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永安长公主,宝如便想起裴瑄来,裴瑄这几年真正过得那叫一个潇洒自如,真正把游侠儿过到了极致,蜀中侠客也是颇多,为人尚气倜傥,任好施予,手里如今宽松,少不得散漫使钞,不免交了一批江湖上的好友,日日骑马呼啸来去,比武斗剑,登山游船,好不自在。也因此许宁在蜀中治理之时,颇得他与众侠客之助,治得蜀中一片清明,政绩斐然。

    只是裴瑄过得这般潇洒任侠,却仍是迟迟不成婚,许宁和她也曾为他搭过几次线,他却是对名门闺秀敬而远之,小家碧玉他又嫌人家太过扭捏上不得台盘,竟是无一人入得眼,许宁少不得私下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子。他倒也痛快,只说道:“相貌家世都不重要,只是想要个能说说话的人,不说意气相投,不要连话都说不拢,说句僭越的话相公莫要在意,其实许夫人千里寻夫,那一份义烈忠贞我是十分敬佩的,但我又有些矛盾,若是个过于痴情黏糊的,又有些怕,我是希望我若有些不测,她能继续扶持孩子们坚强地活下去的。”

    许宁少不得笑话他:“你这是又想人情深似海,又要人离了你也能活得好,这也太难了,天下哪有这般收放自如的女人?既然用了情,岂有不为你牵肠挂肚的,那窑子里的姑娘们倒是见了你便是情好意浓,离了你又能见下一个男人了,你信得过?要说个不依附男人的,那卢娘子一个人带大弟弟,也算是难得的坚贞之人了,你又看不上她。”

    裴瑄皱眉想了许久道:“我也说不上,我既想有人能和我说说话,两人相爱,又不要太拘着我,她有她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要只粘着我,大部分女人都是如此,嘴上说着爱你,不许你做这不许你做那,说实在话我不是没和女人处过,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女人却能看得比天还大,我想着大概也是我奢求了,大抵还是不适合成家。”

    许宁回去和宝如说了,宝如吃惊笑道:“他这要求也忒高了。”

    许宁笑了下道:“他其实这是孩子心性,没长大,不愿担责呢,你别看他看起来任侠好施,其实嫁给这种人最是辛苦,做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贤妻,哪有这般容易……竟是和那些酸文里头的狐妻鬼妾一般,丈夫需要的时候知情识趣的□□添香,丈夫不需要的时候一旁自己找乐子。”

    宝如斜眼看他,她算是发现了,许宁虽然对裴瑄是十分器重的,却总是在感情上不动声色的贬低他,倒像是有些提防她动心的样子,她忍不住道:“裴相公哪有这般不负责任?我倒是能理解他想要甚么人,应该是个如良朋益友一般的妻子,能谈得来,又有自己的事不会整日痴缠,无非是希望能更多的保留些自己的喜好,想必做他的妻子也不需要太顾及礼法,痛痛快快,自自在在……”

    许宁慌忙道:“自在甚么?夫妻同体,原是不同的两个人成婚,自然是要为着对方改变一些,该担的责任担起来,若是夫妻没有孩子也罢了,有了孩子,难道还夫妻各自找各自的乐子,不理家里?”

    宝如终于忍不住笑指着许宁:“许相公你这真真儿的是吃了多少醋呢?裴大郎对陌生人尚能慷慨解囊,前世也是纵落魄不失侠义,纵为寇也守着义气,若是真有了妻儿,岂有不比外人更珍重爱惜的?”

