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和秦清是通过邀月洞天返回大荒北宫,所以省却了很多时间。

    时值冬日,位于太白山上的大荒北宫仿佛一座雪城冰宫,可万淼洞天内部却只有两个季节,一个是春季,一个是秋季,春季对应外面的春夏时节,秋季对应外面的秋冬时节。

    此处洞天,位于天池下方,说大不大,远不如鬼国洞天,更不如五行洞天和昆仑洞天,说笑也不算小,大概相当于一座小一号的大荒北宫,好似是大荒北宫的倒影,是历代圣君和秦清的闭关场所。

    现在被用来关押谢雉,对于谢雉来说,也算是一种别样的殊荣,只是谢雉绝不想要就是了。

    在谢雉进入万淼洞天之后,秦素没有第一时间封锁洞天,而是在洞天中设宴招待了谢雉。

    今日的秦素兴许是回到家中的缘故,衣着随意,长发只是以一条丝带随意挽住。

    相较于秦素,谢雉还是在符望阁见李玄都的打扮,狼狈谈不上,落魄却是必然。

    两人隔着一张长桌对坐,除了两人之外,席上再无他人。

    秦素拍了拍手,有侍女端来铜盆以供净手,又有侍女手捧白巾擦手,秦素很是熟稔地净手之后,有侍女端着琉璃盏放到桌上。

    侍女伸手揭开琉璃盏的盏盖,里面是两只秋雌蟹,黄满肉厚,肥美诱人,接着又有侍女为两人送上全套的蟹八件。

    秦素出身世家大族,对于这些并不陌生。秦素身为太后,更是熟悉无比。

    秦素微笑道:“外面是严严冬日,洞天之中却是正值秋日,菊黄蟹肥秋正浓,这几只螃蟹虽说比不了江南那边的螃蟹,但养在这洞天之中,也别有一番风味。”

    谢雉瞥了眼,微微点头,先是净手,然后拿过那套繁琐的器具。

    谢雉吃蟹讲究,用起蟹八件有条不紊,轻敲慢剥,赏心悦目。秦素吃得不多,更多看着对面女子细嚼慢咽。

    小半个时辰后,秦素身前桌上多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螃蟹,内里的蟹肉都已经被吃尽,只剩外壳,而秦素这边只有半只螃蟹,并未吃尽。

    秦素示意侍女将桌上的螃蟹撤下,换上清茶,说道:“我记得太后娘娘也是辽东人士。”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谢雉感慨了一声,“我这些年久居帝京,别的记忆不深,唯独在口腹之欲上面,记忆尤深,宫廷用膳讲究个食不厌精烩不厌细,不管吃什么东西,都要吃个门道出来,什么时令季节,或是典故由来,又有诸般做法吃法,就像这蟹八件,放在平常人眼里,那就是画蛇添足,可在我看来,这才是吃蟹的精髓所在。”

    秦素接言道:“这世上的珍馐再好,又怎么比得过名利二字?”

    谢雉叹道:“我落得今日下场,也是因为这二字。”

    秦素问道:“太后娘娘可是悔不当初?”

    谢雉反问道:“江洋大盗落网,个个悔不当初,他们到底在后悔什么?是后悔当初作恶?还是后悔自己不小心落入了官府的手中?秦大小姐问我是否后悔,我是后悔当年争权夺利呢?还是后悔自己不慎落败落得这般下场?”

    秦素轻声道:“倒要请教。”

    谢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若是让我回到天宝二年,我还是会那样做,至多是记得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秦素道:“如此说来,太后娘娘与那些江洋大盗也没有两样。”

    谢雉笑道:“同样是大盗,也有高下之别。南华道君有言:‘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南华道君又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八载,我执掌一国权柄,按照南华道君的说法,我可谓是窃国大盗。”

    秦素听谢雉如此说,指责的话也无从出口,只能说道:“太后娘娘倒是有自知之明。”

    谢雉话锋一转:“我是窃国大盗,你的父亲秦清,还有你的丈夫李玄都,他们又是什么人?”

