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果然许宁陪着唐宝如回了唐家,唐宝如归心似箭,一见到父亲又是红了眼眶,好在唐谦和前世那枯槁消瘦的模样不同,和正常人无异,脸色红润,只是偶尔咳嗽个一声两声,看着他们一对小两口回来,笑得十分舒心。

    唐刘氏笑着嗔宝如道:“你爹知道你们要回来,今儿一大早便起来做羊汤,再过一会便好喝了。”

    唐宝如眼睛都亮了,羊汤是唐家一绝,杀了羊后剔了骨架扔进去熬汤,然后再将羊肉和好些料一同扔进去熬煮,最后放羊油大火熬到汤油交融,熬出来的汤色白似奶,鲜而不膻,香而不腻,是唐家饭馆的招牌之一,只是熬煮十分辛苦,需要一直盯着火候,不断撇去浮沫,方能熬得好,自前世父亲生病后,她就再也没喝过父亲熬好的羊汤了,自己虽然也琢磨着做过,却到底不是阿爹做出来的味。

    那边唐谦已拉了许宁去前头说话,刘氏和宝如便去了厨房一边整治些菜肴一边说些体己话,宝如只忙着问父亲的身体如何,看刘氏笑意盈腮,阿爹又和许宁十分亲切的样子,竟是和前世完全不同,她虽想着和离,这大过年的也不敢扫兴,只得慢慢地敲着边鼓,问刘氏唐家是否有族亲在周围的。

    刘氏有些意外道:“族亲?唐家那窝子没几个成器的,年前过来打秋风的不少,你爹心软,多少都给了些礼,我也不耐烦应酬他们。”

    宝如犹豫了一会问道:“娘有没有打算在唐家族里,找个年纪小聪明伶俐的孩子过继过来,也算替我承欢膝下。”

    ☆、忽见故人

    刘氏抬高了声音:“什么?我们又不是没有亲生的孩儿,如今你和许宁好好的,做什么过继个讨债鬼来分家财?你不知道唐家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我和你爹吃了多少苦,辛勤半世,挣了这些少家私,难道白白把与别人的儿子!”

    宝如顿了顿,她从前何尝不是和阿娘这般想法,然而经历过前世,她想法已是变了,许宁此人,唐家留不住,迟早要走,自己如今也打着和他不一起过的念头,迟早是要回娘家,自己如今年纪尚小,便是回了娘家,只怕仍然免不了要招赘,自己又是个二婚,又能招到个什么好人,倘一时没眼色,配着个酒囊饭袋的蠢材,岂不反累了家人又走了前世的道?而家里没个儿子顶门立户,父母老去,自己又是个妇人当不得门立不得户,不过是一只肥羊白白让地方上的人欺负了去,倒不如趁如今父母身体尚健,自己也还有时间筹谋,挑个人品性情好的孩子养着,慢慢地教着,长成了便是不成,自己横竖是生不出孩子,大不了终身不嫁,在家帮扶着唐家,总能让父母到老有靠,香烟有续,外人看家里并非无男子,也不会狠欺负了上来……

    念及此,她缓缓劝道:“许宁眼看便要乡试,若是乡试得中,便要进京会试,这进京赶考,若是得中,加上路途,也要离家一年的时间,若是不得中,怕不要再京里直接等下一科,这又是三年,得中的话多半要授官,无论是京官还是外放,都不可能放回原籍,到时候女儿无论是和他赴任也罢,留在家里也罢,家里都没了个顶门立户的,若是我和他赴任,离乡背井的,爹娘这里又有产业又有族亲,定是不肯和我们过去,然而留爹娘自己在这儿无依无靠,我又如何放得下心,倒不如趁如今还有些时间,物色个知根知底,聪明伶俐的孩儿放在膝下慢慢煨着,性情总是人教出来的么,若是成器最好,若是不成器,大不了费些米粮,娶房媳妇,远远打发了去了,横竖总有我在,必不让你们吃苦。”

    刘氏冷笑:“你道那么好打发么……你年纪轻不知道那些亲戚都如苍蝇,哪里那样容易撇的脱……”

