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庄夫人虽然态度讨厌,但能在上京城混得下去,在某种程度上,依旧说明了一定程度上的情况的。既然不是疯了,那么她这样的“教训”,就自然是准备在议亲之前,压一压女方的自矜和骄傲,以期能在婚后抖足了做婆婆的架子。谁知道如今被她和唐钥有意无意的联手这么一通说,庄夫人怕是要被气死,婚事自然也就是不成的了。

    撇开庄夫人这个做婆婆的多么不识做不提,那位议长的公子和议长本人,在外头的名声倒是不错的。庄公子也算是青年才俊,读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外貌也算是斯文俊朗,一表人才。若不是这样,庄夫人也不会如此有底气,一早儿的就来给“下马威”了。

    瞿凝沉思片刻,问唐钥道:“婚事上头,讲究一个长幼有序,就算家里准备要给你议亲,也要你二姐姐的婚事先定下来才行。不过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听你哥哥说起过这件事。”她稍稍一顿,“你又是听谁说的,要让你跟庄家议亲?”

    唐钥执着的抿了抿嘴唇,没回话。

    瞿凝这才发觉,面前姣美的轮廓有一些细微的地方,和唐终那个人是很相像的。比如说他们都有高挺的鼻梁,认真的抿唇的时候,都给人一种无法动摇的坚决。能说果然不愧是兄妹么?

    唐钥再抬头的时候,眼眸已经染上了一分像是水波荡漾一般的哀求:“嫂嫂,我求求你了,你帮帮我吧,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只知道这个消息是真的……今天庄夫人就是来相看我的。现在这桩事儿……”

    “多半是黄了。”瞿凝淡淡说道,看唐钥的眼光却多了几分打量。

    她叫唐钥表演,本是好心,她是为了叫她能多点儿经验,在人前多建立几分自信。但这种好意,如今却变成了唐钥拿捏她叫她跟某些人对上的筹码。甚至于教授钢琴的事情,因着琴师当初是唐少帅帮忙找的,唐钥这么一直说,后续反应也的确会有些微妙。这些,唐钥究竟是没想到,还是不在意?前者是愚蠢,后者……则是凉薄。

    她和唐少帅夫妻一场,要帮他妹妹一把,本是理所应当,但唐钥不声不吭谁也不打个招呼就这么做了,难道不是有欠厚道?她当然不会当面拆唐钥的台,但心里“咯噔”一下,却是真的。

    亲人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处出来的,若对方不知感恩,那她也会渐渐心冷。

    何况唐钥现在语多隐瞒,就更不像亲人之间的相处方式了。

    瞿凝想了想,轻叹一口气看向唐钥道:“三妹妹,我这个嫂子刚嫁进来没多久,你要当我是个外人,我可以理解。你不够信任我,我不介意。但你的哥哥这么些年待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是清楚的。他在人前人后,在家里,都只把你一个人当成亲妹妹,谁也越不过你去。若不是你哥哥,那些人会不会看得起你,你自己也很明白。”

    唐钥的眼光闪烁了一下,默默低了头。

    “你不信我不要紧,如今连你哥哥你也不信么?”

    唐钥豁然抬头,一双和唐少帅相似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粼粼的波光,她虽然声音依旧压得低低的,但声音里的激动,却是骗不了人的:“我为什么要信他?母亲死的时候,他在哪里?我只知道一件事,在这个家里,谁也信不过!”

    像是倏然惊觉了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唐钥瞪了她一眼,捂住了颤抖的嘴唇,转身就跑。

    瞿凝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眉头微微一皱,但回头看向依旧灯火通明的大厅,她却还是得回身去招呼宾客。这才是她如今作为唐家主母的职责。

    至于唐钥的事情……可以再等一等。

    ***

    等最后一个客人散去,夜已经深了。

    指挥着下人们开始收拾残局,瞿凝拖着一身的酒气和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她的院子。

    唐少帅像是已经回到了家里,看见她一脸倦怠的推门进来,在桌边抬起了眼眸,扫了她一眼道:“辛苦了。”