    许宁老脸终于有些挂不住,过了许久才讪讪道:“他分明对你是有些好感的,便是钱财也说要交给许夫人帮忙把着,便是你介绍的卢娘子,他也是小心谨慎地不让别人失了面子,妥善处置了,若是……若是我当时真的不在了,会不会你真的会嫁给他,他没有长辈,没有牵累,入赘唐家却是一等一的良婿……”

    宝如笑得打跌:“你这是想到哪儿去了?人家坦坦荡荡一点私心都无,你怎么想到这里的。”

    许宁沉思良久道:“那会儿落在洞里,找了许久找不到出路,又累又饿,以为真的要死了,心里想着不知道你和孩子要怎么样,那时候就想着裴瑄倒是个能将妻儿托付的良友,定然不会委屈了你,他但是想到你可能会嫁给他,种种情状,又觉得心里酸得很,一点都不舍得。”

    宝如纳罕:“你就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就把别人当成大敌一个人吃起醋来了?”却又想着许宁那会儿穷途末路,不知前途,也不知心里是如何惶恐,虽然出来后一字未提过那时候的苦楚,如今却能从中窥见一些当时的情状,不觉心里满溢柔情,和许宁又少不得过了一段十分甜蜜的时光。

    只是裴瑄的婚事也就就此搁置了,蜀中有男儿志向的女子也不少,却又有多少人当真能做到裴瑄这等要求的。

    如今看到永安长公主,宝如却心里暗忖着永安长公主这寡一守便是这么多年,无论前世今生又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不堪传闻,倒是个好静守心的,又素有才名,琴棋书画都听说颇为不错,若是跟着裴瑄,大抵也是能自己打发时间的人,又是公主,自己有府邸,关上门也没甚么长辈管着,若当真对裴瑄有意,裴瑄也喜欢,倒也不是不能成为良配。

    她一个人胡思乱想之时,又看到贵夫人闺秀们纷纷都立了起来凭栏望去指着下头笑谈着,她随着大流也站起来看下去,果然看到下头设了一排的活靶,一群官人们都换了衣服在下头拿了弓正要比射。

    君子六艺,这射艺无论是读书人还是略有些门第的贵族们都不会放下,宝如看着下头许宁穿着一身蟹壳青色的圆领窄袖交衽袍衫,腰上系着九环带,凝眸持弓肃立,却不掩秀美清雅之态,他射得并不快,却箭无虚发,不免听到旁边有贵夫人议论道:“那位穿青衣的是哪家武勋的儿郎?看着文弱,居然颇有些臂力,开得起那弓。”

    又有人笑道:“你竟不知?那是枢密直学士许大人,刚从成都任上进京的,年轻得很,行事却十分老成,传说中遇仙献宝藏的那位。”

    少不得赞叹不已,又絮絮叨叨地议论起来,宝如看着许宁在那下头风采翩然,脸上不免也有些红。裴瑄也在下头,穿着一身正红色袍衫,神姿瑰玮,挺拔不群,射箭极快,嗖嗖嗖不一会儿箭筒便已空了,少不得也得了许多喝彩,一时下头有美婢们捧了下头男客们的诗纸上来,又有人抬了一个花鼎上来,三足玉鼎中满满的都是新折下来的牡丹花枝。

    大长公主笑道:“这文武的都在了,众位夫人小姐们若是觉得有看得入眼的诗、射箭射得好的,都可在这中间的花鼎中选取花枝,系上写好的丝带命人送下去给青眼有加的男客,看看今日是谁得花最多。”

    场面登时就热烈起来,宝如一笑也去取了一朵青玉牡丹来,找了丝带来写了一句诗“前度许郎今又来”,然后命人递了下去与许学士。

    她居高临下,只看到披着青年外貌的许学士不断接到花,好不容易自己那枝花递到,上头并无署名,许宁一看却笑了下,拿起那枝牡丹簪在帽侧,遥遥转头向阁上含笑,宝如心里啐了口,原是嘲他老黄瓜刷嫩漆仗着前世先知便利又来这京城名利场里打滚,被他一笑,却也不由有些心旌摇荡,全然忘了他们已老夫老妻多少年。

    只见过了一会儿便有仆妇递了支花来与她道:“这是许学士的还礼。”

    宝如拿起来一看,上头果然便是许宁那一笔笔划间透着风流意的字:“卿卿恰如三月花,倾我一生一世念。”