    宝如叹了口气知道刘氏这观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还得暗自物色好才是,其实她人也是心善,只是嘴上硬,一边又道:“也就是一说,只是娘亲和爹爹也要想想后头日子怎么过,有个谋划才好,许宁若是乡试不中都还罢了,若是乡试得中,只怕这些打算都要打算在前头了。”

    刘氏心里嘀咕了下,居然真的隐隐有些懊悔教女婿读书了,然而女婿是个出类拔萃的,这些日子又一直对自己和老伴、女儿都很好,竟是挑不出一丝错儿来,这会儿让她再老着脸说出不许许宁科考的话来,她也做不出这等事,少不得嗟叹了两句,居然也觉得女儿的担忧有些道理。

    两母女说了些体己话,两人又都是手上麻利的,不多时便已整治出一桌菜肴来,便叫了唐父和许宁到了饭厅一家人一同吃饭。

    市井人家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唐父这些日子养病无聊,好不容易看到女儿女婿来了,自然是开始狠灌女婿酒,打开话匣子痛说了一通,许宁含笑而听,来酒不拒,很快眉眼间便带了点饧涩,眼角漾了红晕,奇怪的是明明谦和得紧,她却偏偏从这里头看出了那些隐藏得极好的矜持骄傲来。

    她垂睫默默听,心里只想着这人,不是唐家留得住的。爹娘这般的欢喜,只怕是最后一年了,待自己和他和离后,那生活的诸色磨折,百般筹谋,这唐家的千斤重担,便都要自己去扛了——不是不惶恐的,因为前世她已经历过一遭。

    然而她没有办法。

    晚饭过后唐父心满意足拉着许宁出去逛去了,看起来竟真如亲父子一般,宝如在家里和刘氏收拾残羹冷炙,正想接着今日的话题再多说两句,门口却来了个妇人,刘氏一看这妇人,脸立刻就沉了下去:“前儿才来过,这是又被把钱拿走了?”

    那妇人一张容长消瘦的脸,身上穿着灰扑扑的大袄,肚子高高隆起,背上背着个小娃娃趴着睡觉,半边脸上脏兮兮的冻得通红,手边还牵着个男娃娃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穿着草鞋,衣衫勉强能御寒,只一双脚上满是冻疮,身形瘦小,一双眼睛却漆黑锐利彷如饥饿的小兽,宝如一眼看过去就和那孩子的眼光撞在一起,被那眼光里带着的阴郁之意吓了一跳。

    那妇人唯唯诺诺畏缩着开了口,眼圈却已是红了:“嫂子,明儿就过年了,家里委实连隔夜的米粮都没了,孩儿他爸把钱都拿去打了酒……前些日子那银子,有人讨债上门,拉了他打,我如何能眼看着他被打死孩子没了爹呢……只能替他还了债……但凡有些廉耻心,我也不敢厚着脸皮再来,只是两个孩儿捱不住,今儿过来只是借点米粮……好歹把年给过了”

    刘氏已是气得连声呛道:“前些天你过来,怎么答应我的?我当时怎么教你的?叫你拿了钱便带了孩子回你娘家去,就在娘家先把年过了,开春把地赎回来,雇人种上,你怎么偏又将钱把与那个烂酒鬼?他死了又怎地?你如今比寡妇还不如咧!他又想过老婆孩子么?肚子里头还有一个,他有没有替你考虑过一分?依我看没准又是和别人串连了来合伙哄你的钱,也不是没有做过,他骗了你多少次,你如何还要上当?你这般一次又一次地上当,谁肯把钱去填这个无底洞!我与你说得明明白白!你总是不听人劝……真正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刘氏越骂越气,她前些日子刚刚同情这冯氏,拿了十两银子给她,教她先带着孩子回娘家,结果这才几天,又来了!

