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笑道:“这是什么话?咱们这样人家哪有什么去不得的人?今儿也是遵从太太的意思,各处都裁人。好丫头,我心里明白你的好处,也感激你服侍宝玉这么些年,尽职尽责,只是你和我同龄,哪能耽误你的终身大事?”

    第135章

    上回说到宝钗欲节省开支,将一些使唤不到的家奴放出去,其中以袭人为首,宝玉十分赞同,袭人满心不愿,苦求后听到宝钗的这番言语,几乎站立不稳,怔怔地望着眼前最端庄稳重展样大方的宝二奶奶,虽然面带微笑,神色温柔,却哪里有从前对自己的亲密友爱?

    宝玉蹬掉足上的靴子,任由麝月低头捡走,将双腿盘在炕上,道:“袭人姐姐,你奶奶说得有理,晴雯、芳官这些人年纪比你小都有了各自的姻缘,你这做姐姐的反落在后头,倒不好看。今儿收拾东西,我叫茗烟明儿一早通知你哥哥来接你。你素日攒下来的衣履簪环等都带走,走时候我再赏你一些银子和绸缎以备嫁妆之用,不枉你服侍我一场。”

    他原本想着要和袭人同生共死,可是这么些年桩桩件件的事情凑在一处,晴雯险些丧了命,芳官藕官等险些任由干娘处置,于是一颗心早成了灰烬,别说袭人,就是麝月秋纹碧痕等,他也一样打发出去,不必留下来受折挫。

    袭人尚未因宝钗之语而感到悲痛,然听到宝玉之意,不觉浑身发抖,颤声道:“二爷是打定主意要撵我出去了?”

    宝玉仰头望着雕梁,缓缓地道:“走罢,都走罢,走了反是一条生路。”

    虽然他不懂外面的风雨,但是这些年常和卫若兰等人来往,亦察觉出有些不妥,近来更是隐隐透着风雨欲来的不祥之兆,即使宝钗不开口,他也要在这几日打发袭人等出去。

    宝钗疑惑地看向宝玉,心中微微一动,问道:“二爷这是何意?竟是一个不留?我原想着袭人在丫鬟们中年纪最大,故先打发她出去,麝月是老爷指明留给二爷的,秋纹碧痕这几个年纪也都不小了,所以留下麝月。”

    宝玉淡淡地道:“既然奶奶起心俭省,索性都打发了干净,一个都不留,就像凤姐姐进门后打发琏二哥哥的丫头一样,袭人麝月秋纹碧痕全部打发出去,令他们家人自行聘嫁。”

    宝钗脸上一红,忙道:“哪能学凤丫头的做派?我只想着打发丫头,麝月留下。”

    宝玉不顾麝月惨白的脸色,道:“麝月有何不同?也是个丫头,一视同仁才好。”况且那日麝月虽开了脸儿,但却没有圆房,自始至终他都打算将丫头们都放出去的。

    虽说这两年来他不喜袭人的为人处世,但是他亦没有将麝月收房的意思,他以前觉得娇妻美妾乃是常情,可是凤姐黛玉和惜春的想法早已影响到了他,他觉得像贾琏和凤姐、卫若兰和黛玉这样清清静静也未尝不可,尤其是凤姐和贾琏和好后,少了许多纷争。

    宝钗低头想了想,陪笑道:“既然二爷这么说,那么就都打发出去。袭人、麝月、秋纹和碧痕这几个服侍二爷多年,劳苦功高,每人赏五十两银子和四匹绸缎。麝月秋纹碧痕都是咱们家里的,放他们回父母身边,若她们有意脱籍嫁到外面就替她们姊妹几个脱籍,若是不愿意,就仍在咱们家嫁给小厮们,只是不像以前那样有差事了,等婚后再选上来做事。至于袭人是外面来的,卖的原本是死契,索性就将身契赏还,也不要她的赎身银子。”

