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龙老人微微一笑:“是了,这便是我们今日和议的原因所在。最近齐州发生了许多大事,这只是其中之二,还不是根源,真正的根源在于一件逃奴案。李先生,有人说圣人府邸的逃奴其实是李家安插在圣人府邸的暗子,意在窥探监视,如今已经返回李家,不知此事可真?”

    李玄都神色自若,说道:“不知龙老先生口中的这个‘有人’是谁?不妨请他出来当面对质。若是请不出来,或是没有证据,只是空口白话,那便是妄加猜测,蓄意诬陷。”

    便在这时,姜夫人开口道:“这个‘有人’便是我,不知清平先生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李玄都将目光转向姜夫人,“据我所知,姜夫人与先母素有间隙,此事并非什么隐秘,今日在座的诸位当中,有不少当年都曾因为两位夫人的争执而来到齐州居中调停,这更是众所周知。”

    李卿云不仅仅是李玄都的师母,还是李玄都的义母,所以李玄都称呼师母也可,称呼母亲也可,此时称呼先母并无任何问题。如果李玄都并非站在清微宗的立场上说话,而是仅仅以李家之人的身份说话,反而是母亲、义母的称呼更为恰当。

    李玄都顿了一下,稍稍加重语气:“所以姜夫人之言,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尽信,谁也不敢保证姜夫人是不是因为当年旧怨而故意构陷,如果姜夫人非要如此说,那就请拿出证据来。”

    姜夫人执掌圣人府邸多年,还未有人敢对她如此不敬,再加上李玄都是李道虚和李卿云的义子,可谓是新仇旧恨一起算,眼底隐现怒意,只是多年的涵养让她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强压着怒意说道:“我派出家奴追捕此人,可那些家奴进了你们李家的墓田就再也没出来过,这难道不算证据?”

    李玄都拍了下扶手:“这正是我要说的,去年腊月三十这一天,我李家之人齐至墓田,祭拜列祖列宗,这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可就在此时,有一伙自称沐恩圣人府邸门下之人冲进我李家的墓田,我李家子弟上前询问,反而被他们打死一人,尸首至今未曾入土为安,这更是有目共睹。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样的事,这样的人,难道还要我把他们礼送出境吗!”

    一时间,无人敢接李玄都的话茬。

    过了片刻,姜夫人冷冷道:“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是圣人府邸的人,要治罪也是我们自己治罪,还轮不到外人来越俎代庖!”

    “咄咄怪事!”李玄都声音陡然严厉,“要是你们自己家里的事情,你家奴仆打死了你的儿孙,你说你们自己处置,别人不得插手,那也就罢了。可如今是你们的人打死我们的人,这是两家之事。我们李家可不是你们圣人府邸的奴仆,我们作为死者亲族,要讨回一个说法,讨要一个公道,怎么就成了越俎代庖?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姜夫人被李玄都的话一逼,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玄都冷笑一声:“如果有这样的道理,是至圣先师传下的道理?还是心学圣人讲过的道理?亦或是哪位先贤?不妨讲出来,也让我这个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山野村夫受教一二。”

    龙老人不得不开口了:“自然是没有这样的道理,只是杀人之事,只要将杀人之人拘拿即可,又何必将所有人全部扣下?”

    李玄都坦然道:“龙老人先生应该明白‘墓田’二字的意思,那是我们自家之地,与宗祠一般,都是重地,不说外人,就是自家人都不能随意出入其中。若是有人擅闯,自当惩戒,警示他人,这便是规矩。易地而处,若是有人擅自闯入至圣林,难道姜夫人会当场放人吗?”

    龙老人久闻李玄都向来能言善辩,今日亲自领教,方才知道不虚,一时间也无言以对,毕竟这并非辩论义理,或是谈空说玄,而是就事论事,大儒们未必擅长。

    李玄都目光扫过众人:“这些人只是些奴仆,并非圣人府邸的族人,更算不上儒门弟子,就敢如此横行霸道,擅闯他人墓田在先,出手伤人性命在后,这还是我们李家,也算是有些脸面的人家,李家尚且如此,可见这些人平时对待小民百姓是何等凶恶,圣人亚圣就是这么教导后世弟子、族人这般对待百姓的?要是都像他们这样,齐州的百姓不知要遭多少罪孽!”