    唐宝如却是看着那孩子的小脸越来越紧绷,一双眼睛瞪着刘氏,她暗自心惊,连忙扯了扯刘氏的衣袖,笑道:“阿娘,这位娘子是哪家的?我竟不认识,门口有风,冷着呢,孩子哪里挨得住,先进来火边坐吧。”

    刘氏勉强按捺住了脾气,勉强道:“这是你族叔唐元洛的娘子姓罗的,你要叫她一声罗婶婶。”一边到底拉了两张椅子在火盆边让她们坐下,一边将火上还煨着的羊汤倒了两碗给她们,唐宝如看着那孩子坐不太肯坐,被他母亲强按着坐下去了,那羊汤热乎乎香得紧,他却咬着牙不吃。

    唐宝如心知这孩子心性倔强敏感,当着孩子骂人父母,确实是刘氏不太讲究了,她心下暗叹了口气,知道娘亲豆腐心刀子嘴,明明是副慈悲心肠义气脾气,却偏偏因为这刀子嘴不知白白得罪了多少人,俗话说寒语连忙笑着坐下来问那孩子道:“弟弟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罗氏连忙赔笑道:“叫唐远,这孩子脾气孤拐,不怎么会叫人。”

    唐远……她皱了眉头有些奇怪似乎什么地方听过这名字,过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唐远!这人可不是曾经在自己沦落市井开店的时候来照拂过自己的远亲么?他当时在京营禁军里似乎担任个什么小头目的,自己店家被流氓骚扰的时候,他曾来替自己镇过一段时间,后来还时常带了士兵来镇场,似乎当时是说过算得上和自己有些远亲关系,后来他调防派到别的营去了,就再也没见过了,后来有熟识的士兵来,问起他,居然是剿匪的时候被砍断了一臂,没法当差了,不得不回了乡,她一直念着没有还他恩情的。

    原来竟是这孩子么?却不知为何前世自己完全没印象……也是,那时候来打抽风的族亲不少,自己那会儿混混噩噩的过日子,哪里留心这些。想来当时他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却仍是帮了自己,想必承了自己母亲的情,却仍记恨着这些辱人之语,不肯更亲近一些。

    她一边笑着道:“咱们这羊汤熬了一天,算得上一绝,远儿不妨尝上一尝。”一边用调羹舀了一勺子汤递到那孩子嘴边,孩子毕竟是孩子,虽然脸儿绷得紧紧的,却到底没好意思拒绝,张了嘴巴,喝了一口,鲜美热呼的羊汤一入嘴,那小脸就再也绷不住了,唐宝如将调羹塞在唐远手里,看他终于低头喝汤,一边笑着问那罗氏一些家常话如娘家在哪里,一向做什么营生之类的话,火盆边人渐渐暖过来,又有羊肉汤下肚,大人孩子脸上终于多了些人色,只是说着说着难免掉泪,只说着自己和孩子命苦,待要劝她和离,她却又道:“其实他不喝酒的时候,对我和孩子都还不错,有什么也都先给我们吃,只是酒瘾上来,就什么都不顾了,喝醉了以后,神志不清,就开始骂骂咧咧,醒过来其实也后悔的……”

    临走时,刘氏到底还是又拿了几串钱并一包粽子叶包好的没动过的肉菜和点心地给她,到底看在女儿连连使眼色的份上,没再说什么。唐宝如也拿了个泥金杏花荷包,里头放了几个银瓜子塞给唐远道:“拿着压岁,快长快大。”

    那孩子捏着荷包,脸上微微涨红了,眼睛里那点戾气却已消失无踪,多了一份孩子的稚气和无措来。

    ☆、母女恳谈

    送走了不速之客,刘氏仍然在恨铁不成钢地念叨着:“真正是气煞人了,怎么扶都扶不起来,偏偏这样穷的还越是不要命的生,一个接一个就没歇过,她才多大,眼看着脸就干黄下去了,老得飞快……哪里是在生孩子,竟是在挣命呢。”

    宝如截断她的话道:“阿娘,下次这样的人,你若是要帮她,就莫要再骂了,你恨她不争气,然而这世上这样的人多着呢,他们好像总受累,总被欺负,总是特别倒霉,你想替他们打抱不平,却会发现你他们只会说什么命该如此,就是这么倒霉,有些人不需要你救,因为他们会自救。有些人不值得去救,因为他们像滩烂泥一样赖在深渊里……你是骂不醒的,俗话说利刀割肉疮犹合,恶语伤人恨不销,您想想,族里您帮过的人有多少,念你情的又有几个,如今这世道,你要施恩于人,就莫要言语辱骂,否则一不小心反结了仇,别人倒记得你骂过的每一句话……”

    刘氏被她数落得倒是笑了:“说这话,你还不是和我一样不忍心?适才你怎么又帮她了?”