    宝玉赞同道:“就这么办,将来她们各自有了姻缘,自然尽谢奶奶的恩典。”低头从炕桌底下拿书来看,一看竟是四书五经,翻了几页,顿觉无趣。

    袭人含悲忍痛,只得磕头谢恩,眼泪汪汪地道:“二爷才成亲,莺儿文杏两个未必知道二爷的喜好,二爷穿什么用什么吃什么,她们不知道,下面小丫头们就不用提了。二爷,好歹留着麝月,一则只有她能替我妥妥帖帖地服侍二爷,我走了也放心,二则她是老爷点了名的,这么打发了出去,叫老爷知道了脸上不好看。”

    宝钗想了想,也劝道:“二爷,袭人说的是,不如就留着麝月罢。莺儿淘气,文杏年纪又小,素日行事很不沉稳,不留个人,连我都不知二爷素日的穿戴吃食。”

    麝月扑通一声跪在地,泣道:“我不走,二爷,二奶奶,留着我罢。”

    宝玉长叹一声,凝目望着麝月越发标致的面容,沉声道:“何苦来着?我不过是一个须眉浊物,哪里来的福气叫你心心念念地留下?你若不想走,那边留下罢。”

    最后,麝月留了下来,袭人和秋纹碧痕等含悲忍痛地被家人接了去,除了袭人销了籍成为良民外,秋纹碧痕仍旧留在贾家,由父母做主,配给了宝玉身边的小厮。他们原是无甚见识的人,纵使知道贾家不如从前,也觉得比在外面强百倍,都不愿意脱籍离去。

    花自芳三年孝满就娶了亲,他们家早就复了元气,攒出了家业,倒也娶了一位小家碧玉,已生了个儿子,原本盼着宝玉成亲后给袭人名分,连带拉扯自己家,因袭人在荣国府当差,他们家不知得了多少体面,谁承想袭人竟被打发出来了,不觉跌足叹息,从后门接了袭人,一面驾车回家,一面道:“早知如此,五六年前就该狠狠心赎了妹妹回来。”

    袭人哭得眼睛又红又肿,抱着装有金银珠玉的包袱坐在蓝布骡车内,隔着棉帘子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倘若我知道有今日,决计不会那样行事。好在这些年攒下了不少梯己,用不着哥哥嫂子养我。”约莫七八百金的东西,足够她过活了。

    花自芳叹了一口气,道:“就是妹妹没带一点儿东西回来,我也该养妹妹。妹妹放心,出了正月找姨妈给你寻个人家,咱们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过着本分日子。”

    花家距离贾家极近,不过一半里的路程,展眼即至。

    不说袭人回家如何度日,且说凤姐听了宝玉房中诸事,忍不住一笑,满脸讽刺地道:“看看,这才是咱们府里端庄大方的宝二奶奶呢,才进门几个月?就先把太太的心肝尖儿花大姑娘打发出门了,美其名曰恩典。”

    小红抿嘴道:“袭人倒是好福气,府里这样,她出去许是幸事也未可知。”生下一子后满了百日,小红就进来帮凤姐打理事务,仍是凤姐跟前第一得意人。

    凤姐一怔,感叹道:“言之有理。”

    说完,她忽然问小红道:“郑官媒来回话了没有?我托她去打探张家的口风,好在这两个月把四妹妹的婚事办了。”

    小红摇摇头,道:“郑官媒今儿没来,不知道去没去张家,听说郑官媒最近忙得很,许多官宦人家都找她提亲说媒。奶奶别急,就凭咱们四姑娘这样的品貌,张家就像得了金凤凰似的,哪有不赶紧娶进门的道理?”

    凤姐却道:“谁知道这劫难什么时候过来?老太太身上又不好,四妹妹现今是嫡亲的孙女,老太太当真不好了,她就要守一年,哪里耽误得起?算一算,她今年都十七岁了。四妹妹到了咱们家,我就真心想着她好,唯有嫁做人妇才不会受咱家的牵连。”

    郑官媒三日后才登门,向凤姐赔罪道:“几天前我就去张家,不过张家说近来京城不大安稳,而且他们家尚未将聘礼等物齐备,想等风平浪静再好好地大办。”

    凤姐听了,顿时露出一丝焦急,怕让人觉得自己家上赶着出阁,忙遮掩下去。

    她想了又想,问道:“郑官媒,张家是怎么说的?有没有跟他们说明是我担忧老太太才想问他们的打算。既然当时他们就这么说了,你怎么今儿才过来回话?”

