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望着李非烟的背影,嘴唇微动,刚想说话。

    然后就见李非烟随手将“青云”斜插地面,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

    两人对视,李玄都挤出一个僵硬笑容。

    李非烟伸出双手,捏住李玄都的双腮,狠狠一拽:“小紫府,你是不是忘了师姑了?”

    当年李道虚为李玄都取名的时候,没有等到成年再取表字,而是把名和字一起取了,所以李非烟还记得李玄都的表字。

    李玄都不敢反抗,无奈道:“师姑这是哪里话,我怎么会忘了师姑。”

    李非烟半点也不信,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又是往外一拽,生生把李玄都的嘴巴扯开一个类似弯月的弧度:“没忘?如果没忘你不知道主动与长辈打个招呼?李道虚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他不是自称最重规矩吗?”

    李玄都只能实话实说道:“毕竟是多年未见师姑,一时没敢辨认,师姑恕罪。”

    李非烟这才松开李玄都的脸颊,轻轻拍了拍,又忍不住揉了揉,摇头叹道:“没有小时候好玩了。”

    幸而此时无人,否则李玄都算是彻底没脸见人了。

    对于这位师姑,李玄都是有印象的,不过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他对这位师姑的印象有些模糊。在李玄都刚刚被李道虚带回清微宗的时候,因为李卿云身死的缘故,李非烟已经与李道虚彻底决裂,不过大概是女子天性使然的缘故,她对于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李玄都却不讨厌,后来张海石逐渐势大而引起李道虚的忌惮,所以李非烟与张海石的关系还算不错,捎带着也会帮着照看年纪还小的李玄都。

    只是在李玄都的记忆里,那根本不成称之为照看,分明是逗弄才对,没事就摸摸脑袋,捏捏小脸,总之就是女人逗弄小孩子的那一套。现在李玄都再回想起来,又有不同感触,也许是因为李非烟和李如师夫妻关系不和的缘故,一直没有子嗣,未免不是一种遗憾。

    再到后来,李非烟就失踪了,当时李玄都还小,也没有往深处想,等他长大之后,对于李非烟的印象已经很是单薄,知道师父不喜欢这位师姑,便不曾相问,倒是在私下问过二师兄张海石,不过张海石让他不要多管,于是李玄都便将这位师姑渐渐忘却了,只当她也像大师兄司徒玄策那样,一个不慎淹死在了江湖之中。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万万没想到李非烟还活在世上,所以在李非烟现身的第一时间,他只是觉得脸熟,却没有往自家师姑那方面去想。

    李玄都轻声问道:“师姑这些年都去了哪里?”

    李非烟一指“青云”,问道:“认得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认得,正一宗的‘青云’剑,我曾用过一次。难道师姑被……”

    李非烟轻哼了一声:“当年我被张静修擒住,张老儿也不杀我,只是将我关押在正一宗的镇魔台上,这次他放我出来,是要我帮你们解决麻烦。”

    李玄都听到这儿,不禁有些黯然道:“那师父他……”

    李非烟冷笑一声:“这不是正合了他的心意?”

    李玄都轻叹一声,知道李非烟说的是实情,也不去反驳。

    李非烟伸手一招,“青云”飞入她的手中:“作为交换,除了还我自由之外,张老儿也同意将这把‘青云’暂借于我,有了它,我不能找李道虚的麻烦,找一找李道师的麻烦,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年李非烟遵从父亲的意愿,下嫁给李道师,不同于性格较为柔弱的姐姐李卿云,李非烟的性格强势,而且李如师也远比不得李道虚,境界修为还要逊于李非烟,所以李非烟很是看不起自己这个只有一副好皮囊的丈夫,平日里对李如师严密约束,使得李如师成为全宗上下无人不知的惧内之人。

    李玄都轻咳一声:“师姑,李师叔如今已经不叫李道师,而是改名为李如师了。”

    李非烟一怔:“李如师?这不是平白矮了一辈吗?”

