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目光流转,心道这原来是痴男怨女的故事。其实也不算新鲜,可情之一字从不会落入俗套,老天会变着花样诉尽它的缠绵。

    “阁下,需要我如何相助你?”大小姐再次询问。

    “你想出去。”草庐主人面相很严肃,然而却很爱笑,对大小姐总带着笑意,倒不如之前吹笛时的刻板。

    “我也不是有意来冒犯阁下,只是为救人而不得不闯入禁地,扰了阁下的清静也深感抱歉。”

    “你这人很有礼数。”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你这个小辈讲道理,可比那些鲁莽不知分寸的毛头小子稳重多了。你年纪也不小,可是成家了。”草庐主人却是跟大小姐说起了家常,倒像是个长辈,显得平易近人。

    “从前成过。”大小姐留念道。

    “你这样的打扮,便是个结发过的妇人。”

    “我也非是丫角,如今满身风尘,做这打扮倒也合适。”大小姐的衣着鲜丽奢华,发髻繁复厚重,透着颓废的华美。

    “你这样像是受过很多磨难,吃过不少的苦。”

    “人都是要吃苦的。不然活不久。”

    “你这个很有见地。”草庐主人听了哈哈大笑,后而问道:“那你累么?”

    “会累。可我仍旧要活下去。”大小姐坦言。

    “好,好,我放心了。”

    “但请吩咐。”

    “好,好啊。”草庐主人欣慰的点头:“我便把此事托付给你了。”

    “我必然不会让您久等。”

    “但你还不能破了这个幻境。你要出去还得原路返回。我知道你进入这个地方也是被逼无奈,定然是遭了他人的算计才入了禁地。我让你再回头,便是让你踏足危险之地,你可会生怨?”

    “阁下心愿未了,我能理解。”大小姐虽说有失望,可仍旧通情达理。

    “你这丫头好得让人无话可说。说实话,你若是不帮我,也是可以的。我并不能给你什么好处,让你脱离困境。”

    草庐主人惭愧道。他只是虚影,离不开幻境,也施不了术法。大小姐可以不帮他,若是想到破开幻境的法子,他也是无可奈何,可她会为人着想,走的都是不利自己的道路。

    “人的想法都会变。我不是天生就会照顾人,从前是别人一直照顾我,那时候落险了便想得到他人的救助。后来长大了,便觉得自己是用能力保护自己的。”

    “这话说得很有出息。我从前教导我那个呆徒弟,也是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可她很傻,被人抓走了,一心想着我这个不厚道的师傅赶去搭救。可我这个人性格孤僻古怪,愤世嫉俗,别人越是要挟逼迫我,反而越不能得逞。我对徒弟说过最有道理的是这句话,最狠心的也是这句话。”

    草庐主人说起过去,无不悔恨当初。他说:“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也救不了你。当时我看着她就站在敌人的阵营里,只隔着一道山涧。可我没有越过去救她,不是不想救。但她认为我真的放弃了她。”

    “我是个不厚道的师傅。后来我一直反省自己,越发觉得自己是自作自受。既然做了人师傅,为何要对徒弟那么刻薄?明知道不能好好保护自己的徒弟,当初又何必收徒?”

    他对过去的错误无法释怀,是一心想要恳求徒弟回心转意,然而结局谁都能料到。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徒弟了。

    大小姐恍然大悟,原来这并非是痴男怨女的故事,而是师徒恩断义绝的悲剧。

    “我这一切都是自己作的。”

    “人都会犯错。”大小姐欲言又止,那些冠冕堂皇的安慰话她说不出口。

    “我就那么一个徒弟。”

    草庐主人执念很重,超乎大小姐的预想。难道这仅仅只是师徒之情?他对徒弟的愧疚留存了一百多年,不惜费尽心血为其结下幻境,布满机关,这份心思怕是过重了。

    “我想要在见她一面,就算见不到真人,也想看看她的后代子孙。”以草庐主人的性情以及本事,会说出这般卑微的话足见他有多看重自己的徒弟了。

    那为何当初就不能放下身段,偏生为了与人赌气便撒手不管了?

    “阁下想要我如何帮你?”

    “我的徒儿叫碧琼,生得平凡无奇,眼睛很大,如她这般的丫头实在多见。可我当初便认了她做我的亲传弟子。”

    “能得阁下的中意,怎会没有特殊之处?不知阁下当时看中了她哪一点?”

    “她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来拜师时,与那些被拒之门外的孩子一样挂着期待的眼神,我都有些不记得她递上师傅茶的确切时候了。”

    “那便是机缘。”随意挑选的弟子,竟然会让他如此牵肠挂肚,那缘分当真是天注定。大小姐想到自己与军师的初遇,感慨连连。那时候他们可是水火不容,便是冤家路窄,哪知道到了后头会那般难舍难分。

    “我也信缘分。当时就想着随意挑一个,若是无缘,待师徒情分到头了,便好聚好散,让她早些出师,我独自清静。”

    “可阁下最后却让她关门了。”

    “是啊,你这话说得有趣。便是这样,我教会她本事,把她从一个平凡无奇的小丫头培育成精通机关玄学的大师,这里面可是费了不少精力。精心栽培的花卉,怎地容许他人的采摘……可女大不中留,她终究要有自己的归宿。即便舍不得,但那时候我也留不住。”

    “阁下可知道她的归宿在何方?”