    明明只是简单一句话三个字,瞿凝却觉得心里像是被灌入了一道暖流。

    她胡乱的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我先去洗澡”,就拿了衣服去了净房。

    很快的洗漱完毕,湿着头发穿了中衣出来,本来坐在桌边就着电灯安静的阅读的唐少帅放下了手里的书卷,拿了她随手放在桌边上的一块白巾,走到了她身后,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不带情绪的陈述:“湿着头发对身体不好。”没有过多的解释,顺手就将巾子盖在她如瀑的长发上,细细的帮她擦拭起来。

    还好这时候瞿凝已经挥退了左右,不然她非得跳起来不可:这么温柔的少帅,真的不是他一贯的风格啊。

    两个人都没急着说话,静谧柔和的气氛渐渐在空气里弥散开来,瞿凝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心底隐约的悸动,像是化开了的坚冰。

    但有些事,好像还是非说不可,哪怕知道那些话问出口,这种安静的温情,或许很快的就被蒙上了阴霾打了折扣:“父亲在准备帮三妹妹议亲?二妹妹的婚事,有眉目了么?”

    简单两句话,却叫唐少帅的手顿了一顿。

    他垂了眼眸,没有急着回答,手上连半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一直等到将头发上的水滴都一丝不苟的擦得差不多干燥了,他这才点了点头:“二妹妹的婚事我大略听说了。父亲有意思,将她嫁给另外一个军团长。不过议亲的事情现在暂时还个秘密,家里人,应该都还不知道才对。”

    瞿凝站起身来,直视他的眼睛:“但显然,二妹妹已经知道了。”

    唐二姑娘对外走的是淑女乖巧范儿,这种看似贤良淑德走正妻路线的女子,最适合被大男子主意的喜欢在家里抖威风的男人们娶回家。

    唐大帅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人尽其才,所以让唐二姑娘嫁出去帮他安抚下属。

    不过唐二姑娘想要的显然不止于此。

    否则,她又何必要拉拢冯家兄妹呢?显然唐二姑娘有她自己的野心,随随便便被嫁出去,她是绝对不会情愿的。

    唐少帅凝视了她许久,最后将手里的巾帕一摜,道:“其实我本来也就没打算让她们几个去联姻。”他的语气坚定,毫无犹疑,“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有什么政治抱负和目的也好,她们和我亲近与否都不重要,但联姻,是我无法苟同的手段。”

    瞿凝看了他好一会,忽然不声不吭的来了一句:“但你不是照样娶了我么?”

    “……”唐终幽深的眸子悠悠的扫了她一眼,眼中竟然有一种淡淡的委屈,但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显然没打算为她的误解,而替自己来辩白点什么。也不知道是不善言辞呢,还是就是不喜欢剖析自我。

    瞿凝被他那眼神给看的简直要笑了出来,方才在心底堆积的阴霾如今一扫而空,心情在一度的低落之后,忽然不由自主的就好了起来:“好了好了,我投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懂你的意思了。恩,总之你是很情愿娶我的对不对?心甘情愿,毫无不满,而且是你自己想娶的,对不对?”

    很厚脸皮的一段对话,不过她这会儿说的格外的顺溜,连半点结巴都没打。

    唐少帅轻轻“哼”了一声,懒得回答,索性甩手不理她,自己走一边去了。

    不过瞿凝却看见,他的耳根隐约透出一点红来,在黝黑的肤色上,显得格外的明显。

    瞿凝心里,在他说了这样的话之后,却对唐家事情有了另外的打算:先前她以为唐少帅和他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都不亲近,而且加上以前有那样杀伐果断的前科,她以为,他不会关心她们的未来,尤其是婚事这种麻烦的事情。女儿家的婚事最是难办,一个弄的不好,就是吃力不讨好,倒还不如不插手,落得个清闲不说,还不会落人话柄。瞿凝本来想着,反正唐大帅也快要娶新妇了,到时候婚事什么的,除了三妹妹的她得想办法之外,唐二姑娘和唐四姑娘的,就让那位冯小姐去操心就好了。

    但现在唐少帅这么说了,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个男人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冷情的人。或许他们之间是没有亲情,但他也根本不屑于对她们落井下石。他的厌恶和仇恨,并不株连和波及其他人。这个男人在铁血的一面背后,依然有着他竭力隐藏的脉脉温情。

    不过这种温情,似乎只有像她这样亲近的人,才能隐隐约约的品味到那么一丝半毫。

    瞿凝唇角微翘,看着他宽阔背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少见的激赏。或许嫁给他,真的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决定。

