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谓翕的葬礼办了很久,宁王夫人痛失爱子,在众人面前哭得昏死过去,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中,没有玉满堂,只有时翊温一人跟在最后,随着队伍走过江南的每一条街道,明明只是一个王爷的儿子,可这等场面,堪比国丧。

    朱谓翕是宁王的独子,玉满堂曾经猜测过,宁王造反若是成功了, 他自己上去做了皇帝,那么下一任皇帝,会不会就是朱谓翕呢?

    可时翊温却说,自古以来,慧极必伤,朱谓翕自小便很是聪明,长大了之后也时常帮着宁王出谋划策,造反一事,定要步步为营,每一步路都不能走错,用什么人,如何排兵,都是慎之又慎的事情,可上天有意帮朱厚照稳固大明的江山,朱谓翕终究还是早逝了。

    葬礼上,皇帝朱厚照穿着一身平民百姓的衣服,站在一旁观看,若是以一个皇帝的身份来参加这场葬礼,未免太过于打草惊蛇了,朝廷的人马上便会找过来,为了图方便,朱厚照在外花天酒地,寻花问柳时也经常穿成这副模样。

    当日,他进了朱谓翕的房间,看见自己这好友最后一眼,他一直都知道,玉满堂是朱谓翕身边的刺客。

    朱谓翕小的时候便和他认识,两人也算一起做了许多趣事,斗蛐蛐,骑马,打猎,可后来朱厚照便半步都出不得紫禁城了,而朱谓翕本是在京城读书,后来也搬到了江西常住,两人更是没有见面的机会。

    朱厚照看着面前的好友,容光焕发的他已是油尽灯枯,朱厚照闭眼叹息:“如何?最终还是我赢了……”

    就如当初对待他的父亲弘治皇帝那样,他将指甲缝里最后一点毒药喂在了朱谓翕嘴里,早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顾皇后便提醒过他,要对宁王一家有所提防,如今看来,宁王造反之心已定,顾皇后所料竟是不差分毫,这几年来的功夫果真没有白费。

    毒害父亲,毒害朱谓翕,这世间上的一切,还是抵不过从虚空而生的欲望,对权力的欲望。

    朱厚照深知,没了朱谓翕,宁王定是痛失一臂,可这事毕竟不光彩,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即便是对杨誉之也是只语不言。

    最后,他能做的,也就是站在一棵大树下,看着朱谓翕的棺木下葬。

    玉满堂和时翊温坐在一处,回到了江南,她忽然想去灵隐寺看看,看来蘅溪所说当真不错,自己这一走,便是不会再回宫了,时翊温看着她,只觉得她还是原来的她,虽是寡言少语,可却目色清澈如水,时翊温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还要回宫去吗?”

    玉满堂不摇头也不点头,对于她的想法,时翊温向来捉摸不透,正不知如何再问,却瞧见了不远处,一棵青青杨柳之下,沈淑敏穿着一身孝服站在那里。

    玉满堂按住时翊温的肩膀, 低声道:“你不要过来。”说罢她便走到了沈淑敏的身边,时翊温只得坐在远处,看着两人。

    沈淑敏看着远方的苍翠群山,成亲至今,她从未和朱谓翕同房过,两人的夫妻有名无实,这一点玉满堂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只是可叹如今沈淑娴不在这里。

    “你不是时翊温的表妹,我见过你的。”沈淑敏开口了,曾经灵动俏皮的声音,如今已是深沉稳重,颇有大户人家夫人的感觉,从她的身上,玉满堂看出了沈淑娴的影子,姐妹两个,竟似活成了一个人。

    沈淑敏低头,嘴角含着一丝苦涩的笑意:“我见过你的,次数不多。”

    玉满堂知道她定然有话要说,也不问她什么时候见过自己,就听着她说下去。

    沈淑敏这些年在府中,与丈夫貌合神离,连日来精神郁郁,姐姐进宫去了,下人也无人可说话,她知道玉满堂在府中,是朱谓翕的刺客,或许只有她,会听自己说说话。

    “我早知道相公是喜欢姐姐的,从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在学堂之上,他看姐姐的目光便不同常人。”

    她仿佛还想说下去,可每每要开口,总是话到嘴边便顿住了,只得问玉满堂:“姐姐在宫中可安好?”

