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和唐王今晚也来到了此地,各自占据了一座望楼,两人也注意到了此时的异状。

    蜀王豁然站起身来,双手扶住窗台,上身微微前倾,笑意玩味,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反观唐王,仍旧安坐不动,身旁是女子肌肤胜雪,面带桃花,眼含春波,却是个不输师横波太多的绝色美人。不过此时唐王的神色甚是凝重,甚至十指已经刺入了扶手之中。

    不管怎么说,唐王是起势于那场帝京之变,是他亲自前往凉州接手秦襄的兵权,若是真要追究起来,他也难逃其咎。

    至于最后一座望楼,并没有哪个大人物,是留给师横波暂且歇息的地方。此时师横波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盘坐在一张软榻上,巨大的裙摆摊开,好似一朵绽放的牡丹。她神色淡漠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横波身旁是一名跟随她多年的丫鬟,轻声问道:“小姐,你不生气吗?”

    师横波摇了摇头,反问道:“为什么要生气?”

    丫鬟急道:“这些人把小姐的献艺给搅扰了。”

    师横波淡淡一笑,“搅扰了更好,本来是别人看我,现在成了我看别人,歇一歇不好吗?”

    丫鬟噘嘴,还想说什么,师横波又道:“说不定我们一整晚都可以歇着了,顺带还能看一场好戏。”

    丫鬟问道:“什么好戏?”

    师横波说道:“那个少年人应该就是张家遗孤。”

    “哎?”丫鬟这些年被师横波庇护在羽翼之下,再加上年纪不大,所以还是有些天真烂漫,“小姐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师横波微微一笑“污蔑、扣帽子这一套把戏是青鸾卫的拿手好戏不假,可丁策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把这一套用在陆雁冰的身上,如果不是利益攸关,他甚至不会去得罪陆雁冰,毕竟陆雁冰不是我们这种可怜人,她的父兄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亲朋好友也不是等闲之辈,得罪这样一个人,很麻烦,而且很不值当。可丁策偏偏这样做了,图什么?自然是涉及到切身利害,他不得不这样做。如此一来,事情就很简单了,丁策说的一定是真话,那个少年就是张家遗孤。”

    “陆姑娘为什么要回护这个少年人?”丫鬟又问道。

    师横波道:“应该是因为清平先生的缘故,据说当年清平先生与张大小姐有过一段缘分,又与张相爷父子交好,念在故人的情分上,他定会照看好这个张家遗孤,陆姑娘作为清平先生的师妹,自然要回护这个少年。”

    丫鬟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师横波道:“这个少年应该是有所依仗的,如果我猜不错,他的依仗应该要来了。”

    此时平台上,丁策已经与陆雁冰撕破面皮,喝道:“陆都督请让开,我要出手拿人了!”

    陆雁冰自知不是丁策的对手,却也不曾退让,沉声道:“我劝丁都督想清楚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丁策不再多言,神色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并非他不懂得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而是他已经没有退路。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便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寄希望于太后娘娘不会与李玄都议和。

    江湖上有个说法,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丁策被称作“大奔雷手”,一身本事自然在双手之上,虽然他面对李玄都的时候不堪一击,但对上陆雁冰和张白昼,还是稳操胜券。

    这便是陆雁冰最大的劣势,虽然她有天大的靠山,就算打伤了人,多半也能安然无事,但关键是她打不过人家,这就是十分尴尬了,正是应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走的道理,真正靠得住的还是自己。

    陆雁冰银牙紧要,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软剑,软剑通体呈现紫色,唯有剑锋隐隐透出几分青白,剑锷处被熔铸成两只龙爪纠缠的形状,剑首为龙首,剑柄为龙颈,整把剑就像一条紫色蛟龙,不必以气机催发,就已经是剑气凛然,正是陆雁冰的佩剑“紫螭”,虽然此剑不在刀剑评上,但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陆雁冰一抖手中软剑,剑身蜿蜒扭动,好似一尾毒蛇,轻声道:“此剑名为‘紫螭’,乃是我离开师门时师父赠予我的,今日便领教丁都督的绝学。”

    丁策腰间佩刀,他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刀,轻轻摩挲着刀柄。

    这把刀当然不是寻常青鸾卫所用的文鸾刀,而是青鸾卫十三太保世代相传的“武鸾刀”,不过因为避讳朝廷文重武轻,所以“武鸾刀”又名“大文鸾”。

    张白昼站起身来,不愿让陆雁冰孤身对敌。

    可两人都心知肚明,就算是两人联手,也不是丁策的对手。

    丁策缓缓说道:“我无疑与陆都督为敌,只是时势适然,不得已为之,待到今日之事了却,丁某再亲自登门赔罪。”

