阮秋色心里突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难道是……
    果不其然,卫珩嘴角扬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不紧不慢道:“当然是最喜欢看人抄《女诫》了。”
    第72章 芙蓉   关一辈子也不行。
    午后的阳光穿透了窗上的油纸, 疏疏淡淡地洒在窗前伏案书写的女子身上。她鬓发细软,被明亮的光线一照,呈现出一种和煦的暖棕色。
    卫珩靠墙坐着, 手里翻阅着暗卫送来的密报。他们离京已有十余日, 朝堂和大理寺内的一应事务均被仔细整理过, 三日一次递送到他手中。
    许是这几日没什么要紧的事发生, 他看着看着, 目光便飘了起来。
    阮秋色正背身坐着,不情不愿地抄那三十遍《女诫》。她脑袋歪歪地倒在左臂上,后腰亦是松松垮垮地塌着, 全方位展示出主人内心的拒绝。
    卫珩眼底含了笑意,将那密报放在一边, 抬手按了按眉心。他思量片刻,起身走到阮秋色身后,去看她抄得如何。
    阮秋色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这卫珩是知道的。然而她案头上摊开的十来张纸上,一字一句无不写得歪歪扭扭,糊作一团。打眼看去, 还以为是一群水里的蝌蚪, 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你写成这样,如何分辨得出是什么字?”宁王大人凉凉地瞟了她一眼。
    阮秋色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道:“我都能看出来的,不信我给王爷念念。你看这儿,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一条一条都写着呢。”
    每一段的标题她倒是写得清楚, 下面的内容却含糊其辞。卫珩手指点在一句上,忍住笑问她:“这写的是什么?”
    阮秋色皱着眉头瞅了一会儿,语气肯定道:“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卫珩看着那歪歪扭扭的一团小字,分明能看得出,她写的是“男以貌为贵,女以才为美。”
    还有“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这一句,被她在后面悄摸摸加上了“才怪”二字,像两团不显眼的墨点,执拗地做着抗争。
    这样的小动作如何瞒得过明察秋毫的宁王大人,卫珩拿着那字纸,皮笑肉不笑道:“阮画师就这样敷衍本王?”
    阮秋色抿着唇低下头去,讷讷道:“我没有敷衍,只是那《女诫》里说的毫无道理,我看了怪不高兴的。”
    卫珩听她振振有词的样子,忍不住去捏她颊上的软肉:“千百年来的女子都熟背这个,怎么别人就没有不高兴?”
    “王爷此言差矣。”阮秋色梗着脖子道,“那《女诫》中说,身为女子,便要谨小慎微,整日操持家务;不得忤逆丈夫,不得改嫁;对公婆要逆来顺受,还得讨好小叔子小姑子。我就不信,哪个女子看了这话会高兴的?”
    卫珩垂着眼睫看了她半晌,才道:“那你认为,做别人的妻子应当如何?”
    阮秋色愣了愣,显然是没考虑过这个。她细细思量了半晌,才犹犹豫豫道:“我认为……人要发挥自己的长处。王爷你看,我这手天生就该用来画画的,若整日给你洗衣做饭,简直是暴殄天物吧。”
    卫珩打量着伸到他面前的小手,白皙瘦长,指甲修剪得齐齐整整,透着淡淡的粉色。他心意一动,拢住了那小手,捏了捏秀气的指节,低声道:“是有些浪费。”
    阮秋色接着说下去:“孝顺公婆当然是应该的,可也不能像《女诫》里说的那样一味曲从。您是没见过蛮不讲理的老人家,就好比东三巷里的李老太太,眼看孙女生了病,硬是不让儿媳给孙女吃药,非要请巫医做法,生生耽搁了孙女的性命。她儿媳妇后来闹上官府,非要和离呢。还有那东街口的陈娘子……”
    阮秋色张口就来,盘点了京中著名的几个恶婆婆,才心有余悸地做了总结:“像我这样的性子,哪家的长辈都是看不过眼的。所以我爹早说了,我要择婿,定要找那有钱有房,父母——”
    她正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把“父母双亡”几个字咽回去一半。
    原本也是阮清池一时兴起的玩笑话,唐突地说出来,怕触及了他的伤心事。
    她小心翼翼的眼神让卫珩有些失笑。他想了想,一本正经道:“看来本王将来拜见岳丈时,他一定会十分满意。”
    他这话原是为了让阮秋色安心,没想到她听了之后,眼里反而涌现出些许失落来。
    卫珩稍加思量,便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阮清池十年前不告而别,多半就是因为帮朱门制造伪·钞一事。而他犯下这样的重罪,与卫珩这个大理寺卿相见时,想必是势同水火的场面。
    念及此处,他摸了摸阮秋色的头顶,温声道:“无缘无故,你爹不会去帮人制假。你问他原因了吗?”
    阮秋色叹了口气,声音闷闷道:“我没见到我爹……我画完了那样板,秦先生说,我爹还在病中,不便见人。等时机成熟了,他会派人接我过去见我爹。”
    “你从头到尾都没见过阮大人?”卫珩觉出些不对劲来,“那你如何能确定,这秦先生不是在骗你?”
    他原本就觉得有些不对。阮秋色与阮清池感情极好,纵然他身陷泥淖不愿牵连女儿,可既然已经大费周章地叫她过去,为何又不亲自接待,反而让那陌生的秦先生同她介绍。
    若真是身染重病,倒还是最好的情况。可若是阮清池已然遭到了什么不测……
    “他给我看了我爹的信物,”阮秋色答道,“那信物我爹从不离身,还告诉了他其中的掌故。可见这秦先生与我爹的关系应是很亲密的。而且那旧版的伪·钞确实是出自我爹之手,他还亲手写了字笺叫我去月老祠,笔迹都一模一样……”
    听到那句“一模一样”,卫珩眼皮一跳。
    没有人的字迹能够过了十年,还是一模一样。他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但在证实之前,没有必要说出来,让阮秋色平白担忧。
    他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等青州的案子一了,本王就带你去找你爹。”
    阮秋色听了这话,面上却有些踌躇之色。
    昨日她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卫珩却将话题岔到了烟罗身上,始终对她帮着制伪钞的事避而不谈。
    她直觉这件事很是棘手,便犹豫着问道:“私制伪·钞这个罪名……是不是关一辈子也不行啊?”
    她想起卫珩之前半真半假地说过,若她真犯了重罪,他便在大理寺里造间私牢关她。他当时说得那样轻描淡写,恐怕还是把她的罪名想得太轻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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