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皱了眉:“婆婆的事情,少帅含糊和我说过。但具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这位故去的婆婆,出身江南大族的邹家,以邹家曾经金马玉堂的门第,教出来的女子又育有了嫡子嫡女,又如何会被几个妾室联合起来下毒害死?

    她当时听得时候,只是觉得这些妾室敢如此算计正室,当真是狗胆包天,但反过来想一想,若要令人疯狂,必定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可当时唐家后院,只有唐少帅这么一位嫡子,那些妾侍,就算是成功毒死了唐夫人,又到底是图个什么呢?总不能,只是因为她们有“丧心病狂的反社会人格”吧?

    唐少帅到底是男子,想着将这些人一并除去便出了一口恶气,但她站在女子的角度,却总觉得,内里的真相,必然还有什么……唐少帅并没有查清楚的疑点,而这个疑点,可能还会对她未来的生活,造成某种程度上的阻滞。

    唐钥闻言却倒抽一口冷气,脸上“唰”的失了全部的血色,咬住了下唇,再不肯开口了。

    良久,瞿凝才听到唐三小姐细细弱弱的声音:“嫂嫂,我……”

    话音未落,门口的下人却进来奏报,说赛金花已经到了。

    瞿凝就势握住了唐钥的手,安抚道:“三妹妹,不着急。这件事,咱们日后再说。”

    唐钥有些不安的,缓缓的点了点头。

    ***

    当赛金花走进门来的时候,瞿凝和唐钥都是微微一愕:这位八大胡同里如今最红的姑娘,竟然是一身男装打扮,手上甚至还持着一根马鞭,头上戴着瓜皮帽,十分潇洒俊朗的样子,却着实没几分她们想象中,红倌人该有的脂粉气。

    瞿凝只是一愣就回了神,指了指她对面的椅子:“赛姑娘,坐。”她笑着让下人去奉了茶,“赛姑娘瞧见是我们在这儿而不是少帅,好像也没多少诧异?我冒昧的问一句,难道赛姑娘是一早就猜到了么?”

    下人送了茶水上来,赛金花也不客气,笑吟吟接过来就喝了几口,扬了扬下巴这才开口说道:“难道公主殿下不知道,除了几家熟客,我素来是很少出台的么?”

    瞿凝一怔,待得回味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就越发觉得面前的男装女子有意思了起来。

    她想了想,忽然改用英文问了她一句:“赛姑娘现在,身价几何?”

    赛金花一愕,回过神来便也用英文回答她:“价值千金。”

    瞿凝嘴角的笑容更深了:“既有千金之数,为何还要呆在八大胡同,做伺候人的生意?”

    赛金花看了一眼坐在瞿凝身畔,和她一比就显得颇为怯生生的小姑娘,勾了勾唇角说道:“在八大胡同,以我现在的地位,我可以挑男人。但我要是要嫁出去,靠男人生活靠男人混日子,那就是那些男人们挑我了。说不得,不止要受男人的气,还要受女人的气。说到底都是服侍人,我何不选现在的这种日子?”

    ☆、第25章 剥丝(3)

    “但赛姑娘的身份,到底……”唐钥听着她们说话,忽然插了一句,却又没说完,半途住了嘴。

    赛金花抿唇一笑:“唐姑娘是想说,到底低人一等,见不得光?”

    她笑容坦荡,不见阴霾,唐钥不意她是这等反应,愣了一下这才抿唇点了点头。

    “那唐姑娘觉得,我这等身份,能嫁给别人做正妻么?”赛金花自问自答,摇了摇头,“便是我还是当年的清倌人,扬州花魁,照样没有哪个有身份地位的男人肯娶我回家做正妻,又诳论如今了呢。嫁人做妾,非但要伺候相公,还要伺候正妻,照样是全家最低等之人,便是生下儿女,也不能叫自己做母亲,倘有一个不好,被典被卖,乃至转手送人甚至迎客寻欢都是有的,所谓低人一等,难道做妾不是更加低人一等?”她唇角的笑容多了几分讽刺,“我不是没嫁过人,任我当时如何伏低做小,委曲求全,到最后的结果,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罢了。”