    玉满堂点点头,没有说出沈妃怀孕的事情来。

    沈淑敏神色木然,好像不管姐姐好不好都再与她无关了,她虽根本没说多少话,却还是对玉满堂道了一句:“谢谢你,灵隐。”

    灵隐……这里的人,都还是这般的称呼自己。

    沈淑敏转身走了,玉满堂心中有预感,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她了,玉满堂曾经终日而思,自己不忠于宁王府,却忠于朱谓翕,如今朱谓翕死了,那些在内心过了千百次的承诺与誓言,好像也随风殆尽了。

    一双白净的手伸来自己的面前,是时翊温:“我说过我会等你回来,现在,你可愿意随我走了?”

    她自从回到这里来,大部分的时间都和时翊温在一起,可直到现在,时翊温才说出了这句话,看着他伸过的双手,玉满堂笑了,她难得这么笑,即便是面对皇上的时候,她的笑也全是虚假之物,唯独这一次,她笑得很是轻快,如三月春风,可渐渐地,笑容在她的脸上慢慢隐去。

    曾经是大雪纷飞的天,现在是三春杨柳的河堤,时翊温都曾向她伸出过手来,可是两次都一样,她没有去触碰这双手,一阵风吹来,柳叶纷纷飘动,伴着缤纷的花影,一派湖光山色,可在玉满堂的眼里,这不过是满目哀凉,听了朱谓翕临终前说的那一番话,她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几日后,灵隐寺外

    玉满堂和时翊温一起站在佛堂的台阶下。

    “明明是一个刺客,手上还曾染过人命,可此时却来拜佛,你说可笑不可笑?”玉满堂问时翊温道。

    “虽然没什么可笑的,但你若不来,我还真不知你信佛。”时翊温道。

    “非我信佛,只是我生在灵隐寺,也真是因为如此,我娘亲才叫我‘灵隐’。”

    两人信步走上台阶,摸着曾经抚摸过无数遍的石墙砖瓦,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时候,那时,有个小子时常偷肉给自己吃,后来那小子为了江湖梦远离了寺庙,不知如今流落何方,正如那些热血少年个个有着笑傲江湖的冲动,可最后也统统归于平凡,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热血,统统被现实浇灭了。

    曾经给过灵隐钱的老和尚几年前便圆寂了,庙里的和尚走了一波又一波,可是寺庙还是一直香火不断。

    玉满堂深吸一口气道:“我见到皇上了。”

    时翊温侧头看着她。

    “皇上说,我不必再做他的妃子,今后可以去走我想要走的路,成为我想成为的人。”

    时翊温看着玉满堂,就如看着曾经的灵隐,她抬头,眼泪流了出来,划过小巧的下巴:“可是,我的自由,我的一切,是公子的死换来的,可我一生都不曾为他做过什么,如果这么活下去,我总会心怀愧疚。”

    时翊温紧紧拉住了她的手:“不会,就算是谓翕那小子,也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

    时翊温真怕她下了山就投湖自尽,当下便紧紧地将她拥抱在怀中,而出乎意料的是,玉满堂竟然不曾反抗,林间静谧,只听得什么东西轻轻落地的声音,是玉满堂手中的毒针。

    “我不再杀人了。”她的声音变得虚弱且颤抖起来,时翊温一惊,只见她细长的手微微在风中颤抖着,嘴唇发白,脖颈之处有一个细小的伤口,流出血来,她方才竟是将这利器刺入了自己的脖子之中。

    她眼中的色彩似乎全部都变为了黑白:“杨誉之说得不错,我们,皆是这世道洪流中的无名无姓之人,生的时候无姓,死的时候,也不配留名。”

    时翊温蓦地大叫,可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来,便只是这般喊叫,寺庙里的和尚纷纷闻声跑出来,只见时翊温颤抖着全身,哑着嗓子大叫,远处的湖与山,天边飞过的鸟儿,即将燃尽的日落,一切都在这声喊叫中,失去了原本的色彩,整个天地,变得静谧而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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