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涞海这片堕魔之海下,道体张也宁的记忆从过去天中收回之际时,眉心的堕仙印已经快如血滴滴落,难以压下去。
    而张也宁也不再压制,只静静凝视着这数道奔流不休的时光长河。在时光长河中,他的一生都变得何其明朗。
    若这是他无法改变的宿命,他心甘情愿如此。他坦然接受任何结果,不悲不喜。
    当张也宁心境到此时,他沉浮于海中的身体泛起道光,堕仙纹在他的道体上出现后,也出现在了他身体肌肤上,在他的眉心若隐若现。
    他的道心,再向前跨一大境!
    他任由蓬勃道光灵气在体内飞涨时,仙人之兆开始出现。濛濛中,他的道体立于幽黑宇宙间,忽然一凛,感觉到隔着虚空,一道注视锁定了他。
    那般强悍的力量,那般让人难以躲避的力量!
    张也宁的道体生起骇然,他立时运法抵抗,但他竟然无法阻挡那道目光的凝视。而隔着虚空,一把剑光自天外飞来,一剑斩向他!
    张也宁道袍纵扬,符咒结印,青龙扬首,皆去抵挡天外那剑光!
    他眉心的堕仙印大亮间,他拼足力气那那虚空凝去一眼。只这一眼,他感应到了那道注视——
    一个女子一剑杀来。
    她沉睡于虚妄的宇宙间,千万年的时光中,她不曾苏醒。但在他成仙那一瞬,女子感应到后,撩目抬眼间,剑自天外飞来。
    此剑势之凌厉,乃张也宁生平仅见,他若稍微放松,便会在刚成仙的一瞬,陨灭于此剑。
    张也宁勉力抵抗,盯着那女子。虚空中遥远的、凡人看不见的界域中,那女子,眉目明丽,神色慵懒。
    ——赫然和魔子于说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
    人间的“海市蜃楼”中,众妖和赵长陵一同逃出地宫,回头时,那地宫已然塌陷,众人心生恍惚。
    夜间,赵长陵徘徊于沙漠中,抬头俯眼间,看到沙丘起伏,众妖或远或近、或高或低的立在沙漠中。赵长陵站在沙丘最高处,回想着自己看到的那壁画。
    魏说在下面不耐烦地喊他:“赵道长,你吃不吃饭?”
    赵长陵低头,问:“一群人在下方叩拜,两人立在稍高的地方,再有一人稍远些,站在更高些的地方。这样的站位,在你们妖界,代表着什么?”
    魏说翻个白眼。
    他粗声粗气:“我们妖可和人不一样,不厉害的人是别想站我们头顶的。站在最高处的,只会是最厉害的。”
    赵长陵若有所思。
    这亦是他想的,却不敢说不敢深思的。
    所以,那张《灭神榜》壁画上,立在最高处的那女子,要么是众人都要惧怕、都要除之的妖魔异类,要么,就是……
    神。
    --
    巫家战场上,当“万剑之国”开启后,飞雪茫茫,修士和魔修们的打斗慢慢停了下来。他们开始惶恐于天地异象,又去盯着那海水上空永秋君和姜采的战斗。
    他们焦急地等待着——
    忽而,永秋君封锁天地的结界阵法,被姜采撕开了一道裂缝。
    界外的生气,灵气和魔气再一次能让这里大战中的人感受到。
    修士们恐慌,魔修们振奋。
    龙女辛追恍恍惚惚地在战斗中停下来,一个魔修从后偷袭她,怒意连连:“都是你,害得我们魔子没了!”
    辛追回头,面色净白,睫毛沾雪。她似在出神,未曾躲避那魔修的攻击。眼见要被魔修击中心脏时,一把青伞从侧外袭来,一道大力卷向辛追,将辛追拉开。
    谢春山身形出现,手扣住她手臂,将她唤醒:“龙女!”
    辛追睫毛颤两下。
    谢春山身上全是血,狼狈万分。他紧盯辛追:“魔子为何能让百叶最后崩溃?她使了什么样的法术,她让百叶想起了什么?”
    辛追垂下眼。
    她淡声:“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谢春山笑一下,面色变得很奇怪,他似痛恨,又似轻柔诱哄,“那么,她最后倒在你怀里,消失前,和你说了什么?”
    辛追抬目。
    --
    姜采撕开永秋君封锁天地灵气的结界的同时,永秋君也撕开了护住张也宁的结界。永秋君袭向海中,姜采倏而消失原地,下一瞬,她跃入了海中,纵向海中沉睡的男子。
    她一边用剑在周围荡出一圈剑气挡住永秋君,一边张臂,将张也宁抱入怀中。
    水泡、海浪、飓风,寸寸割裂,周身伤势不断加重,体内魔疫叫嚣着冲出来。
    姜采将张也宁抱入怀中,带着他躲开永秋君的攻势。她浑身发抖,痛到极致,但神智又无比地冷静。
    她已经撕裂开了永秋君的禁制,她可以带着他离开了。纵是死于此地,她也绝不会让永秋君得到张也宁。
    --
    飞雪下,辛追扬起卷翘长睫,望着海面上徐徐升起的明月。
    她轻声:“她说——”
    在于说倒入她怀中,辛追面色空白。也许是辛追目中流露出伤感的情绪,这种情绪,打动了于说。所以于说撩开辛追的发丝,贴着龙女的耳畔,低柔着声音,说了几个字——
    “别哭。
    “让我们再次相遇吧。”
    --
    海中道光追杀,血海滔滔。
    姜采遍体鳞伤,一次次躲开永秋君在海上的攻势。永秋君不敢入海,怕撞上魔穴,而姜采正是要找到魔穴,带张也宁离开。永秋君自然是要阻止这一切——
    万浪滔天,海水如沸!