    郑官媒道:“张家当时没有立即回应,只说考虑几日,今日一早才叫了我过去,将他们的打算告诉我,我便立刻来回奶奶了。我将奶奶的忧心细细地告诉他们了,但是张太太说一则聘礼尚未齐备,二则按四姑娘的生辰宜二八月成亲,二月是来不及了,不如定在八月,若是八月成亲的话,七月过大礼,不急不缓。”

    凤姐微微皱眉,心里掠过一丝不安,抱怨道:“要不是我们老太太年纪已过八旬,自从娘娘薨了,老太太一日又一日地不好,怕耽误了四妹妹的终身,我何苦托你跟他们商量婚期?我向来疼我这个妹妹,恨不得留在家里几年呢。”

    郑官媒笑道:“满京城里谁不知道府上姑娘们都是有一无二的尖儿,张家也是想风风光光地给哥儿姑娘办婚事,这才拟定八月。”

    凤姐无可奈何,只得命小红送郑官媒。

    小红递了一个荷包给郑官媒,扶着她往二门走去,悄声笑道:“好人,张家真真是为了那两条缘故才不肯近日过大礼的?”

    郑官媒捏了捏沉甸甸的荷包,察觉到是金锞子,银锞子没有这么沉,她便展眉一笑,觑着小红道:“怪道琏二奶奶看重你,无时无刻不叫你在跟前服侍。有些话我不便在琏二奶奶跟前说,竟是请你悄悄地告诉琏二奶奶罢。”

    小红忙道:“放心,不管好歹,都和您老人家不相干,您只管说,回头我告诉奶奶,再作打算。”不独凤姐,连她都觉得有些不妥了。

    郑官媒悄悄道:“我做半辈子的媒,什么样的人家没见过?天底下千奇百怪的人家,不管是正在议亲的男女孩子,还是男家女家的亲娘长辈,看到他们转一下眼珠子我就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不然我凭什么做了这官媒?我原不该告诉你的,可是想着静孝县主和四姑娘姐妹情深,恐你们被蒙在鼓里,只好说了,你们心里有底。”

    她拿着手帕掩口,声音细若蚊吟,乃道:“我瞧着张太太的意思,似乎很在意贵妃娘娘的薨逝。当时托我提亲时,张太太提起四姑娘真真是神采飞扬,满意到了十二分,言谈间提过好几次贵妃娘娘和府上,也提过静孝县主。今儿我替琏二奶奶传话想早些办婚事,张太太脸上就露出三分犹豫来,瞧着不大像从前的作态。”

    说到这里,郑官媒又道:“按我的猜测,琏二奶奶是真心为四姑娘好,不愿攀龙附凤,只想寻个清白本分人家,我心里常感叹再没有琏二奶奶这样替小姑子们着想的嫂子了,前头二姑娘日子过得好多亏了琏二奶奶,奈何张家不是。我猜张家这些年在京城里一直未入上流,是想借府上之势入青云,毕竟府上在京城里仅次于几个王府,乃是数一数二的一等人家。现今他们仅是犹豫而推迟,而非悔婚,料想是因贵妃娘娘虽薨了,但静孝县主尚在。”

    听完郑官媒的一番揣测之语,小红气恼在心,面上却不流露出丝毫,笑道:“我不信。我们奶奶打发那么些人探听,明察暗访的,都说张家是厚道清正人家,品行极好,我们看中的就是他们的家风人品,怎么会因我们娘娘薨了就有些儿踌躇不定?别是他们家确实是因为那几个缘故才拟定八月,但您老人家想得太多了。”