    秦素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太后娘娘是要与我辩经了。”

    谢雉笑了一声:“李玄都不是要给我论罪吗?他首先自己站得正,方能给我论罪,若是他自己都持身不正,还谈什么论罪,还是早些一剑把我杀了为好。”

    秦素在认识李玄都之前之所以境界修为不高,就是因为她把精力花费在了其他地方,算是一位才女,身为道门弟子,对于太上南华的经典,自然也曾拜读,却是难不倒她。

    秦素略微思量后,缓缓说道:“江川枯竭,山谷就会空虚。山丘夷平,深渊也能填满。同理,圣人全部消失,大盗也不会兴起,天下便会太平无事。圣人不消失,大盗就会层出不穷。为了治理好天下而重圣人,却是大大有利于盗跖。”

    谢雉贵为太后,在穆宗皇帝的影响下,也曾饱读儒道两家的经典,说道:“圣人是正之极致,大盗是邪之极致。圣人应该多多益善。正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圣人越多那么大盗就越少才对。”

    秦素道:“世人为了防备开箱撬柜的窃贼,他们会绑紧绳子,加固铁锁。但是盗贼一到来,会顺手背着箱子、扛起柜子溜走,他们还唯恐绳子和铁锁不够坚固。聪明人所做的一切最后不过是拱手让人。”

    “南华道君以箱柜比喻国家,绳索和锁钥比喻圣人的仁义法规,那些把箱子柜子都拿走的盗贼,就是盗取国家,还连仁义法规都一并偷走的窃国大盗。”

    “南华道君不止一次提过当面驳斥儒门圣人的盗跖。盗跖的徒众问他,盗窃有没有方法可言。盗跖的回答是:‘能够知道屋里有什么好东西就是圣,能够身先士卒首先溜到屋里的就是勇,大家偷完能撤退能为大家断后的就是义,清楚偷盗计划能够成功就是智,最后分赃的时候,能够合理分配就是仁。’圣、仁、义、智、勇,把儒家的那一套放在盗贼身上也完全说得通,这就是所谓的‘盗亦有道’。儒门倡导仁义礼,未能感化大盗从良,大盗反而把‘仁义’抢过来作为盗窃的纲领。”

    谢雉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重新审视秦素,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小觑这位秦姑娘了。

    秦素接着说道:“太上道祖有言:‘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太上道祖和南华道君反对的不是仁义和道德本身,而是反对提倡标榜圣人与仁义,一旦标榜开来,人们发现有利可图,就会像追逐名利那样粉饰自己,个个装作圣人、圣母、圣子,实际上做的是大盗的勾当。”

    谢雉沉声道:“秦姑娘说了许多,的确很有道理,可是秦姑娘还没有回答我,我是大盗,那么秦清和李玄都又是什么人?”

    秦素道:“他们两人各有缺陷和不足,也有种种私欲,肯定不是圣人,距离圣人甚远。”

    谢雉步步紧逼:“不是圣人,那就与我一样都是大盗了。既然同是大盗,胜负本身没什么可说的,你便是一刀把我杀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你凭什么给我论罪呢?”

    秦素反问道:“难道天下的人和事都是非黑即白?难道除了圣人和大盗之外,就没有第三种选择了吗?”

    谢雉也是反问道:“太极阴阳之中难道还有第三种颜色吗?天地之间还有能与此二者相提并论的事物吗?”

    秦素陷入沉默之中。

    谢雉笑道:“李玄都要杀我,我引颈待戮,这就像盗贼内讧,互相杀戮,拳头大就是道理。李玄都要给我论罪,只怕还不够资格,试问一个盗贼凭什么给另外一个盗贼定罪?他用的又是哪家的王法?”

    秦素轻声道:“家父拒绝了儒门的辽王,就是不愿君臣有别。若是有朝一日,家父能够鼎故革新,自有新法。”

    “鼎故革新。”谢雉嗤笑一声,“干脆直接些,改朝换代。”

    便在这时,秦清走入了此地:“谢师妹可谓一语中的。”

    谢雉望向秦清,并不意外,问道:“不知秦师兄有何见教?”

    秦清道:“太上道祖的原话是‘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亡有。绝伪弃虑,民复季子。’三绝三弃,本没有圣人、仁义。之所以会变成绝圣弃智,是因为儒道之争,后人增补上去的。既然说到儒道之争,我今天不说太上道祖和南华道君,也不说祖师杨朱,我用儒门亚圣的道理来回复谢师妹。”

    谢雉道:“倒要洗耳恭听秦师兄高论。”

    秦清说道:“亚圣说:‘民重、君轻、社稷次之。’武王伐帝辛,亚圣说:‘闻诛一匹夫矣,未闻弑君。’”

    谢雉脸色一白。

    秦清又道:“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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