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一连几天,关于钱太医诈尸一事,宫中早就是传得沸沸扬扬,宫女太监之间口耳相传,声称钱太医当真是旷世奇人,就连太医院院使都要让他三分,邝曦和云泽昭的目瞪口呆之情也从那时一直延续到了今日,当真是奇了。

    然而,对于谣言的态度,宫里当然还是能压则压,毕竟蘅溪产子,本就是值得高兴的事,晦气之事反倒就当做没有发生过还好,吟陌见钱太医“死而复生”,心中不解更甚,到底是钱太医自己的问题,还是蘅溪暗中捣鬼?吟陌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看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便也只有按下不提了。

    宫里的传闻并不会因为皇上随随便便下一个诏令就真正停止,树欲静而风不止,倒是钱自芳这个谣言的主人公成天生活得很闲适,那天大家都以为钱太医死了,所以蘅溪坐月子调养就交给了另一个太医,钱太医死而复生后,反倒是没他什么事了。

    他仍旧如以前一样,每天要么就是捣药,要么就是看书,时不时指点邝曦认药材,见邝曦似乎比之前更要好学一些,心中也颇为感慰,反倒是邝曦想问他“死而复生”之故,到底是他自己装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可是每当邝曦要问的时候,他却总是转移话题。

    按照云泽昭的话来说,钱太医不是个随意会说出秘密的人,也休想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来,看云泽昭都这么说了,邝曦也只有消停了。

    可是,前一秒自己才打算不再过问这件事,后一秒便出了事。

    一个月后,已是盛夏,夜里四处都是蛐蛐的叫声,邝曦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屋内实在闷热得很,于是便想下床走动,心中本想着夜里宫中人少,自己正好可以趁机溜去荷花塘边上看看荷花都开了没有,谁知路过钱太医的房屋时,又看见里头亮着灯。

    她总是隐隐觉得不对,干脆走上台阶去,看看钱太医到底在干什么,果然,一到屋外,朝窗里一看,里头又是两个人,正是蘅溪和钱太医,莫非这两人只见真的有点什么?

    这次邝曦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去偷听了,生怕被发现,四处看看,没有云泽昭的身影,想必也不会出现上次那样的事情。

    本就是夏夜,燥热的气息弥漫在整间屋子中,而映衬着摇动的烛火,两人的关系更是暧昧,可邝曦细细一听,好像两人交谈之中,说的又全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一回事。

    “你大可不必来找我……”这是钱太医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平静如水。

    “是,按宫内礼节,自当是你来拜见我,可是按照长幼之序,倒是我来拜见你。”

    长幼之序?没听说钱太医还有兄弟姐妹啊?邝曦继续听着,可是两人却都沉默了,良久也只听得钱太医一一阵沉沉地叹息,这倒是让她心急起来,要说什么倒是快些说啊,别在这里吊胃口。

    “我自小身患奇病,巫家无人顾我,我落入山贼之手,巫家无人救我,现在,巫家才想起我?”

    “巫岑照,你这是嫌巫家待你太薄?”蘅溪的目光面露凄楚之色,嘴上却是一阵惨笑:“是,你是苦,巫家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唉!这哪里又关你的事……”

    “可你也莫要像现在这样,成天郁郁寡欢的,若是蘅溪知道了你现在这副模样,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她难过?”

    邝曦只当自己在做梦,面前的女子明明就是蘅溪,可她为何又说“若是蘅溪知道了你现在这副模样”?越来越听不懂。

    钱太医以手捂面,声色凄然:“小妹早就死了……”

    “那又如何?你的小妹死了,我不是还在这里?”蘅溪忽然一改平日里谦和的模样,来到了他身前,揪着他的衣裳便将他提了起来:“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看看,我是不是蘅溪?”

    钱太医的眼神早就没了光芒,本来还是一波微澜的水,现在已经死寂一片,如黑色的深渊,深不见底。

    “是我,借着你妹妹的身体复活,才有了今日的她,看着我,你就当你的妹妹活着。”她一直在说,可是钱太医一直没有什么反应,门外的邝曦却更是着急,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啪”的一声,蘅溪一巴掌甩在了钱太医的脸上,随后忽地转身,打开了门,她这一下太突然,邝曦没有来得及逃跑,正好被她撞上了,蘅溪看着她,怔了一怔,眼神之中忽然涌现出来什么东西,那是怒意,难得一见的怒意!