    姜夫人目光一闪,觉察到了李玄都话语中的漏洞,立时说道:“清平先生是在质疑至圣先生和亚圣的道理?”

    此言一出,无论是道门中人,还是儒门中人,都变得紧张起来,仿佛一言不合就要立刻出手。

    谁都清楚,把话题引到了圣人和亚圣的身上,就给儒门动手的理由,儒门中的反对声音因为某种道义正确,也要站出来反对道门,甚至亲自出手。

    李玄都却浑然不惧,或者说早有预料,淡然道:“姜夫人居心叵测,意图将今日种种错误归咎于千余年前的古人,试问,千余年前的古人何罪于今人?至圣先师教人道理,就好似算学,在千余年前,一加一等于二,千余年之后,一加一还是等于二,并不会等于三。自家学艺不精,将题目算错,却反过头来责怪算学,所以我说你居心叵测。”

    “道理就是道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对于至圣先师的道理没什么意见,对于你们这些把道理讲歪的后世弟子,却是很有意见。”

    此言一出,在座的儒门之人无不变色。

    姜夫人更是一拍扶手,怒道:“你放肆!你也配谈至圣先师的义理?”

    李玄都仍旧是毫不动怒:“不配?圣人曰:‘有教无类。’人人都可以学习圣人的大义道理,不分族类,一视同仁。圣人又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既然人人可以学习,自然人人可以思考,产生自己的理解,付诸于口。这是圣人亲口所言,也是圣人的亲传弟子亲自记录,我为何不能谈论圣人的大义道理?如今姜夫人却对我说不配,试问,是我错了?还是圣人的道理错了?”

    姜夫人哑口无言。

    李玄都对付儒门之人,惯会用儒门圣人的道理去反驳儒门弟子,并非李玄都多么高明,而是儒门弟子知行不合一,如果他们事事都以圣人的道理为准则要求自己,严于律己而宽以待人,李玄都又如何能用圣人的道理去拿捏他们?

    再有就是,龙老人有一点没有说错,心学圣人在世之时,的确极为推崇三教合一,所以这些年来,儒道两家的弟子流动十分频繁。比如李道虚,年轻时就曾经在万象学宫求学,入赘李家都是后来之事了,宁忆也可以算是个例子。而李玄都本来是出身道门,却受张肃卿影响,有了许多儒门的想法和理念,这同样是个例子,所以辩经的时候,儒门认可道门经典,道门也认可儒门经典,并不会去否认太上道祖或者至圣先师,这与当年的佛道之争全然不同。

    事实上,双方如今是利害之争,而非教义之争。

    儒门之人陷入沉默之中。

    李玄都缓缓说道:“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在原地打转,谁都不肯退让一步。那么这和谈,不谈也罢。”

    说罢,李玄都已经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李玄都一起身,其余的道门之人均是以他为首,自然也随之起身,只剩下儒门之人还坐在椅子上,眼看着这场和议是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

    便在这时,龙老人缓缓抬手道:“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龙老人。

    龙老人扶着椅子的副手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说道:“和谈和谈,有的谈才是。这样罢,我们不要再去务虚,说些实的,李先生如何才肯罢战休兵?”

    李玄都冷冷道:“龙老先生此言倒像是我主动挑起争端了,李某愧不敢当,这句话应该我问龙老先生才是。”

    龙老人道:“李先生是要一意孤行,置万千百姓于不顾,为一己之私欲而挑起儒道两家的争端了?”

    “好大的帽子。”李玄都一声冷笑,“你说是我挑起儒道两家的争端,那我且问你,我大师兄是因何而死?我们道门死了人,还要我们道门不能闹事,要顾全大局,这便是王霸之辨中的霸道吗?”

    龙老人面不改色:“李先生方才说过,凡事都要讲究证据,若是空口无凭,那便是构陷诬告。”

    李玄都取出半截断剑,说道:“此剑是我大师兄的佩剑,这剑上有一个指印,龙老先生敢当着众人之面对照一二吗?”

    龙老人眯起眼,没有说话。

    李玄都握着断剑的剑柄,递向龙老人。

    龙老人脸上露出积分凝重之色,缓缓伸手,却又没有握住断剑的剑身。

    李玄都沉声道:“请。”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两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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