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瑄看她脸色,小心翼翼道:“如今天也黑了,夫人千里迢迢过来,想必一路辛劳,不若且先安置,我一直在派人搜寻,一有消息,立时让人来报你,你看如何?”

    宝如过了一会儿才道:“从城里到他堕崖的地方要多久?”

    裴瑄道:“也要两个时辰,主要是山路难走,如今天也黑了,去找也不好找,明天我再去找。”

    宝如坚定道:“明天你们什么时候出发,我也去。”

    裴瑄看她那一副几乎要崩溃却仍撑着说话如常的样子,着实有些不忍,却也知道她千里而来,若是不亲眼到地方见见是不会死心的,点头道:“好的,今晚还请夫人好生歇息,明天卯时我到前衙来等您一同出发。”

    床宽大而厚实,铺着柔软的被褥,都是晒过的,山水床帐四角悬着的都是许宁惯用的香,清冽悠远,宝如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按理说她一路颠沛流离而来,身子已疲倦到了极点,却仍是难以入眠。

    最终她起身,翻着卧房里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想着许宁平日是如何坐在桌前磨墨写字,如何用他的镇纸来压住写好的字纸,修长的手指如何用那粗瓷茶杯饮水,如何将书一本一本地放回书架归整齐全。

    她打开桌子抽屉,看到里头有一个锦盒,拿起来打开,里头薄薄的一叠纸,却都是宝如写给许宁的家书,下头压着一张金黄色的银杏叶,她依稀想起是某天她夹在家书里寄给了许宁。

    她轻轻捏起那张银杏叶,看到已经有些发脆的叶面上,许宁用蝇头小楷题了几个字:一种相思题叶笺。

    她垂了睫毛,轻轻转动那小扇子一般的金黄叶子,想着这男人实在是酸得叫人笑话,前后两世加起来都一把年纪了,看着脸上总是冷静自持的,谁会知道他能悄悄冒着问罪风险从千里之外跑到京城看她,又会做出在叶子上写字这般幼稚行为?

    她仿佛看到许宁凝视着叶片的目光,专注而执着,他明明是那样一个冷淡沉默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她面前哭和笑,索取和给予,恐惧和紧张,满足和喜悦。

    她最后还是回到了床上,疲极入睡,却在朦朦胧胧间,感觉到了好像外头有喧闹声,她努力想睁开眼,却又实在疲累之极,明明心里想着要起来去找许宁,却终究醒不过来。

    她却不知她本身产后失于调养,又一路担惊受怕,赶路更不必说疲劳奔波,虽然心里撑着要找许宁,倦极的身体却再也不听她的指挥,沉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再醒过来,已经天光大亮,屋里通明,她猝然坐起来,感觉到身体四肢无一不沉重酸痛,却仍是恼怒叫人道:“小茶?卯时怎么不叫我起来?”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帘子一挑,却有男子逆光而来,面容神色看不太清楚,一身沉青色的衣袍,显然来得急了,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胀了起来,乌黑的长发垂身而下湿哒哒地滴着水,蓬勃的金色的晨光笼在那人的身上,如梦似幻。

    宝如怔怔喊了声:“许宁?”

    ☆、第92章 死而复生

    许宁近前来伸手将宝如紧紧揽入怀中,宝如闻到了真切的水汽和干净的衣物上薰的香,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梗住了,鼻子一酸,眼眶里发热,睫毛沾湿了一片。

    许宁感觉到了她的泪水,低头轻吻她的长发,温声道:“是我,你辛苦了。”

    这个怀抱那样紧,好像要把宝如整个人揉进他的身体里,宝如感觉到了一种茫然的恍然,好像心里还有空在想:果然没死嘛,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了出来,仿佛真的有多么委屈一般。