    李玄都将李如师改名的经过缘由大致说了一遍。

    李非烟听完之后,勃然大怒:“我早就知道他是个软骨头,没想到他根本就是没骨头!名字是师父给的,也能随意改吗?竟然不要脸到这般境地,等我回了清微宗,非要让他跪上三天三夜不可!”

    虽然李玄都与李如师不和,但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有些身为男人的兔死狐悲之感。李如师固然不是好人,但是他彻底倒向自己的师兄李道虚,而不是与自己的妻子站在一起,除了大势所趋之外,恐怕也是过够了这种惧内的日子。在这个世道,没有尊严的男人谁都瞧不起,李如师宁愿臣服于另外一个强大的男人,也不愿匍匐在自己妻子的脚下,便是此理了。而且听李非烟的口气,让李如师罚跪也不是第一次了,平心而论,换成李玄都,是绝对忍受不了的。所以还是他的秦大小姐好,不是李非烟这种强势性格。

    不过这些话,李玄都是不敢付诸于口的,两人已经超过十年未见,若不是再次见到李非烟,李玄都甚至回忆不起李非烟的相貌,两人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熟悉,交浅言深则是江湖上的大忌。

    李非烟自然也感受到了李玄都的疏离,怔了一下,随即摇头道:“当年那个小紫府还是长大了,难道你觉得我会害你不成?”

    李玄都摇头道:“当然不会,若非有师姑出手,我已经凶多吉少。只是这些年来行走江湖,养成了习惯,还望师姑见谅。”

    李非烟轻叹一声:“我在镇魔台上被困多年,镇魔台乃是正一宗禁地,等闲人不得入内。这些年来,除了张静修和一个名叫张非山的少年,我几乎没有见过其他人,这么多年来,看着同样的山景,早已麻木,过去种种,历历在目,还当是昨日一般,现在看来终究不是了。”

    李玄都想起一事,不由问道:“师姑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李非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虽然你长大了,但是还是有你小时候的影子。只要记得,就能认得出来,不仅是你,就算是冰雁在这儿,我也能认得出来,只是你已经记不得我了,所以我才会问你是否忘了我这个师姑。”

    李玄都无言以对。

    李非烟有些黯然,没了刚才面对敌人的飞扬跋扈和刚刚脱困的意气风发,因为她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变了,自己的丈夫因为入赘的缘故而改了姓氏,现在连名字也改了,当初那个眼神清澈见底的小小少年,此时已经长成了大人,原本如清澈小潭的眼神变成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浑身上下隐隐透出杀气,与那些清微宗同门们别无二致。李玄都如此,陆雁冰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好像被丢在了十几年前。

    李玄都见到李非烟黯然神伤的样子,思绪起伏,许多已经淡忘的记忆又从脑海深处涌了出来:这位师姑曾经带着他和陆雁冰乘鲸出海,飘荡八百里;曾带着她们两个去一些荒无人烟的小岛,顺带捉些海鱼,在海滩上烤鱼;也曾带着他们去过她的家中,李玄都记忆尤为深刻的是在她的家中有一口自鸣钟;甚至在这些记忆中,李元婴的身影也不时出现,远不像后来那般老死不相往来。

    这些琐碎记忆,只是随着时间渐渐淡忘了。此时再回想起来,李玄都恍然惊觉,他在少年时,虽然没有父母,但是有这么多的长辈,他和陆雁冰曾经是那般和睦,甚至他与李元婴也有过真挚的笑脸。

    那么,他们又是在什么时候把这些忘记的呢?

    为什么那个曾经乖乖跟在李玄都身后的小丫头会变成现在的墙头草?为什么在李元婴身后的跟屁虫少年又与李元婴互相视若仇雠?

    李玄都忍不住扪心自问。

    那些本以为会一直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长辈晚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因为后来的争权夺利?还是仅仅因为长大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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