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初春时节,不过仍旧有料峭寒意,都说乍暖还寒时候,便是现在。不过太平山不同,有阵法调节四时节气,所以四季如春,就算一场大雨,也未能带来太多寒意。

    张静沉走出殿外,挥手吹散周围的湿气,放眼望去,大雨倾泻,落在太平宗的建筑上,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雨雾。远处群山,在雨雾之中若隐若现,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有人正朝这边走来,所过之处,大雨避让,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将雨帘从中分开一线。

    张静沉的目光落在了为首之人的身上,从他的一举一动之间推测他的境界修为,只是此时李玄都收敛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返璞归真,神华内敛,不显于外,这让张静沉静竟是无从推测,看不出半分端倪。

    张静沉眉头微皱,在他看来,李玄都跻身天人造化境已是无可置疑之事,只是同样的天人造化境也有深浅之分,否则当世之间也不会公认秦清是天人造化境的第一人,甚至隐隐将其与四位长生地仙相提并论。

    张静沉并不认为李玄都的修为能达到秦清的层次,自古以来,得到机缘奇遇而一步登天之人从不在少数,可长生境是个门槛,说得好听些,是仙凡之别,所以一步登天的天,是天人境的天,到了造化境也就差不多到头了。以后的路,除了得到所谓仙缘,不再是一部功法或是丹药可以改变的,非要一步一个脚印不可。悟性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饶是澹台云这等惊才绝艳之人,又是走了取巧的路径,也用了十余年才从天人造化境跻身长生境界。李玄都不过刚刚踏足天人造化境,修为不会太深。

    只是张静沉也不会太过大意,他领教过地师的“太阴十三剑”,深知“太阴十三剑”诡秘无常,需要小心应对。

    就在张静沉观察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也在观察张静沉。李玄都对于张静沉的了解更多一些,深知张静沉久在镇魔台上,与镇魔台天人合一近乎完美,有了几分合道的玄妙,那日孤身对上地师,也有一战之力。可如果他离开了镇魔台,那一丝合道之玄妙立时断绝,变回原本的境界,终究不算是真正的合道。

    很快,李玄都便带着秦素、陆夫人、沈无幸、楚云深来到太平宫前,当先开口道:“不速之客登门造访,有何见教?”

    沈元重出声解释:“代宗主……”

    不过未等他把话说完,李玄都已是直接打断:“大长老少说话,让张宗主自己说。”

    沈元重顿时脸色铁青,自从李玄都就任宗主以来,一直对于沈元重颇为尊敬,似今天这般不讲情面,还是头一次。

    陆夫人看在眼里,也跟着说道:“大长老不要忘了自己到底姓沈还是姓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

    沈元重冷冷望了陆夫人一眼,“张宗主是贵客,不是不速之客,代宗主此言不妥,老夫身为大长老,有劝谏之责。”

    李玄都道:“不期而至、不请自来之人是为不速之客,我如今是太平宗的宗主,我事先不知道张宗主到访,所以我说张宗主是不速之客,有什么不对?还是说有人主动邀请了张宗主,不会是大长老吧?”

    陆夫人接着说道:“就算是大长老邀请了张宗主,可大长老事先未曾请示宗主,擅自做主,宗主说张宗主是不速之客,也没什么错。难不成大长老把自己当成了宗主?这可是越俎代庖,放在朝廷,少不得要治一个僭越之罪。”

    沈元重被两人堵得无话可说,只能重重冷哼一声。

    就在这时,一直不曾说话的张静沉终于开口道:“李代宗主真是伶牙俐齿,不愧是清微宗的弟子。”

    李玄都却不上他的当,“我出身清微宗,举世皆知,我受沈大先生所托成为太平宗的代宗主,同样江湖公认。难道张代宗主是第一天知道我李某人?”

    张静沉淡然道:“这话却是不错,你发迹就在这一两年间,而我也刚刚脱困不久,以前还真未听说过‘李玄都’三字。”

    李玄都笑了一声,“现在可是知道了?”

    两人相互对视,周围人很有默契地向后退开。

    张静沉缓缓道:“有人说你刺杀了金帐老汗,可有此事?”

    李玄都坦然道:“假的。”

    张静沉嗤笑一声,“欺世盗名。”

    秦素听到此言,气恼至极,李玄都冒着天大的危险孤身前往金帐,立下大功,也从未说过是他杀了金帐老汗,可这些人也是有意思,先是帮李玄都造谣,然后用自己的谣言来污蔑李玄都欺世盗名。

    李玄都不见半分恼怒之色,问道:“张代宗主跑到我太平宗,就是为了此事吗?”

    张静沉的本意并非是直接撕破面皮,只是李玄都一上来就咄咄逼人,他自然不会避让。

    张静沉冷声道:“是又如何?”