    宝如面上飞红,拿了那纸条拢入袖中,却听到一声轻唤:“许夫人。”

    她转头一看,正是永安长公主,慌忙施礼,永安公主笑道:“莫要多礼,我听说你们进了京,遣人送了礼问候,劳得你费心又回了那么贵重的礼物,倒是我冒撞给你添了麻烦了。”

    宝如连忙谦道:“相公生死未卜时,多得公主替我们打听消息,因一直在蜀中,未能谢过公主厚德美意,原是我与相公的不是,如今回京,因着房舍未曾修葺,一直忙乱,竟未能登门向公主致谢,反倒得了公主的礼儿,实在是羞愧。”

    永安公主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我虽然封为公主,却时时恨自己身为女儿身,又生在宫禁,虽然身份尊贵,却不如你们自在,能遍览这山河秀色,长日无聊,倒是非常欢迎许夫人来做客,与我说些蜀中的新鲜事的,若是带上孩子更好了,我原是最爱孩子的。”

    宝如看她神色,便说了几件蜀中许宁断过的几桩奇案来,永安公主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时不时问上几句,仪态从容,吐字清晰,十分给人好感。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木有觉得小俩口甜得发腻?争取下一章就要出现一个前世重要人物啦,可怜我们的许相公又要被虐虐了。另外注:小俩口打趣的诗,一句化用刘禹锡的“前度刘郎今又来”,一句化用纳兰容若的“人生恰如三月花,倾我一生一世念”

    ☆、第98章 如此巧合

    永安长公主和宝如说了一会儿话便笑道:“听宫里贵妃娘娘说您是个十分可亲的人儿,如今看来果然通透,看着竟不像这般年轻的人,倒像是经过了许多世事一般,见事明白得很。”

    宝如含笑谦逊了两句又问:“贵妃娘娘如今过得可好?”

    永安长公主道:“她前些年生大公主的时候伤了身体,调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官家怜惜,十分眷顾,娘家哥哥听说也提了好几级,过年的时候我进宫,见她气色好许多,说话也同从前一样颇为爱笑,想必身子已是恢复了吧。”

    宝如估摸着永安长公主的性情大抵是不会说人的不是的,只是她进京没多久听了一些不好的传言,说安贵妃如今专宠后宫,官家为她专门在京城郊择了出温泉的山下修建了汤池,兴建行宫以让她养身,又时常得以随驾出去打猎等等,听起来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想必受宠是真的,只是如今这般盛名,对她却没什么益处。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便有人来请道是大长公主请,便微笑着起了身对宝如道:“我先过去一下,还请夫人有空可以去我那儿坐坐,定当布席扫室以待。”

    宝如笑道:“敢不从命。”

    永安长公主起身随着那女官走去不提,而直到黄昏,宋晓菡一直忙着迎来送往的操持,再也没找到机会和宝如叙话。之后几位公主换了胡服亲自下场打马球,宋晓菡作为媳妇更是要一侧小心服侍着,一些年纪大一些的夫人们则三五成群互相攀谈,有的抹牌有的投壶,有的插花有的赌着下边的输赢斗彩,也有不少夫人来与宝如攀谈,宝如坐了一会不免觉得有些厌倦,便想着回家去了,便让身边跟着的小荷下去问问许宁。小荷如今已是嫁了个香铺里的掌柜,却仍是要进来在宝如面前伺候帮忙着带孩子,银娘年纪渐长回乡去了,宝如身边已是换了几波丫鬟了,小荷如今也被下头的小丫鬟们叫一声荷娘子了。

    过了一会小荷回来笑道:“大人说了几个老爷相邀去赏鉴一副真迹,恐要很晚,因都是知交,推脱不得,夫人若是乏了可先回家去。”