    “巴蜀之地。”

    “嗯?”

    “她不认我这个师傅,却还有礼数,成婚的时候派人递来了请柬,邀我去吃宴席。不过我无颜见她,那请柬一直贴身所藏。”草庐主人摸出了怀里的一封请柬放在了桌上。

    请柬上刷着金粉,红里透着金,一看便是出了大手笔。看来他的徒弟许了个富贵人家,而且不是一般的富贵。大小姐看请柬完好无损,半点褶皱都没有,心道:这个师傅也是极细心之人,不似外貌般粗狂。

    “她的夫家姓柳。”请柬上书着:呈送白韶玉先生亲启,谨定于庚申年八月八日,为碧琼姑娘举办典礼敬备喜筳,恭请白韶玉先生届时光临。柳书眉敬邀。

    这柳姓主人似乎出自书香之家,笔锋入木三分,这功夫不出给一二十载甚难炼至这般火候。

    “他们如今都不在了。这个柳书眉我有过一面之缘,此人温厚良善,不可多得。我很放心碧琼待在他身边。”

    “阁下,可想见他们的后人?”

    “我估算了下,到如今,他们应有七代子孙了。你把最小的那个带过来见我一面,我便心满意足了。”

    “最小的一个。”

    “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碧琼离开我身边的时候便是这个年纪。”

    “便只有这个心愿?”

    “你觉得不值得么?”

    “在世俗人眼中,你给出的代价不及得到的回报。”

    “我这人不爱讲究世俗眼光,那些常理纲常,我可不管的。”

    “阁下,妙人。”

    “我不是懦夫,何必要活在世人的眼光下,人有了本事,做惊世骇俗的事那又如何?谁也束缚不了我们。”

    “阁下所见略同。”

    “聪明人没本事的时候,不敢声张标自己,等到飞黄腾踏之日,便会露出峥嵘之色。我一直教导我的徒弟,人要能屈能伸,打不过人家的时候,就卖乖认怂,等翅膀硬了,就可以随心所欲,谁再欺负你就揍回去。”

    大小姐抚掌笑道:“阁下,真是高人。高人所见,别具一格。”

    “你也不是一般人。也是个百年难遇的奇女子。”

    “喔?阁下如何看出我的特殊?”

    “我不会走眼的,你的眼睛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五蕴内炽,灯火通明。你这人欲望很多,这是好事。”

    “阁下觉得这样好么?”

    “世人的想法自然说贪痴嗔是三毒,人一旦沾染了就会走火入魔。尤其是哪像个和尚道士都会让人戒掉这三个毒瘾,不然什么业障烦恼都会找上来。”草庐主人嗤笑道:“可人要是无情无欲,那还做什么人?”

    “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想要无坚不摧,还是要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的人,再厉害又如何?不作为,还不如做凡夫俗子。”

    “此话也有道理。”

    “人为何辛苦学本事?不过是想痛痛快快的做人。我们不是仙胎,从的是人道,不是天道。我最不喜听什么清心寡欲,无欲无求。还有些道长把不作为的理由说成是万法随缘,希言自然,这不就是撂了担子偷闲么?为了自己逍遥,却不管他人的疾苦,这些出家人还真没修炼到家,绝大多数是半吊子。”草庐主人讽世道。

    大小姐抿唇轻笑,虽觉他言语偏激,可又不想去充当圣人纠正对方的想法。她也是肉体凡胎,超凡不了。

    “阁下的心愿,我会尽快给你办成。那在下便在这里与你辞别了。”大小姐起身告辞。

    “你把这个请柬带走罢,算是一个信物,要是柳家人不认你便拿出这个给他们。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方才你吃下的包子注入了我的法力,可以让你在短时间内提升内力。我看你风尘仆仆,精气亏损,想是受了内伤,功体受损,我这些法力也能给你不小的补助,等你出去后好生养伤,虽是有托于你,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点,不可勉强自己,不然再过十年,你这身子骨就垮了。”

    “多谢阁下,我记着了。”

    大小姐原路返回,等走过了吊桥,来到了对面的绝崖,停了停脚步。

    “卫初晴,你真是让人好找。”绝崖上对峙着两方人,一处是靠着通道口,一处便是挨近大小姐这边。她抬眼看着对面那个阴阳怪气的女子,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

    “呸!前不久才见过,你给我装什么。”

    “都七年了,你还是跟个孩子似的没长大。覃风,你师傅到底是怎么教导你的?不知轻重倒是学得很扎实。”

    “你……”

    “你还真是退步很多,从前二话不说便动手,如今只是敢怒不出手,是觉得自己人多想偷懒,还是你怕了我?”大小姐负手走到了柳先生面前,对着覃风挑了眉梢。

    她这是要引火烧身了。

    “还差一个契机。”

    “什么?”

    “上官桀的喜事。”

    “此事你倒也关心。”

    “我关心朋友不对么?”

    “朋友?你们有什么交情?你别是又是给人当老妈子,替人操心罢。”

    “有情分的。我记得。”淳于澈走过半开的窗棂,光影交替间,他穿梭而过,仿佛是从过去走向未来,刹那间,走过了三生。

    慧觉觉得自己有些眼盲,眨了眨眼睛,盯着他的侧脸,咬牙切齿道:“什么契机?你是不是又想作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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