    宝如道:“却是看在孩子份上,至于她这样的人,骂也没用,我看那孩子是个能出息有主意的……”

    刘氏却是个心思敏捷的,早反应过来:“你别想打过继那孩子的主意,不成的,那孩子的父亲就是个烂酒鬼,整日里醉醺醺的,根本没个清醒的时候,过继他的儿子,只怕要被他这无底洞赖上,再说了,谁知道他那儿子会不会有样学样,将来也是个酒囊饭袋……”

    宝如心下暗叹,道:“我昨儿只是想了想,觉得如今阿爹养着病,家里的饭馆靠请外头的厨子,赚得少,如今家里的进项大头竟是靠着许宁那香铺子,然而如今花销也大,许宁眼看就要去考试了,若是得中,不好再让他操这商贾贱业一面落下不好的名声,如今他不过一个秀才的功名,开的香铺也算是个高雅行当,无人嚼舌,若是要中了举,却是不好再出头露面谈生意了,依我想着,还是要想办法开源节流,找些别的进项才行。”

    刘氏眼睛一亮道:“这倒是,我连雇人都不敢多雇,减了几个,如今家里的店我也在操持着,只是我们妇道人家,所做有限,你又花枝一样的年龄,断不能让你出去抛头露面的。”

    宝如点头道:“这进项也不能投入太大,因不知能不能回本,我们家原是吃食起家,竟是做些小本钱的吃食生意合适,如今念恩寺那边如今渐渐红火起来了,我想着不若我们做些好带又好吃的吃食,譬如炒香瓜子、陈皮梅、山楂糖、蜜饯枣、米花之类的小吃食,找个半大孩子提个竹篮,每日去念恩寺游人那儿来回兜售,我算过这利应是不少,投入也不多,横竖我们闲着在家,做些吃食也简单。”

    刘氏喜得一拍掌:“我的儿,想不到这几日你竟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我明白你意了,你是想让适才那孩子去替我们兜售小吃?”

    宝如点头道:“正有此意,只是没有合适人选,今儿看这孩子有股子狠劲,又是个吃得苦的,且知根知底……”

    刘氏道:“只怕他那酒鬼父亲又来歪缠……不若再另外寻人。”

    宝如笑道:“这利太薄,活儿也辛苦,这般大的孩子一般人家父母不舍得放出来做的,仓促间去哪里找合适的人呢,再说孩子哪有不贪吃的,这门生意利润这样薄,哪里禁得起孩子偷吃,只今儿这个唐远,明明饿得很,羊肉汤在跟前,却不伸手动嘴,是个懂规矩忍得住的,又吃过苦,应当更珍惜些。不若先做起来再说。待我来和那孩子说,钱只给他拿着做个零花,每日除去成本,赚的五五分,我看那孩子比他娘要心里明白多了,这事做起容易,且先试着年后做上一个月,正好是上香人最多的时候,若是能做呢我们便做下去,积少成多,将来也算多个进项。”

    其实刘氏说得有道理,那孩子的父亲始终是个隐患,然而宝如一心想着要还了唐远当年的人情,再一个也怜惜他当年大概真走投无路了才去入了伍,最后却是那般收稍,那孩子有着一股狠劲和匪气,只怕未必不能做出一番家业来。

    刘氏被她说得动心,一时和她盘算起做什么吃食合适,卖多少价钱合适来,竟是越说越高兴,恨不得一时三刻立刻做起来,当下立刻便又盘算着去买瓜子来炒,现有馆子里的一些干果蜜饯也可直接拿去卖。

    宝如看说动了刘氏,也放下了一些心,毕竟如今家里进项全靠着许宁,如今说要和离,许宁若是翻脸不认人,吃亏的还是自己爹娘,需得找个稳妥的后路才行。

    许宁和唐父回来的时候,刘氏正和宝如说得开心,许宁听到一两个话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宝如一眼,宝如避开了他的眼神,她当然要自谋出路,百年喜乐由他人,这样的日子,她已过够了,不愿再将自己一人喜乐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刘氏却看了许宁几眼,她毕竟是女子心细如发,吃饭的时候就已看出宝如和往日歪缠着许宁不同,面上虽然和气,夫妻双方目光几乎不接触,开始还觉得是小两口闹了别扭,不以为意,再连着宝如晚上和她说的过继、做小生意添进项的事,不由想得更深了些……这是许宁有什么让女儿不放心的地方了?