    李玄都淡笑道:“看来不仅仅是不速之客,还是恶客,那我作为主人,将你赶出门去,大天师也说不出什么。”

    张静沉怒极反笑,“小辈,好大的口气。”

    张静沉并非庸人,此时已经想明白了,李玄都修为大进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威立命,整肃太平宗上下,真正掌握太平宗的大权,而不是做一个空头宗主。刚好他在这个时候登门,无疑是给了李玄都一个借题发挥的绝佳机会。

    不过在张静沉看来,只怕是李玄都找错了人。李玄都觉得他是送上门来的绝佳机会,他又何尝不是?只要他能胜过李玄都,李玄都不但立威不成,而且还自取其辱,再无颜面去收权揽权,就连这个代宗主也未必坐得稳,倒是省了他的许多功夫。

    李玄都道:“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到底是谁是前辈谁是晚辈,口气大或不大,我们一试便知。”

    张静沉不再说话,下一刻骤然响起一个炸雷,照亮了整个天幕。

    观战众人只觉得这声炸雷仿佛在自己耳边响起,浩大回音滚滚不绝,心神俱震,惊心动魄,当真是要被“惊”得魂魄出窍。

    幸而此时观战之人中,除了沈无幸之外,俱是修为深厚之人,还不至于被殃及池鱼,就算是沈无幸,也有仅次于李玄都和张静沉的沈元重出手护住。

    李玄都也不再多言,雨势渐渐转大,雨中的寒气越来越重,仿佛从四季如春的太平宫到了极北之地的大雪山行宫,寒意深重,滴水成冰。

    李玄都侧耳倾听雷声阵阵,张静沉立足雨中,不躲不避。

    “两人在借助天象互相试探。”秦素对陆夫人轻声说道,“不过现在还看不出谁高谁下。”

    陆夫人眉头微皱,“张静沉是方士出身,而宗主是武夫出身,宗主会不会太过托大?”

    “那也未必。到了他们这等境界之后,一法通则万法皆通,武夫和方士的界限已经混淆不清,张静沉的武学造诣不低,紫府的术法也不差。”秦素回答道,“而且这也仅仅只是试探而已。”

    话音方落,雷声骤歇,大雨急停。

    张静沉的身形飘然而起,随手扯下一缕云气,化作一柄长剑。

    李玄都一跺脚,地面上的积水飞起,同样化作一柄长剑,被他握在掌中。

    两人一上一下,手中出剑不停,一瞬间已经是过招近百,果然如秦素所言,张静沉的武学造诣相当高明,到了他这等境界,拳法掌法化作剑法只是等闲,也就是一法通则万法皆通,不过李玄都并未用出他新近改进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只是随意出剑,不成套路,却自有章法。一时间竟是不分高下。

    在斗到一百招的时候,李玄都的手中的水剑毫无征兆地砰然炸裂开来,那些向四面八方溅射的水珠,撞击在地面上,竟然炸出无数孔洞窟窿,更有甚者,直接飞出了太平宫的范围,撞向远处的山峰上。

    不过激射向张静沉的水珠,像是飞入了熊熊烈火之中,瞬间蒸腾为纯粹水汽。至于观战之人,根本未曾受到波及,显示出李玄都极为高明的御气手段。

    与此同时,张静沉手中以云气所化的长剑也烟消云散,两人都是变成了空手。

    李玄都一掌挥出,雄浑掌力似是滚滚巨浪,其中又暗藏杀机,凌厉至极。此等掌法正是清微宗的招牌掌法“万华神剑掌”,这套掌法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是从剑法变化之中得来,虚实不定,刚柔并济,并非至阳至刚的掌法,可此时李玄都用来,却是不再拘泥于原本的限制,堪比天下第一等至刚掌法。

    张静沉同样一掌挥出,掌心蕴含雷霆,浓缩到极致,仿佛一颗耀眼雷珠,此乃“五雷天心正法”中的“掌心雷”。

    双掌相对,雷霆和剑气一起消散。

    张静沉讥讽道:“堂堂太平宗宗主,竟然用清微宗的绝学。”

    李玄都明白张静沉是想让他自缚手脚,淡然道:“沈大先生之所以将太平宗托付给我,是因为太平宗与清微宗本是一家,同属于太平道。我所用清微宗绝学也好,太平宗绝学也罢,都是太平道绝学。张宗主用正一道的绝学,我用太平道的绝学,有何不可?”

    张静沉笑道:“好,咱们就太平道对正一道,谁也不用旁宗之学。”

    陆夫人立时明白过来,“张静沉好心机,他要用言语挤兑宗主不用‘慈航普渡剑典’、‘太阴十三剑’以及其他功法。”

    沈无幸脸上露出得意笑容,李玄都厉害不假,可只用清微宗和太平宗的功法,还能剩下几成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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