    邝曦只吓得腿软,蘅溪的眼神虽然不是赤裸裸的愤怒,可是她的双眼,却像是一柄利刃,能够直直地给邝曦脖子上一刀,割得血流如注。

    她就这么看着邝曦,一步步走进,这么大半夜的,若是太医院死了一个无名小学徒,定然不会有人追究,邝曦只觉得双腿发软,周遭不知是哪里浮出了巨大的恐惧,自己已经无路可逃。

    忽然,有人从后面拉住了蘅溪的手,蘅溪的眉头紧紧扭了一下,是钱太医!邝曦一看,只见她手被拉住的地方,竟活生生地拉出了一大道血痕来,这血痕刚刚没有,是被钱太医抓住之后才有的,邝曦一惊,以为钱太医手上有暗器。

    蘅溪回过头,看见钱太医凛然的神情,邝曦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表情,横着眉毛,目光严厉,从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够了,小孩子也不放过吗?”

    蘅溪猛地放开了被他拽着的手,只见伤痕忽然又大了一些,血从中流出,而钱太医的手上,并没有什么自己所想象的暗器,只见钱太医朝自己使了使颜色。

    “你快走,找云泽昭去,不要再回太医院!”

    这是自己走之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邝曦哪里还顾得上钱太医,深夜中拔腿就跑,不敢回房去,也不敢在太医院哪里逗留,一路跑了好远,竟跑到了荷塘边上来。

    抬头一看,天空群星闪耀,柳树的阴影在夜空下很是诡异,如此夜里,去哪里找云泽昭,邝曦不敢回太医院,又无处可去,第一次感到如此孤独寂寞,明明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怀着一腔热血,很是兴奋,可谁知才短短一月,竟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起初邝曦很是后悔,自己不该去听钱太医和蘅溪说的那些话,可是后来却又转念一想,自己听到的话虽然不多,可很多地方的确很奇怪。

    难道这个女子并不是蘅溪?

    一边想一边走,谁知就在不远处,邝曦看见岸边蹲着一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前久遇见的采荷,邝曦记得她以前曾是沈妃的宫女,沈妃薨逝后,迁居储秀宫,成了刘昭仪的宫女。

    采荷似乎也看见了邝曦,她站起了身,正待要行礼,邝曦却走近道:“我也不是哪个娘娘,无需向我行礼,倒是你,大晚上在这里做什么?”

    这一问,似乎正好问中了采荷的心事,显然任何人大晚上要是出现在这种地方,一般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情,肯定是私底下偷偷摸摸在做什么坏事,可是在邝曦眼里,采荷才不是什么坏人,她深夜在此,肯定是有什么正事的,再说自己不也是因为偷听被抓,才来到了荷塘边?

    采荷看着她,反倒是问:“那邝曦姑娘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谁知她这一问,还当真问倒了邝曦眼看两人都有点什么不能说的事情,便也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了。

    而邝曦一低头,竟发现采荷身上有一块玉佩,并不是觉得一个宫女戴玉佩有什么稀奇的,很多宫女在进宫前,家里面也会给些什么护身宝石之类的玩意儿,真正让邝曦惊诧的,是采荷的玉佩恰好和钱太医身上的是一对。

    这是一对鲤鱼玉佩,钱太医那里只有一半,是故邝曦一直也以为,这枚玉佩便只有一半,谁知今天见了采荷身上的玉佩,才得知原来两者本就是一对的,邝曦见了,忍不住便问道:“采荷姑娘,你身上的玉佩从哪里来的?”

    采荷看了看,声音像是漂浮在空中一样:“我……进宫前曾遇过一帮山贼,最终为人所救,这块玉佩是那个人送给我的……”

    原来,采荷家人送她进宫之前,曾在京城住了一段时间,谁知那阵子强盗猖獗,无法无天,本来大家都抱着“强盗不会欺到我头上”的态度在生活着,谁知第二日,采荷的乳娘到房间一看,她已不见了踪影。

    采荷的父亲大怒,本以为女儿不想进宫去,谁知听了打更的人说,强盗三更半夜抢了一个女子跑了,听描述,和采荷甚是相像,父亲急了,托人找遍了周围。

    那团强盗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从来不随便拐卖儿童妇女,就连抓人也是有计划,有组织的, 先是光天化日之下在外头蹲点,见到穿着富贵的人,便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等晚上再团伙行动,采荷家中行商,虽然不是什么官宦人家,穿着却也算考究,自然成了这伙强盗的目标。

    采荷被强盗抓去后,强盗头头见她长得清秀水灵,竟还起了歹意,要娶她做小老婆,采荷自然不愿意,使出吃奶的力同他抗争,最终被捆住手脚,丢入大牢,强盗头头准备让他爹来拿钱赎人。