    她眼睛变得锐利起来,固然许宁这些年尽孝又宠妻,行事无可指摘,女儿娇憨任性,她却不得不偏着自己的女儿,她不由敲打道:“前儿听一同去惠风书堂念书的林家三郎说,你如今与县令家的两位公子走得颇近,和他们家小姐也一同出行过?”

    宝如正为那惠风书堂吸引了注意力,这学堂却是在府城里,任教的大儒颇为有名,前世许宁却只是在家里请先生攻读,这一世居然能去了那里。正思忖着,许宁却已不慌不忙笑道:“小婿不过几首诗为先生所荐,入了宋大人的眼,得了他些许青眼,令公子与我多来往互相学习,宋小姐则是一次游园和她兄长一同偶遇的,不过是说过几句客气话,并无逾礼之处,且那日宝如也和我一同在的。”

    刘氏看了眼宝如,却看到她正神游天外的样子,顿了顿,反正已是扮了恶人,索性多说两句:“你知道要守礼是好的,眼看就要乡试了,还得收收心,少参加些什么诗会文会的。”

    一旁唐父看刘氏说得严厉,咳了两声道:“许宁这孩子还是知道分寸的,你娘也是担心影响了你考试。”

    许宁恭敬应道:“爹娘教训得是,小婿谨遵教导。”

    刘氏看他态度良好,宝如一旁也并没有说什么,想着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宝如那性子,若是许宁真有什么对不住她的,早就嚷嚷闹出来了,心里哪里是个存得住事儿的?便打发了他们回房歇息去。

    房间仍是宝如记忆中的闺房,却重新收拾过,改得更阔大了些,隔了几进,最外一间也摆着书桌纸砚,放着几本书,收拾得很是干净,里间一张阔大的黄花梨拔步床还挂着大红喜帐,正是记忆中家里特意给自己早早打好成亲用的,想来他们还是在家里成的亲后才去了西雁山住。

    宝如进去坐在梳妆台前解了头发,看到许宁弯腰铺床燃暖炉,便问道:“你何时就找了机会去惠风书院了?那儿的束脩可不便宜,你也不过比我先回来三年而已,倒是做了不少事。”

    许宁正拿着长铁夹子从炭炉里夹木炭进暖炉,听到她问话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道:“心里有恨,就如这火炭,日日焚烧煎灼,反觉得这日子还太长,自己能做到的还太少,等不及。”

    宝如梳头的手顿了下,从镜子里看到许宁垂着睫毛捏着铁筷,火红的木炭映着他的侧脸,眉浓睫长,薄唇挺鼻,双眸波澜不兴,似乎刚才根本没有说出那样戾气十足的话。

    她想到那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她胆子小,他受刑那日她并没有去看,虽然恨他,却没有恨到那样的地步,重生以来这人一直气定神闲,不见慌乱,却原来那复仇的心是这般的炽热……她难得地没有讽刺他,而是宽慰了句:“都过去了。”

    许宁冷笑了声,将暖炉旋紧,套上厚套,放入被内,淡淡道:“于我来说,种种犹如昨日才发生,不将仇人手刃跟前,我就一日不得安宁。”

    宝如被那语声里的凛然杀气震了下,居然一时说不出话来,竟是想自己应该没有什么事让他恨之欲死吧?虽然恨他薄幸,却也仍是不敢招惹他这个杀神的。

    许宁已是转身去厨房提热水到了最里间的净房里添满了水,出来道:“你先洗吧。”

    宝如也不推辞,宽了大衣服进去简单洗过头脸,便回来自上了床进了里侧裹了张丝绵被子合目睡了,许宁自己也擦洗过后进来看到宝如已沉沉睡了,一把光明可鉴的长发窝在枕边,脸埋在蔷薇缎面软枕里一动不动——她倒是睡得放心,白天那些桀骜的眼光都已敛入了安稳服帖的睫毛下,仿佛仍是个十四岁就嫁人受尽宠爱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孩儿。