    宝如笑道:“这一进京眼见着以后都是这等推脱不得的应酬了,罢了我们先回家去吧。”说罢起了身去和公主近身侍奉的女官辞行后才出去登了车一径回去。

    车子摇摇晃晃,宝如端坐在车中一心想着心事,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她掀了车帘一看,正看到窗外一个巷子口伸了一面小招子,上头书着酥炸鸭掌四个大字,她忽然感慨万千,叫车夫停住车,带着小荷下了车道:“我这里走走。”

    小荷不解其意,不过如今夕阳时分,街上人还稠密,料也出不了什么事,便让车夫停在路边,自己跟着宝如慢慢步入那家小巷子。

    宝如走到了那专卖酥炸鸭掌的小店门口,那里热气蒸腾,卖鸭掌的王胖子仍是她熟悉的样子,白胖的脸上笑盈盈,脖子上搭着毛巾,生意十分好。不少人路过会买上一荷叶包的鸭掌带走,这家鸭掌用油炸过,然后用秘制酱汁焖至酥烂,汁水酸辣香美,当年许宁就爱吃,几只鸭掌就能下一大碗饭,那会儿他们拮据,宝如花了很多时间才摸出了最合适的酱汁配料,丁香、大料、陈皮、乌梅酿出上好酱汁来做,只是有些费油。这家还会用猪油网包了鸭掌炸成鸭掌包,也十分好吃。

    这里正是当年她和许宁刚刚入京的时候住的城西,到处都有着好吃的穷人的小吃,宝如停下来让小荷去打包买了一打鸭掌,又慢慢一路走了进去,一路上顺手又买了从前爱吃的醍醐饼、雪花酥、玉带糕,还有狮子糖、芝麻糖、锤子糖、杨梅糖,每样都拣了好几块包在一起想着拿回去给淼淼尝尝,小荷开始还只是帮忙拿着,后来就苦着脸道:“娘子,你买太多啦,平日不是不许大姐儿吃太多糖的么说怕牙齿坏,这些糕点今天吃不完放着要坏的,再说了很多你自己都会做的。”

    宝如才醒觉自己着实买得有些多了,没法子,她一路走在这熟悉的街道,便想起前世往事历历在目,那会儿虽然许宁才入了翰林生活拮据,却待她还算温和亲近,虽然爹娘对许宁没有好脸色不肯受他奉养,却也总还叫自己好好和许宁过日子生下孩子继承唐家香火,那时候一切都还没走到最糟糕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日子都还能过好,回顾起来,住在这甜水巷里的日子,居然是前世难得的唯一温馨回忆。

    她笑了笑不再买东西,却慢慢走到了巷子东头那熟悉的桐油乌木门前,驻足去看那旁边的墙砖,门边数过去第三块的砖头是松的,门槛下头长了一簇婆婆丁,有嫩嫩的黄花开着,旁边有已经吹走一半的绒花。

    她凝眸看着那花,感觉到了一阵错位的恍惚,真奇怪啊,这些东西和从前都一模一样,连花都是自己记忆中的开法,自己却和许宁完全不一样了。

    门忽然打开了,一个头上扎着红绒绳的小女孩蹦蹦跳跳跑了出来,手里捏着一个铜板,奇怪的看了宝如一眼,想是买糖的心占了上风,哒哒哒地往糖铺子跑了过去,宝如凝视着那女孩子一路跑出去,心里恍然若失,又缓缓走到了巷子另外一端,这儿有一口水井,因为水甜,所以大家叫这巷子甜水巷。

    暮色已经降下,水井边却有个男孩子正在呜呜咽咽地哭着,宝如又是一阵恍惚,走了过去,喃喃问道:“你怎么了?有甚么伤心事?”

    那孩子抬了头,两眼哭得通红,五官清秀,看起来却已有十三四岁了,只是身子瘦小所以蜷缩在井边哭的时候看着像个孩子,面貌却有着奇怪的熟悉感,宝如茫然想着,自己居然记得那么久以前随便见过的孩子?