    其实她也没有做什么。

    许宁抱着手下那个裹在宽大素绫中衣里头的身子,感觉瘦得可怜,一种强烈的感情从胸口直欲冲出,他深深呼吸着伸手去扳起那张泪流满面的脸起来,低头吻去那些咸涩的泪水,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渴望和庆幸,清晨阳光给屋里纸壁染上一层暖色的光,他颤抖着去亲吻那张有些干裂的唇,隐隐约约许多学过的诗词在胸口鼓噪着,依稀是白首不相离,又仿佛是梧桐相待老,可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着头温柔缱绻的吻着宝如。

    许久以后他们两人仿佛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宝如含着鼻音问许宁:“你到底怎么回事,没死为什么不回来?闹得沸沸扬扬的连朝廷敕表都得了,这会儿再活过来怕是要欺君之罪了。”

    许宁眼角斜斜地飞起,嘴边眉梢布满了灿烂的笑意:“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听裴瑄说你生产一切顺利,儿子如今是谁在带?”一边起了身到了床边桌子那儿拿了一样用帕子包着的东西走了过来。

    宝如道:“他还小的很,放在京城了,我爹娘自会照应她。”

    许宁有些叹息:“你这身子才生产过,这般千里奔波,只怕要坏了身子,明天我让大夫来看你。”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打开那脏兮兮的布帕,从里头拿出了一串羊脂白玉珠串来,整串珠子显然是同一块玉料雕出来的,通透温婉,下头坠着的坠子是金累丝托上嵌着一块晶莹剔透,碧如新柳的绿宝石,光泽温婉,许宁将那串项链围到宝如颈上,满意地看着那串珍珠衬得宝如肌肤如雪,可惜的是宝如形容憔悴,不免有些美中不足,他不由的有些遗憾。

    宝如低头看那坠子,奇道:“你这是掘了宝藏了?”

    许宁含笑低声:“可不是么?你听说过前蜀宝藏的传言么?”

    宝如一愣:“你真的挖到宝藏了?”

    许宁低低道:“前朝覆灭的时候,五国并立,后来便是本朝□□得了天下,当时蜀地富甲天下,最后攻破其皇宫的时候却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当时就一直有传说,蜀国皇宫的宝藏被藏起来了,好让流亡的蜀国太子得以复国。”宝如瞠目结舌,许宁笑道:“我来青城县任县令的时候,阅读县志,这里民间也一贯有说青城山有宝藏的传说,却从来没人找到过……倒是有樵夫砍柴砍到过中间藏着银锭的树圆木,也有渔夫在江中捞到八宝刀鞘,却也仅此而已,无人真正发掘到宝藏。”

    “那天我滚落山崖,由于连日下雨,想必土石松软,我猝然落下去居然在山崖中央的山壁那儿陷落了下去,一路滚进去到了山腹中的一个大洞里,里头黑乎乎地不辨方向,我摸索着路走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借着石缝里的一点天光,发现到了一处极大的山洞中,看起来应是天然形成的,我慢慢走了许久想找出路,却来到了一处石室中,里头堆着一个一个的大箱子,打开一看,全是各种各样的金银珠宝,更有金银器皿、刀枪剑戟等物随意丢掷,最想象不到的是,还有两株一人高的八宝树,赤金的树干,纯金的叶片,又用各式各样的宝石雕刻成美丽的花朵,若是在阳光下,一定十分迷人,我当时都惊呆了。”

    宝如低头看那坠子又看看他,脸上神情几乎写着不信两个字,许宁忍不住笑了:“我说得是真的,我给你挑了这个,只是觉得合适你。”

    宝如想了一会儿道:“那后来你怎么走出来的?没吃没穿的。”许宁嘴角几乎藏不住笑容,他的宝如,根本不特别关心那令人为之神魂颠倒疯狂的宝藏,反而一直在替他着想,想着如何出去。

    许宁道:“我从那里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却不能出去,都是陷阱。”

    宝如吓了一跳,上下打量许宁,他显然刚清洗过头发和身子,修过脸,一点都看不出受了重伤的样子,她伸手去掀许宁的袖子,许宁也并不躲闪,看着她拉起来,也只看到一些已经结痂的擦伤。