    唐钥闻言微微蹙眉,嘴唇动了一动,最终却沉默下来,像是陷入了沉思。

    她的眼神飘忽了一下,最后只看向瞿凝:“便是世间男子大多薄幸,但总也有例外的,想来,哥哥必不能让嫂嫂失望的,我父亲娶了母亲却又一个两个的纳妾,这才有后来的惨变,我想哥哥总不至于……重蹈覆辙。”

    瞿凝的唇角隐约勾了一勾:小姑娘还挺恋兄啊。

    她其实很想说,唐少帅是否薄幸,现在并不至于叫她难过。一则他们的夫妻关系,从开始就是基于利益。二则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有爱情,那么也就谈不上失去。只有有过希望,才会有所谓失望,假若一开始就没抱着过度的希望,又何来失望一说呢?

    但她想了一想,倒是没出言反驳:就让小姑娘对她哥哥存一个崇拜的心态又有何妨,毕竟是亲兄妹嘛。

    她笑一笑带开了话题:“赛姑娘,今日冒昧找你前来,一则是想确认一下,你的确精通洋文,毕竟这对我的计划来说十分紧要,二则,也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赛金花拍了拍手,笑的豪爽,一扫先前谈论到情事的阴霾:“公主殿下自己也通洋文,这么说,方才是考我来着?至于帮忙不帮忙的,殿下不必客气,只管开口就是。”

    瞿凝又笑起来,这会儿倒是多了几分真心:赛金花能在京里吃得开,在西洋那边也吃得开,实在很是识时务啊。

    她什么身份,赛金花什么身份?她说帮忙,是抬举对方。都说“花花轿子人抬人”,但若是赛金花真的不识抬举真把这个当做是“帮忙”,那可就不是结善缘,而是不识相了。

    对方识趣,她自然也该当投桃报李---要人家做事,好处必然也是要给的。

    “这个忙,其实很简单,和赛姑娘当年在欧洲做的事情,差不多。”瞿凝笑眯眯的说道,“我过几日要办一场大party,到时候来来往往的,都是欧洲的贵族女眷们,听说,你很有些和她们打交道的经验,这几日就要拜托你,为我参谋一二,到时候再为我周旋一二了。当然,这件事办得好了,绝少不了你的好处。”她笑道,“八大胡同迎来送往,到底是朝不保夕,我知道你为何不肯赎身,可是我庆王叔那边,对你有所图谋?这件事办好了,我保证帮你解决了庆王叔那边的麻烦便是。”

    赛金花一愕:“殿下连这个都知道?”继而又微微皱起了眉头,“可庆王到底是殿下的叔父,哪怕是殿下,要插手他的事情也要费一番手脚的吧?”

    瞿凝笑而不语,但神情十分笃定,瞧着就叫人定了心。

    赛金花瞧了她一眼---再不敢像先前刚进门的时候那般大喇喇的小觑这位始终笑容温婉的新婚妇人。她便敛了眉宇间张扬飞艳的神色,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敢不遵从殿下吩咐!”

    “那好吧,我们来参详参详,要如何办这场party。”瞿凝笑道。

    几个人笑谈了几句,瞿凝就叫她的侍女去开了她的嫁妆箱子,将一件件精美的青花瓷器摆放出来。琳琅满目,件件俱是珍品。

    赛金花是何等眼力,一件件看过去,便笑问:“这些,该都是宫里珍藏的精品吧?是殿下您的陪嫁?”

    “嗯。”瞿凝点了点头,轻叹道,“都是本朝的瓷器,还是民窑造出来的。虽说都是好东西,但到底是比不得元青花。不过元青花是稀世奇珍,存世不多,便是我能带的出宫,我也不愿卖给那些外夷,就是这些,我也想着,要让它们卖出在我国十倍百倍之价。”唬弄唬弄外国人,需要什么元青花?有本朝的青花瓷,已经够给他们面子了。这时代的洋夷,只要用对了方法,他们脸上简直就是写着#人傻钱多快来抢#好嘛。当然了,前提是一定要用对了方式。

    说着,她目光一转,凝睇在赛金花带着讶色的脸上,“赛姑娘,你说,这件事能做得到么?”

    考题!这才是她今日真正想问的问题!