    陆雁冰冷笑道:“不敢当丁都督登门赔罪,不如丁都督干脆将我打死在此地。”

    丁策面皮微微一跳。

    他何尝不想把这个女子打死在此地,可他不能,因为这个女子牵扯甚广,背景深厚,真要把她打死了,他的下场就不是请罪那么简单了,而是要做好以命偿命的准备。所以他只能沉默不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人有三六九等,人上人不把人下人当人,可在仙人眼中,人上人与人下人也没什么不同,都是蝼蚁,反而能够一视同仁。

    丁策缓缓拔出腰间佩刀,在灯火的映衬下,刀身上掠过一抹寒光,同时刀身上也倒映出万千灯火。

    到了此等时候,望楼中黄石元和齐佛言已经开始犹豫要不要下去制止今日之事。如今帝京城中暗流涌动,可在明面上,帝党和后党还没有撕破面皮,双方都保持了相当的克制。可两位久经世事的两位儒门大人物都心知肚明,这种平静只是短暂的,就好似有一个放满了火药的库房,只要一粒火星,便能引爆,导致局面彻底失去掌控。而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很有可能就成为火星,如果帝党和后党提前翻脸,乃至于两败俱伤,只会便宜了旁观的李玄都。

    在平台更远的地方,有一座小湖,湖中飘着一艘楼船,当然比不得秦淮河上的画舫,不过能在寸土寸金的帝京城中泛舟,已经是极为不得了的手笔。

    此时船上还有一行人,也在遥遥观望远处灯火通明处。楼船的二楼露台上,一个年轻人正举着手中的“千里望”,看得清清楚楚。

    所谓“千里望”,又名“千里眼”、“远镜”,顾名思义,能够使人看清远处的景物。与玻璃镜、火器一样,都是随着海贸从极西之地的安西大秦国运到中原,价格极为昂贵不说,还十分稀缺,便是有钱也未必能够买到。

    年轻人身旁还站着一名白发老者,却是不必“千里望”也能将对岸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这便是境界修为之故了,老人开口道:“陛下以为如何?”

    年轻人正是微服出行的天宝帝,老人则是儒门隐士白鹿先生。因为天宝帝的身份特殊,所以他们没有去任何一座望楼,而是泛舟湖上,远远观望。因为此地空旷,又无人仗着身份起哄喧闹,再加上丁策有意拔高声调,声音倒是听得清楚。

    天宝帝放下手中“千里望”,若有所思道:“张氏遗孤,张肃卿的后人。”

    白鹿先生轻声道:“如果老朽没记错的话,张家只剩下一名男丁,名叫张白昼,并非张肃卿的子嗣,而是张肃卿的侄子,自小喜欢任侠事,拜入蜀山剑派门下学艺,所以躲过了一劫。”

    “原来如此。”天宝帝微微点头。

    白鹿先生问道:“陛下是否要保下这名少年?”

    “不急,先等等看。”天宝帝摇了摇头。

    白鹿先生轻轻点头,不再多言。

    平台上,正当丁策打算不计一切后果出手的时候,只听一个女子说道:“阁下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阁下的手段如何。”

    丁策先是一怔,随即脸色骤变。

    不知何时,一名妇人出现在最后一排的位置,正朝着第一排缓步行来。

    仅看其面容,似乎是不惑年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又气态端庄,带着几分佛门中人的安宁慈悲,与此处烟花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今天来客中不乏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若是平常时候在行院中见到这等姿容的妇人,不免要生出亵渎之意,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妇人有些不同,她的身上带着一股势,让他们从心底深处生出惧意,就好似遇到了天敌,又似是叶公好龙终于见到了真龙。

    她一步步行来,闲庭信步,旁若无人。

    在座之人,无论胸中才华,无论腹中学识,无论家世出身,无论性格好坏,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没有一个真正的傻子。

    他们立时明白了一点,这名妇人不是寻常之人,而是一位真正的高人,最起码也是天人境的修为,这无关乎他们本身的修为和眼力如何,而是基于常识做出的判断,毕竟能不把丁策放在眼中之人,怎么也不能逊色于丁策。

    于是人群纷纷起身,让开了一条道路。

    女子来到第一排,在张白昼身旁站定,没有任何动作,丁策便退了三步,如临大敌。

    张白昼低着头,好似做了错事的孩子,低声道:“兰姨。”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衣袖。

    遍地生出曼珠沙华,一瞬间好似从人间来到了三途川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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