    许宁道:“放心我没那么傻,我仔细看过他的阵法,依稀知道些破解的方式,另外找了一条生门,走了好几天才从另外一个小山洞走了出去,结果却深陷密林之中,根本不知方向,不知到底身在何处,而自己又饿了好几天,那些金银珠宝都是吃不了的,我在外头想着办法吃些野果子和野菜,又弄了些鸟蛋什么的,差点变成个野人,走了好久,才走出了大山。”

    宝如看他轻描淡写,却知道绝没那么简单,饿着肚子,滚下山崖,又极为疲惫的在黑暗中寻找路途,换别人只怕早已被野兽吃了,他却逢凶化吉,足足陷在山里几个月,想必过得也是野人一样的生活了,难怪他回来也先去洗漱换衣……大概是怕自己担忧。

    她低头不语,许宁却抱着她翻身上了床笑道:“我如今也累得很,你陪我歇息歇息,等醒过来我得上奏表章,一是要说说我怎么没死,二是得想办法将这宝藏的事报给官家又不能牵连到自己。”

    宝如卧在他的胸膛上,感觉到他也瘦得骨头微微有些硌人,稍微蹭了蹭脸低声道:“要把宝藏交给朝廷么?”

    许宁低声道:“那么多的宝藏,我们是一辈子都用不光的,如今国库是空的,官家若是有了这宝藏,能放手做很多事情,但是这东西献上去是个麻烦,我得想个好办法好好布置,不能让人知道我已进去过,更不好让人知道我还截留了一点呢,只能借托为神神鬼鬼往祥瑞上靠了,我只有个大致想法,却还没有想清楚布置清楚,我先睡一觉,起来再慢慢想周全了。”

    宝如看他话越说越小声,知道他其实也已疲累到极点,便也不再说话,将头靠近他的肩窝,两人就这般交颈而眠,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虽然是白日,两人也无从顾及,一人大难不死逃出生天,一人千里奔波终于得见良人,这一觉,却是两人这段时间以来,睡得最安心的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金手指好像有点大……咳咳,不过这也是早就想好的,要让男主快点完成原始资本累积和政绩积累才好杀回朝堂么。

    ☆、第93章 宝藏得现

    夫妻二人黑甜一觉,丫鬟们全都不敢进去打扰。而外头许县令死而复生的事却已飞快传开,一传十十传百,全县老百姓们奔走相告,普天同庆,甚至不少人干脆在门口摆了香案叩谢上天,又有许多人拿了瓜果蔬菜鸡鸭来不由分说地堆在大门。

    瓜果不值几个钱,却都是百姓们一片心意,等许宁醒过来出去听了衙役的回报,便教衙役们都收了起来分给这些日子白天黑夜搜寻他的壮丁乡丁们以犒劳他们。官差衙役们也很是激动,他们皆是许宁这一任才提拔上来的,真心知道这位县太爷到底为本县做了多少实事,剿匪查案杀污吏,修桥铺路,打井开矿,办纺织厂,组织种茶,不过两年不到,青城县焕然一新,东西种出来能卖掉,外头的商人也开始进来收茶收布收矿,人人有差事干有了奔头,眼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哪有不真心实意拥戴这个好官的。如今连带这些官差衙役们都深受百姓爱戴,不免与有荣焉,既高兴许宁回来了,一边却又担忧许宁这次只怕要被提拔换走了,要知道这县太爷一换,又不知道换成什么样的人了,正所谓一蟹不如一蟹,他们都是本地人,却也不可能跟着许宁再去下一任,不免喜忧参半起来。