    赛金花心里登时有了数,这是这位美妇现场给她出的题目,只有她答出了这道题,她才有资格,参与她的盛大宴会。否则,今日就是她们关系的终点了。

    不过这件事,她还真的不怂。

    她笑的胸有成竹:“我且给殿下和唐姑娘说个笑话。一百多年以前,大航海时代刚刚开始,那时候在遥远的西方,人们刚刚开始风行喝绿茶,用瓷器。而东方,在他们眼里,就代表了富庶和神秘。也是那个时候,在如今的日不落帝国,英国,忽然出现了一位从遥远的东方逃难过来的公主。这位公主被所有的贵族奉为座上宾,英国女皇甚至还亲自授予了她爵位,她的追求者,包括了公爵男爵伯爵。她在英国赚的钵满盆溢,简直是吸金无数。但这位公主殿下……实际上呢,只是一位在中国走投无路,差点活不下去的妓女!她一直到死,都没被人揭穿!”

    妓女被当做公主!她是怎么办到的?那些欧洲人就这么蠢么?

    难道他们不知道,一位真正的,华夏帝国的公主,会有什么样的排场,又怎么可能流落到英国去?

    唐钥震惊的张大了眼睛。

    瞿凝微微点了点头:“你和我想的一样。神秘感,就是我们可以做的文章了。”

    几个人商量了很久,最后日头西斜,赛金花终于懒洋洋的起身告辞。

    瞿凝和唐钥送了她到门口,望着赛金花离去的背影,唐钥有些犹豫的看向瞿凝:“嫂嫂……您这样……哥哥知道了会不会不太好?”

    “嗯……”瞿凝微微拧起眉头,还未来得及回答,就瞧见大门一开,少帅的车子从外头驶了进来,他恰好和赛金花擦肩而过,坐在车里的唐少帅,似乎心事重重,连眼尾也没往和自己擦肩而过的车里瞟一眼。

    唐钥眼瞅着唐少帅从车里龙骧虎步的走下来,直直朝着她们这儿走过来,笑的有几分促狭的拽了拽瞿凝的袖口:“嫂嫂,我就不阻着你和哥哥相聚的时间了。我且先回房了。”

    瞿凝阻拦不及,眼瞅着她跟一只小兔子一样的就从后头跑掉了。

    唐少帅直直走向她这边,抬起手腕来看了一眼手表,浓眉轻轻一轩:“方才三妹妹在你这儿?还有,姨太太他们来闹事了?”

    瞿凝闻言笑起来:“当真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啊,咱们少帅不在家里,家里的事情竟一样也瞒不过你?”她走上前替男子整了整沾上了泥土的衣领口,轻轻拉了他的一侧胳膊挎着他回正房,“少帅既然知道这件事,那肯定也知道,我半点也没吃亏吧?”

    她的笑容神采飞扬,唐终瞧得一愣,眯了眯眸子,点了点头。

    他轻轻“恩”了一声,脸上却显出了几分犹豫的迟疑。

    瞿凝敏锐的察觉到了,停住了脚步。

    能让这个男人迟疑开口与否的,会是什么事?

    她偏头看向他的脸,询问的目光落在了他的颊边。

    唐少帅长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没有隐瞒:“皇帝已经知道了冯家派人入京。所以……他也已经决定,一意孤行,签订二十一条。”

    瞿凝的眼睛瞬间张大了。

    唐终骤然握紧了瞿凝的手,他的一字一顿,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凝凝,大概,要打仗了。”

    瞿凝顿住了。

    冯家派人入京,两家就是为了就皇帝下野,改变国体的事情达成共识。

    帝制之前尚能苟延残喘,就是因为还有个“君主立宪制”的美梦挂在上方,也正是因为唐家和冯家彼此投鼠忌器,这才有皇帝在夹缝之间摇摆存活的余地。

    但如今若是冯家和唐家和解了,那么下一步,就必然是帝皇出宫,国体改变。

    而这,是当今无法坐视的未来。

    皇帝一直亲日,但他之前付出的价格,还不足以把日本牢牢绑在他的战车上,只是二十一条一签,东北利益被卖掉大半,又给了日本“大义”能和唐家开战的名分,那个从来对华夏虎视眈眈的国家,如何会不趁虚而入?