    黄昏十分,到处都影影绰绰的,大概是这柔和昏暗的光线中,宝如面庞清美,目光温柔,颇为可亲,分外令人信任,虽然是个陌生人,那少年仍然如同前世一般抽噎了一会儿便倾吐心声道:“我爹娘让我过继给宫里的中贵人做儿子,我不想去,我认得字,先生说我可以试试考秀才的。”

    宝如将手里刚刚拿住的一包芝麻糖递给他,如同前世一般。前一世她宽慰他了两句给了他一块糖便走了,这般巧如今手里也有着一包糖,她想着吃了甜的,大概心里会好受一些吧。

    她记得这件事是当时她也觉得十分大惊小怪,本朝宫里的内宦过了中年方许收养子,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把儿子送去做宦官样子的人家,回去当成奇闻说给许宁听,许宁淡淡道:“这有什么的,若是有志气,做宦官儿子又如何,他爹娘大概也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才要把儿子过继出去,武皇帝曹孟德也是宦官养子,不也成了一世枭雄,便是宦官本人也不见得毫无建树,前朝高力士平乱有功,官至骠骑大将军,进封渤海郡公。”

    宝如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她当时无端从许宁脸上,看出了一分自伤以及自勉来,大概他也一向是如此勉励自己,即便是赘婿出身,也要做出一番成就来的吧。

    念及此,她对那少年柔声安慰道:“中人也有做出一番事业的,比如前朝高力士,他后来当了骠骑大将军,还得封了郡公的爵位,那曹孟德不也是宦官养子?你爹娘想必也是不得以,只是日子是自己过的,过成甚么样子,还得看你自己。”

    那少年手里捏着那包才出炉的芝麻糖,怔怔看着她,黄昏风吹过来,宝如头上仍簪着牡丹花,清香袭人,衣裙华丽,容光照人,那少年忽然开口问她:“娘子是不是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宝如身后的小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少年脸一红,宝如含笑道:“好好回家去吧你爹娘怕要着急呢。”一边转头往来时的道上走了去。

    一直回到车上,小荷笑得满脸通红,一路唧唧呱呱的:“娘子今儿这一身纱裙,乍一看还真像观世音菩萨,不怪那孩子误认了,我看让相公照着你这样儿画一幅观世音菩萨,定好卖出高价。”

    宝如轻嗔她道:“莫要亵渎佛祖了,小心被佛祖责怪。”

    回家后到了晚间,许宁回来,宝如将那鸭掌热了给他做宵夜,许宁一尝便笑:“你今儿去过甜水巷了?”

    宝如道:“是的,路过闻到香味,想起从前有些怀念便下去走了一走。”

    许宁看了她一眼,闷头吃了一只鸭掌才道:“那时候满心觉得不得志,当了官儿结果也还是那样穷窘拮据,想做什么都做不了……委屈你了。”

    宝如笑道:“今儿可巧,又遇到了从前那要被父母过继给中人做养子的孩子在井边哭得委屈得很。”

    许宁一怔,宝如问他:“你还记得吗?那会儿我回家也给你说过的,居然巧成这样,我也就是偶然路过,兴起进去,偏偏就那样巧遇得到,这命之一事,实在太玄,我着实有些怕起来,奇怪的是都过了这么久了,当年也就是说了几句话,我今儿看到他,愣是觉得眼熟得很……”

    许宁忽然脸色微微变了:“宦官养子,是不是年约十四岁?”

    宝如一怔:“看脸是十三四岁的样子了,看身子还瘦小得很,五官看着倒像个女娃儿……”她忽然话音一顿,仿佛也想起了什么来,脸色变苍白,看向许宁:“侯行玉?”