    许宁不知道这些衙役们的想法,却是关在书房半日,鼓捣许久,下笔如飞写了洋洋洒洒一篇奏表,命人飞马送去成都知州府,再顺便请个高明的妇科大夫回来,要给宝如看一看身体,她身子应当是有问题了,他醒来发现床单有污渍,问宝如,才知道这些日子她淅淅沥沥的有下红,虽不多却淋漓不止,她也只说应当是产后的恶露,许宁却变了色,心中存了这事,连发现宝藏的心都淡了许多,倒是心心念念想着立刻请了大夫来给宝如看看。

    晚间大夫请到,把脉后摇头,只道是产后操劳过早,劳倦伤脾,气虚下陷,以致冲任不固不能摄血,恶露不绝,若治不及时或迁延日久,可因失血伤阴而致血虚阴竭,倒要变成个大症候,为今之计只能慢慢的调养,断不能劳神动气,许宁心下暗自懊恼,让大夫只管开方,又飞马派了人去成都买了最好的药材回来煎了给宝如调养。

    却说那知州之前得了许宁搭救,如今又得了他死而复生写的奏表,一看内容,原来上头写着他滚落山崖,迷迷糊糊之间有白鹿接住了他,载着他往密林云深处一处山壁前,听到轰然震响,石壁中开,贝阙琼楼涌现峰顶,有耆儒冠带下迎入内,只见琼楼连苑,瑶树当阶,重重朱红阑干,处处碧云庭户,竟是一处仙乡福地,有一老者身穿水田朱衣,手捧瑶天玉简,道是先蜀皇室,因知当今皇帝圣明,愿将藏宝献上,以泽万民,给他绘了一副藏宝图,让他带回来献给明主,拂袖命翠虬华盖车载他回到平地,待到他恢复清醒,走出密林回到县城,才知道不过一炷香功夫,他居然已失踪三月之久,如今将藏宝图交给朝廷,请朝廷派人发掘宝藏。

    那知州看绘制那藏宝图的白绢,似绢非绢,其色殷鲜,透明雪亮,光软无比,水不能湿,正似传说中的冰鲛纱,如获至宝,慌忙也写了折子,却也并不敢匿宝抢功,只连着许宁的奏表封了密折,派了差役星夜送往京都,又即日派了军队围了宝藏所在那处,却也不敢就挖,只静等京中旨意。

    不多时果然京里飞奔来了特使,命人发掘宝藏所在,数千兵丁在官员监押下前去发掘,发现那处入口居然是在河水之下,将河道上游堵住,泄了水去,露出水中淤泥,发掘进去,便发现石砌密道,一路飞弩毒箭尖刀陷坑不绝,好不容易进去,果然发掘出金银满室,又有金树两株,玉石珠宝、八宝器鼎无数,日光之下,这些宝贝运出来时,灼灼生光,许多人都拜倒在地,痛哭流涕,感谢神仙赐福。

    京中特使及地方官员一毫不敢占,清点后封上封条藏好,又专折飞奏朝廷,准备上缴国库,正是国库空虚,四方匮乏之时,京城里官家看到奏章果然掘得宝藏,龙颜大悦,没多久便下了圣旨,原青城县令许宁治县有方,抗敌有功,又得遇仙缘,发前蜀宝藏,于国于民有大功,着即日擢升为益州知州,兼转运使。

    一来一回数日,许宁接到圣旨的时候,众人贺喜不迭,一时车马填门,庆贺不绝,整个蜀地官员乡绅都来贺他,不日便往成都上任,少不得忙忙碌碌收拾一番。百姓们知道他要走,又是一番轰动,不过知道他好歹还是在成都为官,又放了些心。待到赴任那日,一县的绅衿民庶,为感许宁德政,送了许多万民散德政牌,约有上万人手执高香一路送至城外,蜀地文风本盛,许多举贡生监,又都做诗文送别,亲自携来面呈,络绎不绝。累得许宁步步停舆,人人慰劳,到了成都府转运使官衙,又有成都官员来贺他,便是宝如也接了不少帖子,人人趋奉不迭,许宁却要她安心休养,替她全数推了应酬,只在内院安心调养。