    许宁上了床,忍不住挑了缕枕边人的长发在指尖把玩了一会儿,他何尝不知宝如一刻都不想再留在他身边,可惜,他却不甘心就这般放了她。

    ☆、所求为何

    第二日便是大年三十,唐宝如是被鞭炮声吵醒的,身侧许宁早已起了,屋里盆架上却是放着热水。

    许宁一大早便被唐谦拉去写春联,店里自然要写一副,家里大门内门都要写上,又写了许多的福字四处贴上。

    唐宝如出来看到父亲喜气盈腮的,精神十分健旺,看上去丝毫不像久病之人,也不由地添了些喜悦,凑趣去请教了父亲几个难做的菜。唐父大喜,自然又拉了女儿去厨房亲手指点。

    唐谦外貌平平,唐宝如的好相貌其实全是托了娘亲的福,他唯一有个好处便是有根和别人不一样的舌头,分外灵敏,什么菜他略尝尝,就能猜出用了什么配料,火候如何。他少年家贫,早早就出来去酒楼帮工补贴家里,却靠着这一根灵敏之极的舌头和极好的记心,偷学了大师傅们的绝招,又因为他特别肯吃苦,伶俐肯干,年纪渐长,也自己摸索出了几样拿手菜,渐渐成了些气候,却被别人嫉恨,排挤了出来,又因那几个大厨都是同乡,有些势力,排挤得一条街上有些名的饭馆都不敢请他,便自出来从夜市卖馄饨,因着勤劳肯干,得了旁边卖水果的老刘的青眼,将女儿嫁给了他,刘氏陪着唐谦从夜市卖馄饨开始一步一步攒下身家,终于开了自己的小饭馆,渐渐身家涨起来,偏偏子女上缘分薄,膝下只得一女,老唐念着刘氏少年陪他吃过苦的情分,虽然家境算得上宽裕,却也从未提过一纳妾的话,只是依着刘氏,说招婿便招婿,从无违逆。

    没想到临到老了自己这个女儿却不争气,若是将来和许宁和离……唐宝如心里又虚了几分,少不得极力讨老父的欢心。

    好不容易到了年初二,虽然舍不得女儿,两老还是以看顾店里生意赶着小俩口回西雁山那儿,其实唐宝如知道父亲是害怕自己被过了病气,含着泪和许宁上了车回去了,还带了一车子的才做好的血肠板鸭等食物。

    从初一起,慈恩寺就香火不绝,香客络绎不绝,唐宝如和许宁下了车,便看到自家香铺子前买香的人络绎不绝,掌柜的看到东家终于回来都要泪流满面了,毕竟这些香都是他手制的,有敬佛用的,有念书用的,有供琴用的,有熏衣用的,种种香用途不一,伙计们虽然强记了些,却到底不如许宁自己说得更详细周到,雅妙横生,过年是香铺子生意最好的时候,铺子里远一些的伙计主家体恤让他们回去了,剩下的伙计一个人当几个人用,忙得团团转,虽说这时候的工钱也分外丰厚,到底也是压力巨大。

    好不容易处理完前头的事,宝如看着外头上香的人,却也动了兴头,让小荷备下香明晨也去念恩寺拜拜佛,匪夷所思的重生回来后,她忽然对这神佛也起了敬畏之心,小荷却不敢擅专,去禀报了许宁,许宁心下明白,只让她备好,第二日宝如上车才发现原来许宁也跟着一同去。

    她也没说什么,只进了山门拜过神佛烧了香后,看着签筒犹豫了一下,转过脸问许宁:“你不求个签问问?”

    许宁一路都十分淡然:“问什么?”

    唐宝如轻声问他:“咱们这么一遭儿……也不知是造化还是……问问前程也好……”

    许宁笑一笑:“世人心中有事不明,不能自决,才求神问佛以示前途,我知我所求为何,何必要问?”

