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教导我和杨懋的老师曾说,一个刺客,要做的绝不仅仅是杀人,更难的是冷血,只有冷血,毫无感情的人,杀起人来才够快,从那之后,我便知道或许我不适合当一个刺客。

    后宫中的女人并不多,最有权势的不过就是那几宫主位,皇后来历清明,无需去查,且坤宁宫戒备极严,要查恐怕也不便。

    若是妖凤一族选地方落脚,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沈妃,吴妃的两个宫室,我的思路是如此,而杨懋则不这么认为,尽管义父并不认同杨懋去查这件事情,可是杨懋争强好胜,还是想在这个事情上压我一头。

    杨懋认为,若是妖凤一族的人想要趁机进宫,未必会巴结最有权势的主子,而是会谨小慎微,从最不起眼的地方慢慢做起,这种人有个特点,平时的时候闷不吭声,到了关键时刻就一鸣惊人,令人防不胜防,看上去好像完全没什么威胁,可到了最后关头,说不定还能将主子踩在脚底。

    我和杨懋便分头行事,他按照他的思路查,我按照我的思路查,在此之前却约好了,若是因业务不娴熟而被抓,死都不能说出对方和义父的名字,杨懋答应得很快,一溜烟便跑没了影,原以为是迫不及待去查妖凤一族之人,谁知竟是忍不住去小解,真不知这人能否成事,可杨懋一走,我却忽然想起李大仁,她今夜被抓去了宫里。

    脑海中一边想着,我便一边进了宫。

    我身穿夜行衣,与这夜色融为一处,守卫们也见不到我,可是宫墙之下的天地也不小,一时半刻,我也寻不到李大仁所在,她说不定会被放在皇帝的寝宫之中,可那夜皇帝陛下并未回宫。

    一连几日,我才得知她的踪迹,她一个女子,虽穿着男子服饰,却怎么看都不像个男人,女扮男装这种事情早就不实兴了,只要是个男人,一眼就能看出对面的是男是女,或者说,男人看人不是拿眼看,而是拿感觉看。

    她独自一人在大殿之中,已换回女装,皇帝陛下眼神倒是很不错,挑的这个姑娘,远比后宫的嫔妃要漂亮很多,本想在这时候将她带出来,让她快些远走高飞,顺便今后不要再女扮男装了,反正扮得也不真实,可没想到此刻,杨懋来了。

    杨懋来去如鬼魅,来到我身边,我竟未发现分毫。

    “你肯定在想着怎么没发现我,照我说,你肯定是看那朱厚照的女人看得太出神,我来了都没发现。”杨懋的声音一听便是调侃,我本就理亏,便也不同他争辩。

    “不过……”杨懋继续说“这女子倒是真的漂亮,天天看府上的丫鬟都看得烦了,看来看去都一个模样,还总对我没什么好气,还是老弟你懂得换换胃口,跑来这看皇帝的女人。”

    杨懋在一旁忍不住呵呵讪笑,对他我倒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过嘛,这个女人倒是真的好看,皮肤白,腰身漂亮,可惜没胸。”

    “小声些,小心被发现……”

    “你怕什么?我们爬得这么老高,谁看得见啊?”他这话还刻意提高了音量,生怕别人听不到。

    本说要趁着没人,溜进去将她带出来的,谁知杨懋这时候来捣乱,再要去,却已经来不及了,皇帝陛下不知怎么得了雅兴,前几日都不见人,今日忽然就来到了这宫室,不过今天穿着龙袍的皇帝陛下,可比那日穿着平民服饰的皇帝要顺眼得多。

    “不好,有人!”忽而听得杨懋在耳边说了一句,我心中陡然一寒,若是被发现,是誓死都不可说出义父名字的,杨懋转身便溜没了影,我也藏身至阴影背后,果然,一个巡夜的太监正盯着房顶看。