    宝如看到众人这般兴奋踊跃,十分意外,问这转运使是何职务,许宁笑道:“主掌益州这一路财赋﹐兼领考察地方官吏﹑维持治安﹑清点刑狱﹑举贤荐能等职责,官家这是喜极了,一下子把我从七品升到了二品,我过些日子便给你和你娘请个诰封。”

    宝如含笑:“你有死讯的时候,早已追赠了户部侍郎了,却早也不是七品了,如今那么大的宝藏都献给他了,能不高兴么,他倒信你,也不怀疑你是否藏了东西。”

    许宁笑吟吟道:“他知我甚深,当然知道那些什么祥瑞都是假的,定是我发现了宝藏编了个祥瑞遇仙、歌功颂德的梦,彼此心造不宣罢了,只是为着免除后患,这次发掘宝藏我却是故意弄大些,让这蜀地的官员都参与,亲眼看着那秘藏从水中发掘,陷阱原封不动,这般才能显示出我一毫未取,大公无私,高风亮节……谁也不知道那里从山崖往下还有别的密道,我前些日子已让裴瑄将那道全填上了,全无痕迹。将来回京官家若是问我实情,我就说是在匪徒窝里拿到的藏宝图,看着像是真的,编了个借口让官家好发掘。”

    宝如点头叹道:“可见虚伪了——你若真要干干净净,便是不拿又如何?我们又能吃多少米粮呢,你既要这名声,为何不干脆都献了出去名副其实,也算个问心无愧,拿了也不敢使劲花,何必何苦沾那一身腥,拿了钱还要立牌坊。”

    许宁道:“天予而不取,反为之灾。官家一贯仁慈,但是人心易变,如今他不计较,来日他一呼百应之时,却怕要清算,我如今和前世不同,却不能把合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家国百姓固然重要,你们却也是我的责任,我要替你和子孙后代打算,少不得将后患扫干净,给你们铺好路。我也没拿多少,却至少足够三代富贵了,总不能让你白白跟了我两世——便是那裴大郎,也尽可做个富家翁了。”他面上坦然,全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的,心中却微微一动,如此宝藏何人不贪,前世他总觉得宝如夫人胸襟,常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鸡犬不宁,如今却恍然发现,除去情爱,在钱财前程方面,这个女人却有着常人不及的豁达和清高。

    其实他却是误会宝如了,宝如其实出身市井最是市侩俗气不过,如今不计较,一则自幼受了教养不受非分之财,二则一直觉得这一世似梦如幻,是白白赚来的,已是满足,对那些宝藏却没甚么想头,毕竟她重活一世**淡薄,许宁又极擅经营,照顾得她和家人极好,并没什么了不得的**难以满足,若是等到孩子长大,许宁又做个穷官,处处拮据,只怕她又是另外一番想头了,所以贫贱夫妻原是最难,这一世他们日子不再拮据,二人心平气和下来,倒是都露了一番真性情来。

    宝如听到两世二字,却是触动前日所梦,含笑道:“我还道你这次真的又重生到另外一处去了,想必那里也还有个唐宝如。”

    许宁伸了手去撩起她的头发,低声道:“只这一世我便偿了你,绝不会丢下你。”

    他长睫微垂,神色淡淡,语声平平,似话家常,宝如却无端从中听出了一种缠绵悱恻、生死相许来。

    她为人虽然爽利,于感情上却分外羞耻于表露,许宁又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因此两人一贯极少有儿女情长缱绻情深指天图誓的作态,更不会说什么直白露骨的话,便是上一次秋闱,许宁误以为宝如没于洪水之中,也只是痛哭失声,之后又只是平淡度日,虽然一直情好,她却从未相信过他们之间有着甚么非你不可生死相许的情和爱。