    郑官媒嗤笑一声,道:“为了做媒,我早练就了火眼金睛,最擅察言观色,十回里我能猜对九次半。我这三日可没闲着,装作偶遇张太太的心腹陪房,特地用上好惠泉酒灌醉了她,也听她说张太太正犹豫不决,心里怕贵妃娘娘薨了,府上将来大不如从前。”

    小红脸色一变,颤声道:“果真如此?好人,千万详详细细地跟我说一遍,若他们家真起了这样的心思,岂不是误了我们姑娘。”

    郑官媒想了想,安慰道:“莫担忧,张家深思熟虑后才叫我回话,十有八、九不会悔婚。静孝县主的姑爷何等身份地位?多少人高攀不到,静孝县主没守孝的时候那可是常常出入皇宫的绝顶人物儿,张家哪里舍得不要这门亲戚?婚,两姓之好也,凡是我做媒的几乎都是先看是否门当户对。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叫你们防着些,推迟到八月办婚事不见得是坏事。”

    小红再三拜谢,亲送郑官媒上车,才转身回凤姐房中,将郑官媒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凤姐。幸亏他们搬回东院后,惜春和巧姐挤在邢夫人东西厢房里,萱哥儿跟贾赦住,并不在后院和贾琏夫妻同住,此时亦未在跟前,否则惜春听了,必然吵着退亲。

    凤姐气得将茶碗推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脸色铁青地道:“难道我竟看错他们了?这还没怎么着呢,他们就有三分悔意了。”

    倘若贾家将来获罪,张家岂不是立刻翻脸退亲?

    小红道:“郑官媒说话虽有些意思,但是终究不知真假,奶奶先别恼,不如咱们着人去打听打听,若他们果然起了这样的心思,咱们早些防备,免得叫他们败坏了四姑娘的名声。”

    凤姐低头想了想,道:“满京城里的官媒婆只有郑官媒最好,一是她做媒从来不说花言巧语,总是实话实说,二是她这人心地良善,不做没良心的事情。她在你跟前这么说,正如她自己说的,是看在林妹妹的面子上,也是想讨好林妹妹的意思,谁不知林妹妹和四妹妹竟如嫡亲。世间最难做的是媒人,夫妻和睦倒罢了,一旦生了口角嫌隙,先怨的就是媒人,从前郑官媒没少因为这件事被人砸到家里。郑官媒入了林妹妹的眼,旁人自然不敢对她如何。”

    小红迟疑片刻,道:“奶奶是说郑官媒说得十有八、九是实话?可是咱们素日打探张家时是最清正的门风、最刚直的人品,岂会这样作为?”

    凤姐冷笑道:“世间最难测的是人心,只有经历过事情,才知道心思是好是坏。再说,好坏也不能一概而论,谁说坏人不能做好事了?就是好人,也会做没良心的事情。不过咱们不能听郑官媒的一面之词,竟是再试探一二才好。”

    思来想去,打探消息自有人去,试探一事唯有拜托给郑官媒,就请她再去张家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只说静孝县主给惜春预备的嫁妆放置半年倒不好。

    郑官媒眼珠子一转,又道:“自古以来,攒嫁妆难,下聘礼易,不过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和羊酒果品罢了,只要有钱,哪一样不能在一日之间置办妥当?我在琏二奶奶那里见过静孝县主给四姑娘预备的嫁妆清单,真真是不得了,不知道耗费了多少时日才置办下来。”

    张太太想到丈夫偶然间在国子监听到人提起贾家时的口气,恐怕会被义忠亲王连累,她便犹犹豫豫地道:“话虽如此,但终身大事不能轻忽,须得更谨慎些才好。”

    郑官媒心中一动,抬头看着张太太,似乎比上一回更加踌躇了些。

    张太太很快下定了决心,道:“仍是上回的话,且等七八月再说罢,现今家里忙忙碌碌的,实在抽不出空来置办聘礼。”六七个月也能确定贾家是否平安了。

    贾家平安无事那么就是皆大欢喜,若是贾家被义忠亲王连累,那就万万不能结了这门亲事,哪怕静孝县主十分尊贵也不能,她儿子模样儿好,才气高,原该定一门四角俱全的亲事,将来才好出仕。她知道此时悔婚远比贾家获罪后退婚的名声好,但是她不确定贾家将来如何,不敢现在就提出反悔之意,怕贾家权大势大,躲过这场风波,自己得罪了他们反不好。