    唐宝如知他一贯心志甚坚,自己又踌躇了一会儿,本想问个姻缘,自己和许宁这一世迟早要分,也不知自己命中是否还有姻缘之分,然而许宁在一旁,她又不好问,也罢,重生一回,她也不能太贪心,只求个父母安泰便好。

    上完香出来少不得寺院后山逛逛,只看到香客们来往如织,香烟缭绕,有人挑着吃食在卖,却无非是些干巴巴的炊饼、粽子之类,不由又触动了她与母亲说的那事,下了山果然又找了个伙计给母亲递了口信,让她趁着现下过节人多,早日将那事办了。

    刘氏本就是个雷厉风行的爽利性子,二话不说很快便说动了唐远,每日唐远先去母亲那儿拿了货便过来这边兜售,而一日内的午饭晚饭,则在这边店面和伙计们一块儿吃,每日清点货钱都由宝如这边清点,然后给唐远结算工钱,就是说只要做一日便有一日的钱。

    唐远不是个呆子,自然知道这是他们家特意照拂他,母亲快要临盘,家里弟弟妹妹也都嗷嗷待哺,他丝毫不推脱,全都应了。宝如上下打量了下,看他一张脸洗干净了还是挺俊的,就是长得瘦小了些,她拿了身自己临时改出来的小袄给他穿上,又给他换了双鞋子,道:“山上风冷,这衣服以后慢慢从你工钱扣,只别冻病了倒要贴钱请大夫。”一边又和他当面点过了货,今儿是头一遭,刘氏那边显然也花了大力气,刚炒出来的南瓜子,粒粒大而饱满,还带着一层盐粒,香得很,用干荷叶包成了一个一个小包,每包两个大钱,又有些蜜饯干果之类的小吃食,宝如想他一早过来,想必连早餐都没吃,便从厨房里拿了两个烤山薯过来,一个剥了给他吃,另外一个掰开放在篮子上,透出了香味来,专为招徕客人,又教他如何吆喝,看他吃了山薯,才打发他出去了。

    碰巧遇上过年烧香的香客多,这一日才过了午时,唐远便已回来,宝如清点了下,发现居然得了几百钱,唐远吸着冻出来的鼻涕道:“香客们大方得紧,都不够卖,回头客多,都说婶婆炒的瓜子香又好吃,明儿要再多一些才好。”

    宝如算了算,给了唐远五十钱,道:“不必贪多,篮子太大货太多招人眼会被人嫉恨,也莫要进庙里讨和尚的嫌,不然别人看了眼红,这门生意做不长久。”

    唐远点头道:“都按你交代的做了,只在山外头游玩的人里头兜售,并没有去和别人抢生意的,且都在人多的地方,怕被地痞给盯上。”

    宝如点头,又教他:“每个时辰回来交一次钱补货,宁可勤跑些,不要带太多的货和钱在身上,若是遇上泼皮无赖,便给他看钱,都给他,莫要一文不拔舍不得,机灵些,只莫要惹得别人连货都拿了。”

    唐远点头,他在市井中混,自然是见识过泼皮无赖们的本事,不过这个婶婶看着面嫩成这样,如何对这些道道如此熟悉,竟像是也在市井中打过滚吃过亏一般,他看了眼宝如那犹如刚剥壳鸡蛋的脸蛋,又打消了这些揣测,想着定是许相公教的,都说三叔公家的这个赘婿能干之极,果然有些不寻常。

    唐远走后,宝如想了想,还是去找了许宁。

    许宁却不在前头店铺,说是在后院里制香,她穿过小楼,果然看到后头有一进青石小院,才走进便已闻到了扑鼻的香味,正是许宁制香用的院子,里头几间房间,看着一间上头匾额题着“静中成友”,宝如猜应当是赏香用的静室,另外一侧两间房,一间门上匾额上题着“尘里偷闲”,看门窗紧闭,想是和香用的暗室,又一间则门上题着“久藏不朽”,想必当是藏香储料用的香库,前世在相府许宁也有这么一间制香用的院子,比这大多了,制香玩香算是许宁难得的雅癖了,毕竟他这人清心寡欲,琴棋书画都不过是为了前程,唯有制香,算是他真心喜好。不过他制香的院子一贯不喜人进出,便是伺候的奴仆,也必要沐浴后身上一丝异味都无才可进入,她当时对他这种文人的狷介有些不满,所以也极少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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