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见我不语,急声劝道:“我的儿,那个门洞子,万万进不得呀!”她哀苦地望着我,连连摇头。心头最柔软的部位被打了一记闷拳,我轻轻别过头去,实在不忍看她的眼神。

    爹爹捻了捻胡须,正声道来:“张皇后(1)是皇上的结发夫妻,专宠已久;余淑妃和陈妃倚靠太皇太后这棵大树,与皇后分庭抗礼;郑贤妃、赵和妃左右为难,退而避世,夹缝求存。这一后四妃都是厉害角色,下面还有宫嫔美人无数,这其间的各种关联、这背后的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一入宫门便永无宁日了,儿啊!”

    听到张皇后、郑贤妃等人,我已恨得牙痒,当年我为太子侧妃时,一心只为太子,对她们一味忍让,却被变本加厉的欺凌。那些伤痛,没齿难忘。

    可是,听爹爹说完这番话,我的心头却是滚热的,爹爹一心从商,如非必要绝少关心后宫之事,如今却这般熟稔宫廷内情,可见他下了不少功夫。他做这些,全是为了我。自我认识他以来,他要我们四个子女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分析清楚缘由结果,无不是用心为我们打算。

    我知道,若我能嫁得如爹爹一样的男人,定会像娘亲一般,幸福一辈子。然而,在这样一个尘世,他的存在与我的浴火重生一样,都是无法再现的奇迹。更何况,我背负着深仇血恨,我没有选择!

    我跪倒在地,眼泪涟涟,“女儿不孝,不能再侍奉父母膝前。请爹娘好好保重身体,勿再为不孝女操劳。”

    娘亲顿时泪如雨下。爹爹更是一声哀叹,他一生克已奋斗,最大的心愿便是娘亲与我们几个子女此生幸福,而我,生生毁了他一生所求。是我,欠了他们!

    爹娘将我扶起,俩人互视一眼,又是一声喟然长叹。爹娘的爱与无奈、还有深深的担忧都融在这一声叹息里了。

    黑暗中,我又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这一次,是对间的滟儿发出的,接着又听到她嗦嗦翻身的声音。入宫的第一夜,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想必都难以入眠吧。

    要说义父,对滟儿也是极疼爱的。以他三品都指挥使的高位,本不应送女入宫,然他忠心孝主一再坚持,皇上竟特许了,也许在皇上眼里,他还是从前那个小仆从吧。可是,义父是有私心的,他要滟儿获得君宠,保何氏一门永享荣华。滟儿尚且如此,我在他眼中,只是滟儿登天的辅助工具。

    义父与父亲虽一字之别,到底差了许多。

    罢了,他又何尝不是我的工具?心中渐有倦意,想起自已在家中一再答应爹娘要好生保重,便收拾心情,不作他想,命令自己睡去。

    一夜无梦。

    第二日卯时,我们就被伶俐的小宫婢如婳叫起,别看她不过十四五岁,手脚甚是麻利,不消多时,便伺候我与滟儿穿戴洗漱完毕,又一阵风似地跑去膳房拿早膳。

    今日并无大事,只待辰时一到,尚仪局的韩掌仪来教导我们宫中礼仪。我与滟儿的身份已是惹眼,断不能再在服饰上出挑了。我便做主,与她淡妆淡服,她只插了一支梅花竹节纹青玉簪,我的是一支花蝶纹和田白玉簪。既不失身分,也不招摇,更重要的是,应了当今天子崇尚节俭之风。

    俩人无聊,坐在正间闲话家常,她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正想着如婳怎么还不来,就听外头吵了起来,似是如婳的声音,不可不理,我开门走了出去。

    一个身着蓝绸的秀丽女子驮着满头珠翠冲了过来,旁边有胆小的秀女劝道:“锦墨算了。”她不理,径直到我眼前,大声指责道:“大家同是秀女,凭什么你们的粥里有燕窝,我们的粥里什么都没有?”

    很绵长柔软的南方口音,虽然盛满怒气,也如阳春三月的雨丝一般,击在人身上几分刺痛,几分酥痒。我不会听错的,因为以前的我也长自南方,当年太子常讥笑我人如其音,绵软无力。

    我又打量了她一眼,衣裳虽是新做的,绸料却是次等货,墨蓝的颜色,也未染得十分均匀。再加上她那些小家子的话,足见她出身微寒,不谙上层的人情世故。也难怪,明朝的秀女均从民间及低职官员的女眷中选取,水准参差不齐,多少女子带着飞上枝头的美好希翼走入后宫,又有多少人梦碎于此。

    我并不作任何解释,始终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不过一碗粥而已,姑娘若是喜欢,我与姑娘换了便是,姑娘何必动了肝火?动火伤身。”我向如婳丢了个眼色,示意她把两份粥互换。

    锦墨似未料到我会如此谦让,一时语塞,虽有不甘,却不知如何反击。我懒与她多言,微微颔首,转身回屋。

    这时,秀女堆中响起了一个凌厉的声音,“一介商贾之女连做宫女都不配!”这一句甚是刺耳,我纵然涵养好,也不由得眉头一皱。

    不错,就算选妃败落去做宫女也须是良家子,而我偏偏是商贾之女。我的出身,是致命的!

    如果不能进宫,我所受的苦、以及我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真以为我被悍匪掳走是一场意外?怎么可能。我那是跟老天赌命,我必须赌,而且必须赢。所以我才攀上了何睦这层关系,成了他的义女,有了良家子的出身!

    滟儿终于忍不住走了出来,看样子,是要为我出头。我急忙上前,一把按住她的手,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妹妹,我们快去用早膳吧,别误了时辰听掌仪训导。”

    我在手上用了很大的劲,滟儿只得忍气,与我回屋。不想,又一个秀女突然窜了出来,横到我的面前,脸上凝着气愤,“顾姑娘,有人在说你坏话!”尔后一副为我出头的样子,“我倒要瞧瞧谁这么大胆子,看不撕烂她的嘴!”

    我扫了她一眼,旋即眼角腻起了一丝不屑,而脸上,仍是浅笑,“姑娘这话我倒听不懂了。”

    我清楚地看到失望从她的眼中一闪而逝,她还欲再说,我已经抢先道了失陪,从容地拉着滟儿进了屋。如婳急忙端着早膳跟了进来。各房的宫婢也劝着各自的姑娘回房,一场戏,便散了。

    关上门,如婳便愤愤地道出了经过,与我判断的一样,那个锦墨是特的去截的她。

    “以后小心便是,去烧壶热水来吧。”支走如婳,我才松了手。滟儿早已忍耐不住,“姐姐为何不让刚才那个秀女把饶舌者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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