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走了一阵,他又饥又渴,此时已是第四天清晨,只见薄雾笼罩中,远处一片青山苍翠,一间茶肆就在路边,当一个人饿得快死的时候,是不会去管钱这种东西的,离家之前,自己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流落到这样的境地,可只要有一线生机,自己便能活下去。

    巫岑照看见了不远处的那间小小茶肆,仿佛抓住了一线生机,拖着身子便要过去,茶肆旁停着马车,一对父女在那里用茶,显然是长途赶路而来,两人的脸上风尘仆仆,父亲面容尽是沟壑般的皱纹,苍老却精神矍铄,女儿戴着兜帽掩面,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

    眼看就要走近茶肆,巫岑照全身上下一阵剧痛,这阵疼痛倏地而来,自己也猝不及防,大叫一声,昏迷倒地,父女二人转头一看,只见面前一面目白皙的公子哥嘴唇发紫,眼圈黑如墨,就这么倒在面前。

    旁边是刚要上茶来的小贩,见了巫岑照这副模样,当时便吓傻了,一般这样子的都是死人,他手中茶壶一跌,“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倒是老父亲迅速来到了巫岑照的跟前,扒开他的眼睛看了一看,当时巫岑照人虽然昏迷,可是周边发生了什么却很清楚,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意识无比地清晰,可是身体总是不听使唤,一日更比一日衰弱,或许自己还是要死的,只是之前没到时候。

    “这是蛊毒!”只听得父亲说了一声。

    巫岑照对邝曦说着这些往事,叹了一口气:“之后的事情你想也知道,那个老爷子,正是当时太医院的院判大人,那个女子是他的千金。”

    说罢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几次都在生死的边缘挣扎,可上天偏偏就不让我死,真是烦人得很。”

    听他的语气,多有一些“想死也不能死的意味”,邝曦倒是不解了:“活着不好?为什么这么说?”

    原来,这还要回到巫家人的身上来,巫家有一种世代相传的蛊术,这种蛊术,只有在巫家新婚夫妇生下孩子时才能告诉他们,巫岑照尚未娶妻生子,蘅溪亦是年纪还小,两人自然都不知道家中有这样一种蛊术。

    巫岑照看看自己的手,在太阳的照射下,他的手苍白而细长,唯独手腕上有一道口子,显然是这些日子才划开过的, 不知道的大概还以为巫岑照是想自残。

    这种蛊术,便是用锋利的刀子划开动脉,将巫家饲养的蛊虫放一只进去,蛊虫便会在人的体内繁衍生长,随后渐渐控制人的身体与性命,巫岑照被强盗砍了那一刀之后,本是一命归西,可正是这蛊虫在身体中源源不断地供给生命与血液,本是偌大的一道伤口,可正因为这蛊虫的作用,恢复起来很是迅速,当巫岑照在灵堂醒来的时候,身上竟只剩下一道疤了。

    邝曦几乎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这么奇特之物?

    巫岑照比着手上的口子,这么划了一下:“每过一段时间,我都会这么试一次,用利刃划开动脉,然后看着血静静流淌出来,可是到后来,血流了一地,慢慢变冷,变干,我都还活着。”

    且这蛊虫会延缓身体的变化,要是按照身体正常的发展,巫岑照现在也应该是快三十岁的年纪了,可邝曦看他,却仍旧是少年的模样,这下当真感叹这蛊虫的奇特。

    “可是,这蛊虫也并非十全十美。”巫岑照说道:“既是蛊虫,那么也是毒的一种,自从中蛊之后,时不时便会昏死过去,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只觉浑身疼痛,像是千万只虫子在啃咬自己的身体。”

    巫岑照皱了皱眉,神情中满是苦涩,连他都觉得疼痛万分的痛苦,邝曦当然想都不敢想。

    看来,那次巫岑照忽然“死了”,便是体内这虫子在作怪。

    可邝曦还是不解:“巫家为什么要炼这样一种虫子呢?为什么要往人身体里放?”

    “这便是巫家自古以来的传统,因为巫家的男子,大多都短命,最多也就活个十几载便疾病缠身,暴毙而亡,甚至有的男子都来不及有子嗣便这么早早死去,所以每当有男孩子出生,便会往他们的身体里放这样的毒蛊,以延长他们的寿命。”

    邝曦道:“好残忍。”

    然而巫岑照却是笑了笑,这笑容里既是自嘲,又是对巫家凉薄的失望。

    后来,被那对父女救了之后,巫岑照也得知了自己的病症,那个女子名叫郑念初,是当时院判大人的女儿,自小便跟着父亲行医,见过了许多垂死挣扎之人,也见过许多奇怪的病症,可这样的病症却还是第一次见,只想多研究研究。

    只是要研究这蛊虫,少不得要脱了衣服,观察皮肤之下蛊虫的异动,才能摸索蛊虫的生长方式和走向,起初巫岑照只是万念俱灰,想着就连太医院的院判大人都救不了自己,那么天底下还有谁能救自己,只怕这一生都要在这虫子的阴影下活着,心中一块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也不顾虑太多,见郑念初害羞的模样,干脆不耐烦,三下两下脱了上衣道:“你想看就来看,看了以后,寻找救治方法,多救治一些跟我一样的人。”

    郑念初虽然一语不发,却是羞红了脸,坐来了自己跟前,巫岑照只是心中烦躁,便随意说道:“你既然要当大夫,以后便要看遍各种各样不同的身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就当我是个死人就行了!”