    杨懋已跑得不见踪影,这家伙溜得倒是很快,楼下那太监,穿着与寻常太监不同,听闻宫中有“八虎”,成天放纵皇帝寻欢作乐,这个太监说不定便是八虎其中一人。

    这人鬼鬼祟祟,大晚上在此徘徊定然有鬼,我只好先放下李大仁的事情,先跟着这太监去,经过这几日的探查,我已大致知道各个宫室的位置所在了,瞧这太监的脚步,怕是往长春宫去的,长春宫是沈妃的宫室,不知这太监这么晚去嫔妃宫室作甚。

    这太监进了长春宫,与沈妃说了许久的话,可两人在屋内,我在房顶始终听不清楚,良久,这小太监才出来,手中端了两杯酒,这小太监走后,又是两个宫女来长春宫,这两个宫女并非长春宫中的宫女,看来沈妃定然和宫中什么人有关联。

    可我关注的,只有祸国妖凤这一个事情, 后宫的嫔妃怎么斗,用什么手段,我一点都不在乎,那两个宫女与之前的太监不同,只进去了一小会便出来了,看不出什么异样。

    看来长春宫打探不出什么,这些天我都守在这里,暂时看不出什么异样,沈妃也算规矩,唯独今日这太监和宫女出入有些不寻常,天边已现亮色,我要趁早出宫去了,否则白日青天,在房檐之上来回行走,身法再好的高手也难免漏了馅。

    杨懋已经不见踪影,可我信得过他,他虽争强好胜,却还是个惜命之人,可没想到接连而来的,却是一连串噩耗。

    我对杨懋的信任,成了一把剑,插在我的胸口。

    那晚上我追着那太监去了沈妃的长春宫,没想到杨懋竟秉承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原则,躲进了皇帝陛下的寝宫中,不多时就有太监抬着酒进了屋子,这酒不寻常,这时候送来更不寻常,照杨懋的推论,这怕是欢情之酒。

    杨懋的推断完全没错,只见皇帝陛下和李大仁在帐中坐着,开始只是聊天,皇帝头上虽戴着个好色的帽子,可终归没有对李大仁动手动脚,杨懋说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这皇帝还算是个好人,或许也是觉得来日方长,想慢慢培养感情。

    可接着话题便急转直下了,杨懋脸忽然红了,沉默了半晌,喝了酒之后,他们头脑便有些不清醒了,那狗皇帝也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李大仁则卧倒在床,不省人事。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下便猜到了,皇帝还是动手了,可我压根没想到,杨懋接下来所说的,简直推翻了我前半生所有的认知。

    杨懋平日里虽目无礼法,可关键时刻还是很正气凛然的,眼见那狗皇帝要上前玷污这漂亮姑娘,竟不顾自己身份,出手阻止,好在皇帝喝了那欢情酒,整个人也迷糊,杨懋将身上唯一一包醉神散给皇帝一口闷了下去,皇帝便也瘫倒一旁,再动不了了。

    我算是松了一口气:“姑奶奶,算我求你,我们什么身份,皇上的事情你也敢管?”

    才说完这句话,我便意识到,就在前阵子,我还想偷偷带着李大仁离开这里,杨懋不过是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杨懋虽然危险,可是照他所说,皇帝当时晕乎乎的,怕也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就算看见了,也未必就能将我们和义父联想到一起去。

    可没想到,事情还没完,杨懋无礼就算了,竟还做出了出格之事。

    杨懋才弄晕了皇帝,心中忐忑不安,他本就不是个资深的刺客,此番也是一时冲动,这才行事,一般来说,普通人想到的都是赶快离开,杨懋当然也不例外,他只想跑,跑得越远越好,可就在此时,一直卧身在一旁的李大仁动了。

    李大仁虽并未遭皇帝玷污,可此时也是衣衫不整,满脸赤红, 显然那杯酒药力极大,杨懋一摸,她竟浑身发烫,皮肤烫得像是被火烧了一般,为今之计,只有倒盆凉水,将她放在里面去了这股热气,可到处都是太监,光是门外就守着几个,溜进来容易,出去就难了,更何况还要打水。

    李大仁的身上散发出一阵幽幽香气,她本就生得极美,如今就在杨懋面前衣衫不整,面对这样一个女子,即便是杨懋也没忍住内心的冲动,再加上皇帝吞了整整一包醉神散,杨懋心动了,伸手便拉下帘子,帐中仿若只有他二人。

    “停,别说了。”我真怕杨懋还要再说出什么吓人的话,或是还要用言辞描绘个中细节。

    死一般的沉默,杨府本就没什么人,现在我和他都不说话,窗外连一只鸟都没有飞过,我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才张开已然麻木的嘴问他:“说完了?还有没有?”