    许宁脸色铁青,很久以后才说出话来:“他祖上是个皮匠,伯父侯云松年少家贫入了宫掖,深得皇后倚重,因为为人谨慎,行事稳妥,官家也颇为倚重他,后来出任过一任监军,抵挡过羌人,颇有权势。当年他因着侯云松的提携,官途上也算亨通,又刻意与我结交,我竟没想过……他居然对你有非分之想……”说到这里他已经咬牙切齿起来。

    ☆、第99章 番外之意难忘

    侯行玉从小被祖母养在身边,祖母严厉,规矩颇多,不许他要东要西,什么都只能长辈赐,又因家贫,脾气暴烈,动辄斥骂,管教得他养成了一副害羞的性子,爹娘都不太爱喜欢他畏畏缩缩懦弱的性子,说他像个姑娘家,没有男子气概。

    他其实也想坦白说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然而每次开口都需要太多的勇气,被生活磨折的父母亲却不耐烦等他,渐渐他更不喜欢开口了,总是默默的一个人思想。

    后来去宫里的伯父托人捎了信回来,说已过三十,宫里恩典,可与在宫外过继收养养子,已置了外宅,希望能过继一个侄儿到膝下,绝不亏待。

    二弟三弟都在大呼小叫着,谁愿意做没根儿的人的儿子啊!爹娘斥责大伯也是为了家里才去的,一母同胞,合该给他留香火,弟弟们又说,还是大哥去,大哥像个女孩儿,定能和伯父处得好。

    于是这事仿佛就定了下来,爹娘问都没问他一声,直接出去央人回信。

    如此不假思索,仿佛理所应当,然而也的确,他连一声不字都不敢说。

    他不想去,却不敢提出来,因为二弟三弟都非常厉害,他怕他提出来会被他们骂。

    他哭得厉害,甚至想过死,那日他在井台边哭了许久,又恨自己连死都这样犹豫,果然不像个男人。

    后来便遇到了那个翰林娘子,她长得漂亮可亲,她不认识自己,自己却认得她,街坊邻居往往指着她低声道:“所以读书举业也未必有甚么用,那等有钱有权的肥差,也轮不到我们穷人家的人担着,也不过是一样和我们住在这里,日日计算花用,天天亲自洗衣做饭?倒还是学一门手艺,娶妻成家的好。”

    他却一直想着能考秀才考科举,若是和那个翰林大人一样考上去,便会有这样漂亮的媳妇儿么?

    翰林娘子看到他哭得厉害,轻声问他怎么了?夕阳西下,传说这是个最容易逢魔的时刻,那娘子穿着普通,面貌却是他生平仅见最美的人。薄暮里人影浓重,自己的委屈也成倍的翻着,他眼圈红了一天,父母亲和弟弟们都当成看不到一样,他在井台边哭了那么久,也没有一个街坊问他怎么了,如今一个路人却关心地问他。

    他忍不住告诉那位翰林娘子,在她柔和漆黑含着悲悯的眼睛注视下,开口仿佛变得十分容易。

    翰林娘子轻轻蹙着眉头,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半透明糯米纸包着的饴糖递给他,轻声安慰:“人挪活树挪死,换个地方也不见得不好,凡事往好里想,也许明天就好了,吃颗糖吧?莫要哭了。”

    她很忙碌,打了水便走了,说的话也极普通,侯行玉将糖纸拨开,半透明的麦芽饴糖十分粘牙,但是甜极了,他的泪水奇迹般的止住了,困扰自己的问题仿佛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啊,反正和爹娘弟弟也都相处不好,难道还能更糟吗?不管怎么样,伯父总是有大宅子的,他没有儿子,会不会对自己更好一些?若是实在过不下去了,那时候再死也不迟。

    第二天伯父收了信,迫不及待地赁了车带了满满一车的厚礼亲自来接他,他看到伯父与爹爹相似的五官面庞,明明比阿爹大几岁,却看着比阿爹年轻许多,脸上红润,皮肤白皙,衣着算不上十分富贵,头上的帽子及腰带上却都嵌着玉,看着就和那些富家老爷一样。和阿爹的冷淡嫌弃不同,他看着他满眼慈爱喜欢,牵了他的手立刻便给他挂了个金灿灿的金锁,口里只道:“和伯伯走,我那里给你备了房间,买了衣服,什么都不用带了。”二弟三弟们看到伯父送来的厚礼,听到他这般说话,脸上都露出了嫉妒之色。