    只是唐家几个姐妹的婚事,倒是真的要煞费思量了。唐二小姐年轻不小了,留来留去留成仇,再留下去,等到冯小姐进了门,她这个做嫂嫂的和唐少帅这个做大哥的要帮她相看婚事,就名不正言不顺了。何况若是冯小姐手里操着他们的婚姻权利,要玩合纵连横,对家里的稳定本身,也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不过唐二小姐既是庶女,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想要嫁个金龟婿,唯一能说得出的,其实就是她的出身。在这种拼爹拼妈拼兄长的时代里头,唐二小姐居然不想着好好讨好一下她这个哥哥,还真是……失策啊。

    不过她很快就没时间去想这些了,因为既然头发都干了,两人也都上了床,某人自然不会随便浪费夜晚的时间的嘛---尤其是方才被她调笑了,就算是为了夫纲,就是为着这个,也不能随便放过她啊。

    ☆、第54章 余波(1)

    宴会落幕了。但余波,却这才开始方方面面持续的震荡起来,瞿凝真正的打算,到宴会结束之后,才真正显出了它的头角峥嵘。

    云师长这些日子过的很古怪:他走到哪里,都有上司,同僚,乃至下属在他的背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他分明感觉到,他们好像在对他议论纷纷,但当他真的去查看探听的时候,那些人却又一脸暧昧的笑着摆手不语了。

    这种感觉让他相当的不舒服。那些目光和窃窃私语,直如芒刺在背,叫他坐立不安。

    不过那些人不说,他问了几次不得其果,也只好暂时不管,直到又一次,他当面逮住了一个在他背后说着什么的下属,拎起了那人的领子,怒道:“你们这些兔崽子,到底在老子的背后说什么!”

    那人眼看着他的眼睛里已经瞪得满是血丝,想了想最后没办法,这才抖抖索索的对他说道:“师长,别气了,您先放开我,我把东西拿给你看。”

    ***

    自从怀孕,林小姐就娇贵起来。今天不舒服,明天头痛,后天孩子闹腾,大后天思乡想家,一直到云师长同意了她的要求,将她的父母也给接来同住帮她安胎,林小姐这才渐渐安分了一点。

    这一日她如同平时一般的和母亲在小洋楼的阳台上坐着喝下午茶晒太阳---这就是云小姐现在精致的欧式的生活,正是享受的当儿,忽然远远的就看见云师长坐着黄包车回来了。

    眼瞅着男人虎着一张脸下了黄包车,看了看日头还没偏西,想着云师长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早进过家门了,林小姐心中一紧,推了推她的母亲:“妈,”朝着云师长的方向努了努嘴,“怕是心情不好呢,我去哄哄他,妈你看着不好,你跟爸就先避一避吧。”

    林小姐因着怀孕已经到了七个月,正是要紧的时间,身子沉重,出门不便,这些日子便少有交际,是以她自然不知道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更不知道的是,现在她过去劝,那才是真的火上浇油。

    那老婆子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先避到后头去了,林小姐对着镜子理了理妆容,这才满面笑容的迎到了门口,谁知道看见了她的脸,不待她开口说一句话,本来就脸色阴沉沉的云师长,迎面就把手里本来卷着的东西往她脸上摔过来。

    略带棱角和硬度的纸张,在云小姐娇嫩的脸颊上划过,瞬间便疼的割出了一道血痕。

    云小姐愣住了:自打她怀孕,姓云的不说对她体贴备至吧,总也算是看顾有加,后来晓得她姐姐是唐大帅的四姨太,就愈发对她温柔体贴了。若不是这样,她又为何要为这个男人怀孩子?他们的年纪,终究是差了快一轮了啊!

    她捂着脸犹自不敢置信,男人的咆哮,却已经在家门口响了起来,声音之大,连累的左邻右舍都探出头来看了:“你这个贱婢!居然还有脸笑,给老子滚,带着你那对爹妈,滚出去!”

    “子固!”林小姐捂着脸无助的喊了一声,满心满眼的不敢置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去上个班而已啊,怎么他去了一趟回来,整个人就忽然变了?