    永秋君的道光笼罩海中二人,定住二人的身形。姜采一手托抱住张也宁,一手运剑去挡。她手指都因此颤抖时,怀中的青年,额心堕仙纹清晰浮现。
    海波浮动,袍袖如皱,无欲无求的堕仙静静睁开了眼。
    道光封锁,天地无路。
    时光长河奔流不住,涌向未知,仙人初成,皓月当空。蒲涞海中,张也宁身形转移,一把将姜采抱入怀中,抬眼,隔着海水,他清寒目光与永秋君对上。
    ——第三卷 完——
    第95章 “西上莲花山,迢迢……
    “西上莲花山, 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 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 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古风.其十九》
    --
    壁画毁去后, 赵长陵终究未能在“海市蜃楼”中找到更多的线索。显然那幅壁画,已经是最重要的线索, 且还在被人看到后便毁了。
    赵长陵在人间徘徊数月,实在无法,终究选择返回修真界。只因他师父青叶君在这几个月疯狂传讯于他,说修真界有变,叫他快些返回。
    赵长陵从师父那里大约知道修真界出了些什么事,他不敢多耽误时间, 寻不到更多线索后便与众妖告别, 称自己要离开。按说他要走, 魏说等妖应当高兴得很。但是魏说踟蹰半天, 还是在赵长陵离开的前一夜来找他。
    魏说粗声粗气:“我跟你说,我们这里还有新线索的!你要是答应我们, 回到修真界后你要帮我们老大, 我就告诉你。”
    一众妖跟着他一起点头。
    赵长陵嗤之以鼻。他又意外:“姜采?”
    他狐疑又警惕, 心想这些人间妖难道知道姜采在修真界惹出的祸事了?
    魏说斜眼高声:“不要以为我们都是傻子。你频频和修真界联系, 我们也有伙伴在修真界的……我们老大那个厉害,呼风唤雨,连你们的仙人都拿不下她!”
    他话里隐隐有自豪感,赵长陵却听得更加心烦。巫家大战那些日子他不在修真界, 但只是青叶君告诉他的只言片语,他便知道张师兄和姜采是如何结仇整个修真界的了……
    但他确实不知具体情形,现在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堕仙什么堕魔的,越问越糊涂;问多了,青叶君还要严厉斥责他“不要多问”。这才是赵长陵无法静心查事、急着回修真界的原因。
    赵长陵在小妖们殷切的目光中,拂袖傲然:“我不能答应你们。姜采若未作恶,帮一帮无妨;她要真的十恶不赦,自是我等仇敌。”
    魏说气:“难道魔就是坏的,就是恶人?这和你当初觉得天下妖都该杀有什么区别?”
    赵长陵面上无波,心中却一滞。
    他倒不是被魏说说动,而是蓦地想到了《灭神榜》。他目光抬起望向星空,目光闪烁,心中生起自己不敢多想的骇然想法——“妖魔祸世,其罪当诛。可若是仙人生了一颗魔心,那该如何?”
    赵长陵逼迫自己不要多想时,魏说等人骂骂咧咧,已经自暴自弃这个道士不会帮他们。他们没好气:“算了算了,你爱帮我们老大不帮我们老大的,我们老大让我们配合你,我们反正不像你们这样藏着掖着。”
    魏说脸黑如盖,却还是带着赵长陵离开了“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是一件法器,这法器落在手中,其实只有一个果壳般大。平常人即使见了,也很难猜到这是一件厉害法器。
    魏说小心翼翼向赵长陵展示这枚果壳,让他看果壳上雕刻的:
    “这玩意儿是老大离开前给我的,说有人攻打这里的话,就让我带着果壳逃,让我找她。其实‘海市蜃楼’很安全,不过这是老大给我的嘛,我就肯定在手上多摸了摸,然后就看到这上面有字了。
    “本来也不觉得这字很重要,老子还以为哪个酸臭书生捡到果壳乱写的。不过这是金鼎龟他们一族世代传下来的法器,能够在果壳上刻字的金鼎龟肯定不是酸书生,再加上咱们那天看到的壁画,我就觉得,可能这诗,和那壁画说不定是一套的……”
    赵长陵捡起果壳,对着明月转动果壳,幽幽观看。寒月下,细小的、不甚工整的字在凹凸不平的壳壁上浮现。
    这是一首登仙之诗。
    凡人幻想登仙,常会作诗梦见神仙,或想象自己登仙时何其风光。这样的诗在人间很多,赵长陵若是在其他地方看到这诗,甚至不会多想。但是这首诗和“海市蜃楼”中藏着的壁画相结合,意义便分外不寻常了: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诗作起初飘逸风华,结尾却视野一转,俯看尘世: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赵长陵握着果壳的手用力,魏说见他半天不还,忍不住恶意揣测:“你看没看懂啊?不会眼馋我们的法器吧?”
    赵长陵回过神,心不在焉地把法器还给他们,道:“这是那只小金鼎龟的,也不是你们的。只是恐怕小金鼎龟根本不知道自己手握什么样的秘密……这是杀身之祸,你们和‘海市蜃楼’藏好了,要是被人发现了,没人救得了你们。”
    魏说等人肯让他看到这些,自然也是心里有数。他们没有和往日那般翻白眼,而是沉着地点了点头。魏说等人离开后,赵长陵盯着他们的背影,目光飞烁得厉害,背在后的手也握得时轻时重。
    他紧盯着魏说等人——
    知道太多秘密的妖,不该活着。但是……他现在也开始怀疑,世间妖魔,是否真的尽为恶。
    他眯眸,低声喃喃:“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这位写诗的金鼎龟前辈,你偷偷藏起这些秘密的时候,你到底看到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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