    只是这一次,忽然也感觉到了面前这个人的不同,这个人给了她暗,却同时也给了她光,亲手让她痛,却又让她得到了依靠。

    也不知是什么孽缘,偏偏两世就都栽在了彼此身上,他们彼此似乎算不上倾心相爱,痴恋如寻常男女,但是命运教他们紧紧捆在一起,贪嗔爱恨怨,仅仅相连,以致于彼此都成为了对方最特殊的一个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第94章 不争是争

    夏日太阳明媚得刺眼,多日晴天白云,正好晒书。

    远处蝉声阵阵,宝如斜倚在浓绿树荫下,看许宁穿着薄罗短袍,弹墨绢裤子,头发才洗过,松松扎着,站在烈日下一本书一本书地翻开晒着,前胸后背已出了透汗,袍子薄薄贴在他的身上,却并不让人觉得狼狈来。

    无论是前世今生,许宁对书本都十分珍惜,甚至为了防虫,做了芸草香片来,小小一片一片的,还用模弄出了花样来,雅致清香,放在书中便能防止蠹虫,这一世便是这样的小东西,十分大卖,不知获了多少利,她在京城时秦娘子每个月都送账本来给她看,那香铺子里头,名贵的香料其实都是不赚钱的,不过是拉高香铺档次,吸引贵人来看,真正赚钱的反而是这种香片香丸,看起来不过几文钱一片,却能翻一倍卖,每个月卖得多,赚得更多,如今为了防别人说他与民争利,那香铺子他几乎不过手了,全靠秦娘子经营着。

    许宁放了几本书后抬眼,看到宝如正手里执着纨扇一边晃一边无聊地看他,薄而宽松的衣衫松散着露出里头的葱绿肚兜儿,不由一笑:“无聊了?要不约些人来府里打马吊?”

    这些日子,许宁就了她推了许多应酬,只说夫人身子不适要在家调养,新任知州兼转运使许大人惧内之名不胫而走,当然宝如千里寻夫的名声也传了出去,一众官眷乡绅夫人们对她也是甚为好奇钦佩的,仍是时常有帖子来邀宴,偶尔也邀请人来打过一次两次马吊,赏赏花什么的,少不得笑谈这位新来的许知州,原本是青年得在高位,又面目英俊,家资富饶,没想到难得是个洁身自好的,蜀中因有前朝名妓薛涛在前,教坊女子多以她为榜样,人人皆解诗文,颇有不少才貌双全的名妓想上前拢住这位年轻知州大人的心,却一一铩羽而归,少不得纷纷揣想究竟是何等女子才能如此御夫有术,得见到宝如的,才又都心悦诚服的恭维起来。

    宝如摇头:“要应酬还不如就这么躺着发呆呢,而且打马吊也是要仔细思量好生计算的,这边的规矩又和京城不一样,太累了啦,也不知道孩子们几时候到,路上会不会累到。”她找到许宁,事事平顺,便开始牵肠挂肚地想孩子起来,如今蹙着长眉,想着也不知淼淼是不是想娘亲,荪哥儿还记不记得自己,心下更是忧愁。

    许宁含笑宽慰她:“算算日子应该快到了,你放心,裴瑄亲自去接的,他办事一向靠谱,保准你爹娘和两个孩子平平安安到成都。”

    宝如道:“这次给我娘请了诰命,你娘虽然也得了,肯定还是气得很,如今又只接我爹娘过来,你爹娘怕不要气得去一状告你忤逆,杀过成都来。”

    许宁道:“我已让人捎信给他们,说这里才打过仗,路途山匪多,再则天气炎热,请他们先回乡了,又和他们说了已命人送了些土产回武进县,如今他们肯定一直赶着回去看看我到底送了什么回去,哪里会冒险跟过来。”

    宝如点头:“可惜不曾让你看到他们立逼着要将敬哥儿过继过来的样子,前世怎么就没这一出呢,你爹娘看都不看荪哥儿一眼,只说他姓唐,算不得许家的继承人。”

    许宁沉默着理书,一言不发,宝如知他心里也不好受,也懒得再说,只得看看外头的蓝得干净之极的天空,转过话去:“这样热的天,要劳烦裴护卫了。”