    “子固也是你喊的?”云师长看着地上娇弱的女人冷笑了一声---当初要她喊他的字的,的确是他本人没错,但如今看来,为了这么个女人抛弃自己的糟糠之妻,乃至为了她的种种不安而给自己的父母另外置宅另居,就是自己识人不清,没迷昏了头啊!

    当初他们一见钟情的时候,他就是在组织抗议然后被逮捕的学生潮中认识的她,进而很快的彼此相爱了。

    其实那时候他就应该知道,这个女人会出去抛头露面,根本就不是什么有教养的良家妇人!

    但那时她还有几分姿色,可现如今……

    看着这个脸上长着晒出来的雀斑,皮肤焦黄哪怕擦着脂粉都掩盖不住的女人,云师长心里的几分旧情,渐渐淡去,他冷冷的看了那从里头跑出来的老夫妻一眼,对地上的女子丢下了一句话:“你今天就带着你的爸妈从这里搬出去。”

    话音未落,他背后却传来了一道微微带着几分笑意,因而显得格外嘲讽的声音:“我看云师长这话,就不必了。”

    云师长转过身来,诧异的看了一眼一声宪兵打扮,戴着白手套,显得格外严肃的一行人。

    为首的那个看了一眼这幢精致的小洋房,朝着身后挥了挥手,然后将一张纸递到了云师长的手中:“这是少帅亲自签署的,给我们军法处的对你的处置。这座房子就是你家吧?”对身后的人命令道,“封起来。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会登记造册,然后会有人对你的财产进行评估。假如真的像是那份什么报纸来着,知音?上头写的那样,你的财产来源交代不明的话,那么你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好了。”

    男人又斜了眼睛瞟了一眼在旁边手足无措的云小姐:“那位身上的衣服饰品,按照知音上说,也是件件名贵,不过咱们都是文明人,不好让这位小姐光着身子上庭。这样吧,你们带这位小姐去被国民财产换下来,登记造册之后,叫她换一件衣服,留下新的住址之后再自行离开。”

    这是什么意思?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小姐下意识的握住了自己的手腕,看着腕上青翠欲滴的翡翠镯子,又两手捂住了自己身上的貂皮大衣,不敢置信的将恳求的目光投向了她的保护者---云师长。

    却见云师长脸色破败,整个人已经完全的伛偻了下来。

    在看见为首的那位艾斯的时候,云师长心里就已经知道不对了。这位是军法处的头头,也是唐少帅最得力的助手。两个人几乎是狼狈为奸一唱一和,而军法处出现在这里,就已经为他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实际上在仔细看了那期知音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很多问题,交代不清楚了。

    都是这个女人,要这要那,别人都知道财不露白,她却偏偏爱炫耀,唉,要是瞿凝在这儿,肯定只会跟他说一句话:秀恩爱,死得快啊。

    不过可惜,云师长和林小姐,显然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的。

    ***

    将里头的每一件东西登记造册,林小姐身上的饰品和貂皮大衣都被扒掉了,她身上披着一件她自己的学生装,挺着个大肚子,瑟瑟发抖,显得格外单薄。

    云师长愣愣的还站着,军法处的艾斯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打了个弹指,从胸前的口袋里又掏出了另外一张纸来,递给了云师长。

    他一看,这才真的呆住了:“离婚协议书?”

    这是法院的传票,叫他在一周后出庭进行离婚的判决。

    但如果云师长所记无误的话,自打新婚姻法出台,还从未有过女子主动告上法院,主动要求离婚的先例。这么说,他还开了历史的先河?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位被休离出门的男人?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能!

    他不能遗臭百年,不能用这种耻辱的方式,被写进历史里,被后人所牢牢铭记!

    以后后人会叫他什么?第一个被夫人休掉的没本事的男人!

    云师长的双目暴睁,几乎要瞪得出血,像是那张纸上,印着他老妻的模样。

    艾斯看了他癫狂的样子一眼,冷笑着摇了摇头,毫不怀疑,要是少帅夫人或者云夫人本人现在在这儿,云师长大概生吃了她们的心都有。

    不过艾斯很清楚一点---从来进了他们军法处的,就没有能活着完好无缺的出来的。

    像云师长这样的,就更不例外了。

    云师长的问题很多,吃空饷,吃底下商铺的孝敬,自行买卖他底下的官职,还有……

    艾斯看着他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盯了一眼还在旁边喃喃自语着什么的林小姐:“一并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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