    大概郑念初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奔放,于是在巫岑照的影响下,她干脆也变得奔放起来,不仅看,时不时还伸手去摸,大概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她的指尖很是冰冷。

    也不知为何,一连几日,巫岑照都觉得郑念初见到自己这个罕见的病例,似乎并不高兴,可转念一想,终归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别人的闲事自己少管。

    父女俩照顾了他七天,之后两人便要离开此地回京城了,走之前郑念初曾羞羞答答地问自己,要不要一起回京城,京城有最好的大夫,说不定对于蛊虫之症有解救的方法,两人却全然不知,巫岑照就是甩了半条命,才从京城那个贼窟里逃出来的,哪里还能再回去。

    得知他不去京城之后,郑念初背着父亲,私底下细声细气地道:“你中的蛊虽罕见,可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这个蛊虫,就连家中人恐怕都没有办法解,可听郑念初这么一说,他心中反倒还燃起一线希望来,既然知道自己的病症,那么天下之大,总有能救这病的人,这时蛊毒反倒成了一种助力,反正自己饿不死,杀不死,不如就这么走下去,寻访名山大川,不仅自行学医,也于各地拜访不同的医者,来医治自己的病。

    本来一开始还是很乐观的,可谁知走了几月,见过了许多大夫,对于自己这病症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就连用什么药材都无从下手,巫岑照甚至渐渐开始有些灰心起来,后来,一个老先生告诉他,南疆一带的苗族很擅用蛊,让他可以去南疆试试运气。

    “去南疆的途中,我遇上了钱自芳。”

    “钱自芳,难道真有这个人?我以为……我以为是你杜撰的。”邝曦又一次睁大眼睛。

    看着邝曦一次又一次惊讶的神情,几乎是入了迷,巫岑照却是从容地笑着:“钱自芳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钱自芳是一个科举考生,家中卖药供他读书,可惜屡试不第,终于还是放弃了科考,准备从事家业,可他医术不精,十次有八次要出岔子,要么就是给人扎错了针,病没治好,倒是把人家疼得哇哇直叫唤,要么就是配错了药,恶寒之症弄得人家雪上加霜,燥热之症弄得人家火上浇油,最后家里人终于忍无可忍,对他说道:“不要行医了,你成亲去吧。”

    也就是这时,钱自芳在荒郊野岭,遇见了又一次蛊毒发作晕过去的巫岑照。

    钱自芳本是连夜背上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准备逃婚离家出走,自古以来都只听闻过女方逃婚,可这钱自芳听家里要逼迫自己成婚,第一反应竟也是趁着夜黑风高迅速逃跑,谁知在半路上遇见了巫岑照。

    日出之时,巫岑照觉得全身的疼痛渐渐消了下去,睁眼一看,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坐在自己面前,这人面色苍白,身形削瘦,竟像全身上下只有骨头一般,身上背个药篓子,本以为是上山采药的药农,谁知竟是连夜来逃婚的。

    “钱自芳一眼就看出我中了蛊毒。”巫岑照说,大概这种感觉,就像是伯牙遇子期一般,巫岑照当时简直要感动得哭出来,当下也不问对方是谁,反而是问道:“那么兄台可能解?”

    钱自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可解!只是有个条件!”

    当时巫岑照寻访多位名医无果,只听了这句“可解!”全身便立刻如春风吹拂,好不痛快!精神为之一振,只当自己找到了重生之法,脑子一头发热,也没想到自己其实是被钱自芳坑了,要是当时冷静一下仔细想想,就会知道,多位老医生都没法救治的病,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怎么解得?

    其实,当时钱自芳多半是知道自己逃不了家里人的追赶了,他早听闻自己成亲的对象是镇上著名的母老虎,八岁就能徒手碎花瓶,十岁便可当街打老虎,这等蛮力,莫说是个女人,就算是个男人,也定然是黑道头领,想起那媳妇的彪悍模样,自己这把身子骨,娶进门了怎么还有命能活?

    可是不仅自家人在追赶自己,就连女方家都派人在追自己,两方夹道而来,怎有命逃?恰好见到了巫岑照,钱自芳心中便当下酝酿了一个馊主意。

    “我有方法救你,但是你保证,你要听我的。”

    为了增加一些神秘的意味,他还说道:“你中的蛊毒万分凶险,我施针救你的时候,不管身子如何痛痒难奈,都不可睁眼,也不可乱动,否则出了意外,我可不负责。”

    终于有人能救治自己了,巫岑照感激都来不及,只觉脑子一团火热,当即便道:“只要大夫您能救我,就算扒我一层皮,我都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就当自己已经死了!”

    钱自芳忽地眉开眼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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