    和采荷同在牢房的,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看上去也就十几岁年纪,细皮嫩肉得能掐出水来,显然是哪家的富贵公子,一问,原来是京城的算命大户,巫家的长公子,巫岑照。

    那小公子很是自信,坚信家里人一定会拿钱来赎自己,采荷便也和他一道,在这牢中等着父亲拿钱来赎,谁知等了三天,音讯全无,就连采荷都不敢再报什么希望了。

    终于,第四天,日头初升之时,巫岑照站了起来道:“不能等了,我们自己想办法逃出去。”

    这正是采荷最不看好的办法之一,如果这天牢地网真的有地方能让两人逃出去,又何必在这里苦苦熬上四天?巫岑照不听,坚持要在地下挖个洞,采荷在一旁看着,这种事根本没可能。

    可谁知出去的路,还真就被巫岑照给发现了,只见在牢房的角落处,找到一处泥土凹陷的地方,采荷猛地想起,这牢房本就是建在山上,利用山体本身,说不定真能找到出去的办法,果真,这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土牢罢了,巫岑照挖了一个洞,勉强能够一人钻过去。

    他擦擦汗,高兴地道:“成啦!”

    这一声叫喊,惊动了一窝附近的强盗,只见那窝强盗提了铡刀,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过来,起初巫岑照还很自信,强盗定然不会杀两人灭口,要不然拿什么来换钱?可现下看来强盗都对二人没什么信心了,一派凶神恶煞的模样要送两人去见阎王。

    情势很是紧迫,采荷只觉巫岑照猛地推了自己一下:“你先走!”

    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忽然间自己站立不稳,一下子跌进了他挖的土坑中,只觉得两眼一黑,听得头顶有厮杀声,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她往前走,采荷值得顺着坑洞爬,可是这坑洞毕竟是临时完成的,并不能作为一个隐蔽的通道使用,采荷探出头来,刚好看见强盗一刀捅进巫岑照的身体中去,她禁不住想大叫,却发现自己早已叫不出来。

    当下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跑!

    采荷不敢睁眼,慌不择路,拔腿就跑,谁知才跑了没多远,便撞上一人,她哪里敢看,谁知自己却被那人抓住了

    “小姐,小姐!”那人叫着自己的名字,采荷一看,竟是自家的家仆,这下子,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采荷的眼神暗淡下来,邝曦看着她,便知道接下来肯定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可邝曦更为疑惑的,是那人名字叫巫岑照。

    巫岑照?刚才蘅溪叫钱太医,好像叫的也是这个名字。

    采荷的声音小了起来,隐没在沉寂的夜色里:“那时,是我爹派人来找我了,我让他们一道回去找巫岑照,可是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说罢,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残月当空,池塘边一片寂静无声,两人都沉默不语。

    “可是……”采荷好像要说下去,又在犹疑要不要说,邝曦见了,赶忙先一步问道:“后来呢?怎么了?”

    原来,采荷竟遇到了今天一模一样的事情,巫岑照的家人一直没找到他,采荷便托父亲把巫岑照厚葬了,见这少年惨死山间,死之前还救了自己女儿一命,采荷父亲立马也就答应了,下葬之前,采荷为他守灵守了整整一晚,在入宫之前,还能遇见这样的有缘人,实在是人生不易,谁知就在下葬当日,巫岑照竟然自己活了过来。

    邝曦听到此处,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但是却也不敢再问,这漆黑如墨的夜里,生怕闹鬼。

    原本是想着,毕竟外头医疗条件也不够发达,或许人家根本没死,却被人误认为死了,这才造成了误会,可听采荷说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只见巫岑照身上的伤口竟然自己愈合了,且容光焕发,根本不像是被强盗捅了几刀的模样。

    采荷当时的心情,就像邝曦见到钱太医诈尸的心情一样,当时也是黑灯瞎火的夜,一个本该死去的人忽然诈尸,任谁都要吓个半死,采荷马上要叫父亲过来,谁知正在此时,巫家的人听说他们的公子在这里,正要上门前来讨要。

    那巫家的人已然穿着一身丧服,个个神情萎靡,说来奇怪,就在巫岑照身死当日,巫岑照的妹妹巫蘅溪在家中暴毙。

    巫家是算命世家,正疑是所窥天机太多,这才让上天降罚,这件事又给这个家族增添了些许的神秘,当时两人之死都还没有公开出来,世人并不知巫家的两个孩子几乎都在同一天死亡,巫家悲痛之余,也想着怎么能将此事弄成一段传奇,增添一些巫家的神秘感,谁知就在此时,灵堂里的巫岑照已跑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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