    “没有了。”

    往后几日,那个曾经终日放荡,不拘礼法,嗜杀成性的杨懋似乎变了个人,即便没有义父的督促,也开始认真读书了,面对这种事情,我本以为他要疯狂地去杀人,谁知他却去读书了,这一刻,我觉得我从来都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我们不约而同地守口如瓶,没人会,也没人敢在义父面前提起此事,可那之后,杨懋却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时常看着院子里的秋叶发呆,这是刺客经常会做的事情,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可能已经是个真正的刺客了。

    或者说,离刺客这个行业越来越远了,再走,连入行标准都达不到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对他说:“你等着,今夜我帮你把李大仁劫回家来,你就说是你在外无意中看上的一个女子,非她不娶。”

    劫人固然容易,可是劫皇帝的人就不易了,纵然如此,我还是不想看见杨懋成天这副模样,就像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忽然失去了灵魂,我穿上夜行衣,还是趁着如水的月色,踏着宫城的屋顶,一步步到了李大仁所在的宫室。

    这一连串行动,竟比我想象中更顺利,或许是心中想着事情,也并未觉得避人耳目,溜进宫城是多么复杂的一件事,等到把李大仁劫回家,她就会是杨懋的妻子,我这为他人作嫁的事情,做得倒是极好。

    可李大仁已经不在原来的宫室了。

    或许是那晚得宠,皇帝给了她单独的宫室,这在宫中很常见,可我找了一晚,也没有找到李大仁在哪里。

    第二天,也全然没有她的踪迹。

    第三天,第四天……

    我连着几晚没睡觉,就像丢了很重要的东西,急着找回来,今晚也是一样,我浑身邋遢,眼睛周围很酸,坐在皇城外一家小酒馆,店里已经打烊,老板定然看我不舒服,可却并不赶我走,我感到身体疲累,精神却旺盛得很,若是不累得趴下,只怕我这辈子都要找到李大仁。

    老板急着打烊,见我还在,便前来劝我了。

    老板一边撤走了我桌前的酒盏,以防我再来个不醉不归,一边也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人啊,科举之路本就难走,再加上刘瑾那个老太监在朝作恶多端,一心求仕未必是最好的出路啊。”

    她所说虽与我的情况八竿子打不着边,可我也不打断她,我一连几日没与人说话了,这才发现,有人在旁边说话是何等庆幸的事。

    “你瞧,东边的那张嫂儿子,不也一连考了三年不中?最后做了个小本买卖,不说多赚钱,但也是衣食无忧了,还娶了漂亮媳妇。”

    我似是得了魔怔,竟分不清是在为自己伤心还是在为杨懋担忧了,我谢过老板,今夜还要去宫城寻人,刚要起来,一阵响雷过后,大雨倾盆而至。

    这场雨来得好,更为我这落拓形象添了几笔沧桑,雨声哗哗,店家灯光微弱朦胧,见我不语,便悄然灭了最后一缕灯光,长街无人,唯听得雨声,这时,一只有力的臂膀搭在了我肩上,除了杨懋,怕是不会有他人了。

    我转身,果真是杨懋,他淋得像个落汤鸡,毕竟作为刺客,都不习惯带伞,本以为他要温言安慰我几句,谁知他竟是一上来就一个巴掌。

    “你是要为义父做事的人,怎生这般软弱?一个人喝闷酒,能解决什么?”他语气之中怒气颇深,可说道最后也没了气,缓言道:“走,回家去。”

    “我没找到她。”我的声音淹没在这长街的雨声中,轻得就连我自己都听不清。

    可杨懋却听清了:“誉之……找不着就别找了。”

    那晚我一路走在杨懋身后,我本是看不起他生性嗜血,好杀戮,可现在,我才发现,我当真从来没认识过我面前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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