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真正沉默了。

    摊主听得忐忑不安,心想这个病秧子该不是想把自己这锅老汤给掀了吧?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如果这个病秧子胆敢有什么异动,那么他就是拼着得罪了这几位老爷,也得护住老汤,瞧这病秧子的样子,不像个有力气的,多半不是自己的对手。

    已经是深秋天气,又是在山上,可老人儿子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了汗珠,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白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忽然有些明白自家老父的用意了,恐怕这个年轻人不是寻常人等。

    李玄都又猛地咳嗽了一会儿,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勉强说道:“都是戏言,当不得真。”

    老人叹息一声,“是不是戏言,要看说话的人是谁。若是店家来说这话,那还是有些道理的,可是食客来说这话,那店家肯定是不从的,非要打一架不可。”

    李玄都道:“那就打一架。”

    听到这话,那坛主猛地拎起了自己的菜刀,上身微微前倾,护住了自己的一锅老汤。

    老人摇了摇头,迈步离开摊子,目光第一次望向秦素,“令尊可好?”

    秦素一惊,含糊道:“一切都好。”

    老人继续说道:“当年老夫有幸曾经与令尊、大先生有过一番长谈,两位当真是风采卓绝,让人心折。”

    秦素不是愚钝之人,自然明白老人已经看破自己两人的身份,或者说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轻声道:“秦素见过孙阁老。”

    老人自嘲一笑,“什么阁老,已经致仕还乡了。”

    老人正是在张肃卿之后的内阁首辅孙松禅,出身松江府,故而世人又称孙松江,与李北海、秦龙城、张江陵等称呼是一样的道理。

    早在去年,就盛传孙松禅也告老还乡,由荆楚总督赵良庚接替孙松禅的首辅位置。当时许多人只是半信半疑,李玄都却是已经肯定赵良庚接替孙松禅成为定局,因为当时负责与赵良庚洽谈此事的就是玄真大长公主和御马监掌印大太监,正是因为这件事,玄真大长公主才加入了清平会,成为“撼庭秋”。

    到了今日,这场首辅更替终于尘埃落定,孙松禅离京返乡,皇上下诏褒奖孙松禅,加少师致仕,赐宴与居第,令部院堂官并集,发帑治装,并且还提及行日,将由百官祖线,驰驿归里,驿道二十里内有司送迎。

    朝廷规制有三公、三孤、三保之说,三公,即是太师、太傅、太保。三孤,即是少师,少傅,少保。三保,则为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

    一般来说三公三孤三保都是有衔无职,只作为勋衔加封,其中三保为从一品,而且各有一个正二品副职,分别为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

    三孤和三保尚且好说,功勋之臣不乏被加封之人,可三公之职,一般只有死后追封,本朝能在生前加封三公的,屈指可数。当年张肃卿先是加封太傅,后来加封太师,随后就身死族灭,一切加封都被剥夺。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孙松禅的太傅就显得尤为可贵。

    致仕老臣,得此殊荣,还真是天宝朝第一人。

    就算往前算,穆宗年间和世宗年间,得到这般体面地老臣,也寥寥无几。

    正因为如此,孙松禅的离京并不狼狈,更不凄凉,倒是有些好合好散甚至是衣锦还乡的意思,所以孙松禅的处境也远远谈不上人走茶凉。

    至于秦素为何能猜出孙松禅的身份,倒也简单,姓孙,松江府人士,致仕还乡,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选了。

    既然孙松禅识破了秦素的身份,那么李玄都的身份也不是秘密了。

    李玄都也不尴尬,坦然道:“江湖人的做派,倒是让阁老见笑了。”

    孙松禅道:“老夫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也耳闻过玉虚斗剑之事。清平先生与宋政对弈,为斗剑收官,名震天下。当今天下,谁敢笑话清平先生?”

    孙松禅的儿子,如今的孙家家主孙云岩,此时终于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测,眼前之人正是那位清平先生,再联想到他方才说的话语,孙云岩只觉得背后涌起一抹寒意,正如他的父亲所言,是不是戏言,要看是谁说的。如果是一个无名小辈,那就是口吐狂言,指点江山,可换成某些人,那就不是指点江山那么简单了。

    孙云岩抬眼望向三人,只见老父的脸上透出几分凝重,那位秦大小姐神色颇为严肃,清平先生李玄都则没有表情。

    对于孙松禅的话,李玄都一直都很强硬,从这一点上来说,可以算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孙松禅并非刻意来见李玄都,只是偶然遇上,可既然遇到了,那就没有随便错过的道理。孙松禅心里明白,他说每一句都被顶了回来,说明李玄都心意甚坚,他不是李道虚,没资格对李玄都说教什么,甚至就是李道虚,也未必能管得了这个弟子了,否则当初何必将他逐出师门,所以此时必须要迂回一二。

    孙松禅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对身旁的孙云岩道:“你说这世上什么关系最为亲近?”

    孙云岩一怔,没想到自己父亲竟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不敢贸然回答,想了想才答道:“当然是父子。”

    孙松禅轻摇了摇头,“未必。”

    孙云岩立时想岔了,以为父亲在责怪自己,不由更加小心,轻声问道:“请父亲赐教。”

    孙松禅道:“人生在世,最大的恩情就是父母生养之恩,可这种恩情,大多数父对子亲,几曾见子对父亲?”

    孙云岩愈发不敢接言,只能静待下文。

    孙松禅继续说道:“除了生养之恩之外,还有教导之恩和知遇之恩,也就是在父子之外的另外一种关系,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

    孙云岩立时明白了,父亲的这番话虽然是对他说的,但是不是说给他听,而是说给李玄都听的。

    李玄都自然也听明白了,终于是开口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自小就没了父母亲人,是家师将我养大,故而我虽无父,既受师父养育之恩,师即我父。这师徒和父子,却是是没什么区别了。”

    孙松禅缓缓说道:“杀父之仇,自然不能不报,可也不宜牵连太广,诛戮太多,否则冤冤相报何时了?”

    “阁老也认为我仅仅是为了报仇?”李玄都笑了一声,让人听不出喜怒,“而且我并非佛门中人,乃是道门中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谋。”

    孙松禅长叹一声,不复多言。

    李玄都拱手道:“就此别过。”

    说罢,李玄都带着秦素往人烟稀少的方向走去。

    孙松禅则是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过了片刻,孙云岩轻声问道:“父亲,不是说清平先生已经是地仙之姿了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说在玉虚斗剑受了重伤?”

    孙松禅的脸色略显凝重,缓缓摇头道:“不要妄自揣测,更不要招惹是非。”

    孙云岩脸色一肃,恭敬应下。

    李玄都和秦素一路往后山行去,对于寻常香客来说,后山乃是禁地,中途也有神霄宗的弟子把守,劝退部分游人。不过对于李玄都和秦素来说,却是拦不住他们。两人很快便来到宋老哥的墓前。

    李玄都虽然重病在身,但还是亲自除去杂草,又从“十八楼”中取出几样供品,放在坟前。

    秦素轻声问道:“孙松禅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淡然道:“从中斡旋罢了,两方相斗却又斗而不破,才有墙头草左右摇摆的空间。此人可用不可信,且看看吧。”

    秦素点了点头,又问道:“我们要不要去见一见神霄宗的三玄真人?”

    “没什么私交,又涉及到宋幕遮的事情,还是不见了罢。”李玄都摇了摇头,“扫墓之后,我们就去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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