    就是为了他们自己在关东州的利益,日本也必然会站在皇帝的一边。这么一来,唐家等于是……腹背受敌。

    瞿凝也听见了她自己仿佛凝滞一般的话语:“等等,皇兄怎么会知道冯家有人来上京?不对,我的皇嫂,当日也知道我跟你的种种相处状况,难道,”她的语意艰难起来,一抬头却对上他仿佛含着淡淡悲悯之色的眼眸,“我身边,有内奸么?”

    ☆、第26章 剥丝(4)

    瞿凝脸上那一瞬间划过的情绪,包含了酸楚,难以置信,黯然,神伤,种种复杂的让她身边的男人隐隐动容:明明她是他的妻子,但或许在这时候,她对自己侍女的感情,都比对他来的深吧?毕竟,这是多日以来,他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负面情绪这个东西。

    唐少帅的心弦仿佛被一只无名的手拨动了一下,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也被他自己咽了回去,他迟疑片刻,方才开口:“也不必太担心,不一定是你身边的人,或许是我们家后院,又或者我身边有人传递消息也未定。”开始说这番话的时候还因着违背了原本心意的关系而微微凝滞,到后来既然已经开了口,大约是破罐子破摔,想着本意已变,他的话语索性便十分顺畅了,“好在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消息,不妨事的。”

    瞿凝的眼神转为古怪的瞥了他一眼。

    然后她低低的呢喃钻入了他的耳膜,叫上一秒还心怀安抚和宽解之意的男人差点吐出一口血来:“……要是打仗的时候信息被人家盗了,你也能这么说?”

    瞿凝自言自语的嘀咕了一句,唐少帅还来不及气的变脸,她就已经骤然“噗嗤”一声轻轻笑开了花,拍了拍他的手:“好了我的少帅,我知道你的心意。后宅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切交给我处理吧,我保证,这样的事情,”她说着敛了笑,“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我的少帅?”来不及为“你的心意”这样的曲解辩解,听得这样的称呼带着几分亲昵的从她嘴唇里吐出来,唐少帅的眉毛一挑,“夫人今天心情很好?”

    “为什么不好呢?”瞿凝笑的很动人,眼眸深处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意味,“有人在我身边埋棋子,那岂不是说明,我还很重要?被这么看得起,难道不是我的荣光?”

    唐少帅哑然失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夫人啊,夫人!”

    瞿凝微微一扬下巴:“何况我也当得起这种看得起,”她把今儿个和赛金花的交谈细细对他说了,然后笑道,“当年既然连妓女都能混成公主,做出这种鱼目混珠的勾当,难道我堂堂一个真的公主,还不能把鱼目卖出一个珍珠的价钱?”

    唐少帅瞧着她下巴微扬,带着骄傲的样子,心里隐隐一动:“原来今日夫人借了我的名头去邀赛金花过来,是为了这个。”他想了想,眉目间却浮出几分微妙的感慨来,“但有一点,夫人可别忘了。或许百年之前,那些洋人是习惯了用真金白银来和我们换好东西,可是现在他们尝到了甜头,若是利益巨大,那么他们更习惯动用的就是火枪大炮了。这点夫人不可不防。”

    瞿凝斜睨着他微微一笑:“不得不防?那请问夫君,我既然嫁给了你,难道火枪大炮面前,保护我不该是你的职责么?”

    唐少帅这会儿才真的笑了起来:“好好好,那就交给我吧。”

    两个人说话间已经到了饭桌旁边,唐少帅在外头忙了一天,也的确是饿了,便匆匆用了饭。

    ***

    第二日晨起,不出意外的,枕边人已经不在床边了。

    瞿凝想起他们昨天的猜测,原本还带着瞌睡的眼眸瞬间清明。

    她清了清嗓子,本就候在门口的宝琴和素琴许是听见了她出了声,便匆匆端了水和洗漱的盆子进来,候在她的面前。

    床上的新妇慢悠悠的从被子里探出一只胳膊,白皙的皮肤上却到处都是青青红红,斑斑点点。

    那一块块显然是被啃咬留下的痕迹,在嫩白如玉的肌肤映衬底下愈发显得可怖起来。

    瞿凝身上虽然已经套了小衣,却也还是有更多遮不住的青痕,延绵的往布料遮住的更深处延伸。

    “殿下!”素琴一眼之下一声惊呼,连称呼都忘了,更沉稳一点的宝琴虽然也有些吃惊,但她用手捂住了嘴,蹙了眉头却没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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