    许宁道:“他是个歇不住脚的,就喜欢四处行走,如今才发了笔小财,自然是更欢喜,能回京看看老朋友也好,这次抗击乱匪,他也得了些功劳,得了个御前带刀的御前侍卫职务。”

    宝如想了下道:“他一贯仗义疏财的,只怕没多久又要全没了,倒要趁他手里还有钱钞,好好给他说个亲事才好。”

    许宁点头笑:“他把钱都放我们这里了,说让我们替他收着,大概也不是全不在意的,想必觉得如今未必会拖累女子了?”

    宝如却是想起长公主的事,便将京里裴瑄杀马救长公主的事说了下,却一边暗自观测许宁的神色,一边又说了些京里如今的情势,安妃生了公主,张相如今被人不看好之类的情势。

    许宁蹙眉半晌,宝如心下酸溜溜的,忍不住开口揶揄:“怎么,是不是在可惜?”

    许宁看了她一眼展眉道:“不是,前世长公主入皇庙出家这一事十分奇怪,她是太后亲女,谁敢勉强她?只是她与官家虽然不是亲姐弟,感情却一向十分好,我想着,当年官家突然病重,我被清算问罪,之后她出家,这当中究竟有何关联。太皇太后过世,张相势弱是必然的,此消彼长,王歆这一次便要渐渐强势起来,不知道官家京里布置得如何,若是能处置好,他不与太后联手,太后没有得力的外臣,也做不成事,倒是合了官家的意,最好是想办法让他们互相制衡。”

    宝如看他思索半日居然想的还是这些东西,忍不住道:“我告诉你的意思是,你觉得公主有可能看上裴护卫么?不是问你这些深宫秘事朝堂大局的。”

    许宁道:“这我怎么知道,当时我又没在,不过她拖这么长时间没嫁太后也没说什么,不是太宠女儿,就是待价而沽,笼络朝臣,官家毕竟不是亲弟,自然也不好插手太多,也不知她到底想嫁什么样子的驸马。”

    宝如嗔道:“我怎么觉得你这人凡事都是想着利弊,就没想过人有七情六欲,裴大郎那日威风凛凛,手提单刀,头簪鲜花,英挺风流,哪有美人不慕英雄呢,只是我心里总觉得有些顾虑,怕裴大郎这样的不羁男儿,侠义英雄,要被皇家那些规矩束缚,倒不如这些日子在蜀地给他物色一个合适的,不是都说蜀女多才。”

    许宁将一本书从箱子中拿了出来,听她夸裴瑄,心下不由发酸,嘲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行侠仗义,所救不过一人一村,我却能造福辖地百姓,来日辅佐官家,惠民济世,未必就不如他一介武夫了。”

    宝如心里想着事,也没计较许宁这仿佛含酸的语气,一边道:“我们这次往西一路行来,路上见到那些难民流离失所,哀嚎遍野,好不可怜,其实那些宝藏若是用来行侠仗义,只怕倒是真的能实实在在花在穷人身上,上交朝廷,呵呵,中间不知道要吃多少层。”

    许宁叹道:“我们都是朝廷官员,凡事都要步步小心,如今却是不好随意仗义疏财了,一不小心便要担个收买人心,私赈冒赈的名头。你道我为何求着外放,这几年官家必定都是在京里收拢自己得用的人,那些老臣子自成派系,他若要成一番事业,定要有自己的人手,且只能往年轻里头挑,我却最好不要往里头搅合,以免将来牵扯不清,抽身不能。”

    宝如抿着嘴笑:“这会儿却又怕抽身不了了?不宁死酬君恩了?”

    许宁摇头:“为国为民我无愧于心,为臣为官我也恪尽职守,对不起谁我都没有对不起官家。”

    宝如点头:“为父为夫,你又如何?”

    许宁一塞,双眸漆黑看向宝如,哑声道:“我试着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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