    伯父待他一直非常好,亲生子不过如此,他被养在外宅,里里外外养娘婢女小厮书童厨娘仆役等等居然有十数人,另外又给他延请了西席,伯父常在宫禁,那样大的宅子就他一个主子,上上下下都要看他脸色绝不敢怠慢,伯父不当值的时候会出来,一一过问他的起居饮食,考问他的功课,对他认得许多字读过几本书十分惊喜,他却也受宠若惊,家里三个孩子都是一样的上学堂,从前也都听说是伯父从宫里给了钱出来说要让侯家子孙读书的,如今他也不过是没有浪费那点子束脩,却得到了极大的夸奖和鼓舞。生父生母后来带着两个孩子又打着看他的名头来过伯父家,伯父为着表示没有亏待侄子,带着他们走了一圈,两个弟弟看到他的吃穿,前后服侍跟从的人,住的地方,三弟弟年纪小,到底忍不住,居然开口问:“伯父,我也很乖的,你要不要我?”生父的脸立刻变了,当场就狠狠打了他一屁股,最后是伯父又花了不少银子打发了生父生母回去,又悄悄对他说:“你好好的读书,伯父这半世苦熬的身家,都是你的,等你为伯父开枝散叶,承继香火,将来老了,带着子孙给我上香。”

    他从来没有得过这样的关注和爱护,承载这样重的期望和希冀,从来没有如此真切的感觉到自己是一个重要的,被人需要,被人关怀着的人。

    若是那一天他跳进井里,那就什么都没有了,而那一天,其实他求的,也只不过是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而已,那么多人来来去去,漠不关心,唯有那姓唐的翰林娘子,问了他一声,给了他一颗糖,教他放弃了去死的荒唐念头。

    很多时候生和死之间不过是一念之差。

    渐渐他身上捐了官,当了些差,手里有了钱,有了人手,便开始关注她和她的夫君,听说她的夫君原来也是赘婿,他越发会想着,等自己长大,是否能娶到这样的娘子?若是他能有这样的娘子,定然不会负了她。

    开始只是想看着她而已,听说她过得不好,一直无子,丈夫娶了几房妾,然而她嫁得太早,而他身不由己。

    只能静静地看着。

    伯父待他如亲生子,多少年来悉心培养,带在身边亲身指点,将毕生所知所见一一教会他,指望他传续家门,发扬光大他这一支。十八岁那年,为他娶了一门好亲,官宦人家,虽然官职低些,却是清白干净,女孩子温温柔柔,又好生养,不多时便怀了孕给他生了长子。

    听说她被休弃的时候,他其实跪求过养父庇护于她,养父道:“许相的女人,你敢去招惹?虽说他如今有些大事不妙,但万事稳妥第一,且再等等,不要轻举妄动,那人厉害着呢,蛇死尚有绝命一击,你莫要白白折了,读书人厉害,惹不得,再说那女子又不能生养,还比你大,你喜欢这样子的,我给你找。”

    他并不是只是喜欢她的相貌,他喜欢她什么呢?暮霭和晚风中那一块糖的赠予,于她十分平常,兴许转眼便忘,于他却却有着不一样的含义。然而这当然还不够,大抵还有更多一些的意蕴,或者是他希望拥有过的美,或者是他长久的怜惜和关注,看得太久了,以致于她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又或者是听到的那些传闻,好似水边的野草,生机勃勃而强悍的生命力,丰盛而鲜嫩的美,永远不屈不挠不改本色。

    他也很难理解自己到底为什么想要她,好似夏夜飞蛾乱飞着争先恐后扑向灯火,灯火其实什么都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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