    郑官媒心中确定张太太果然有反悔之意,而且比上回更深些,面上却笑说会将张太太的话转告凤姐,正欲向郑太太告辞,就见张家的一个婆子急急匆匆地过来,说有要紧事回禀,郑官媒听了,不由得站住脚,打算听完再走。

    第136章

    张家终究不是贾家那样的门第,规矩自然不同,婆子进来后竟仿佛没看到郑官媒似的,径自对张太太道:“太太,贾家出事儿了,大得很。”

    郑官媒脸上登时变色,看向张太太时,其神情亦如自己。

    张太太终究历经世事,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开口问道:“哪个贾家出事儿了?出了什么事?京城里有好几个贾家呢,不独宁国府和荣国府两处。”

    婆子似乎觉得身上有些冷,跺了跺脚,方答道:“还有哪个贾家?就是和咱们二爷定了亲的贾家!今儿一早,就有科道官儿弹劾贾家的当家人,宁国府的珍大爷、荣国府的赦老爷和政老爷,这几位都被参了,罪名儿好几十条呢。”

    张太太大吃一惊,道:“都有那些罪名儿?现今怎么样了?”心中不觉又恨又悔,早知贾家势败,就不该早早地和他们家议亲,若是带累了自己家该如何是好。

    婆子道:“罪名儿那么多我竟不能一一地说上来,只依稀记得几条,有弹劾赦老爷治家不严、纵容家奴恃强凌弱欺男霸女、匿藏犯官财物、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的,有弹劾珍大爷家孝国孝期间勾引世家子弟赌博吃酒、和义忠亲王府来往的。”

    张太太只听到弹劾贾赦、贾珍二人,忙问怎么没有贾政,婆子想了想,一拍大腿,开口道:“政老爷大罪名儿倒是没有,只一项窃据正堂和逾制的罪名儿,可见为人清正。”

    张太太听了,更觉贾家不妥,又问当今圣人准奏批捕了没有。

    婆子老老实实地答道:“尚未。老爷打发人送消息回来时,朝中正传赦老爷上朝自辩,乃因赦老爷虽是世袭的官儿,但没有实职,当今圣人想起先帝对老臣的厚待,故有此旨。”

    张太太眉头一皱,说道:“被抄了的甄家、史家都是老臣,怎么抄他们的时候都没有让他们自辩,直接发落,到了赦老爷就能上朝自辩?老爷打发来的小子在哪里,我得仔细问问到底怎么样。”原以为贾赦还了欠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谁知他家私底下做了那么多恶事。

    婆子急忙回答道:“便是有人弹劾,也得看当今圣人准不准、查不查,查明了才会发落,哪有听了弹劾就当即治罪的。就像卫节度使,从前他在平安州剿匪时,多少人弹劾他狠辣太过?圣人哪一回不压下去。况且,贤德妃娘娘才薨了不足百日,前头又有贾三姑娘远嫁和亲,功在社稷,当今圣人没提,朝中那些老臣就进谏请当今圣人传旨让赦老爷上朝自辩。”

    张太太也想起此节,甄家、史家都是被弹劾后治罪,却是弹劾后查明罪证确凿,几样大罪落实后才抄家,最后综合所有罪过方判刑。

    正值风声鹤唳之时,贾家又遭此事,张太太不免有些后悔结了这门亲。

    郑官媒听到这里,忙插口道:“外头出了这么些事情,我也得去打听打听,先向太太告辞,明儿太太有事再叫我过来。”

    张太太突然道:“且慢!”

    郑官媒暗叫不好,不禁在心里骂自己多事,非要听完了再走,依她多年来相人的本事来看,张太太势必想说和贾家的这门婚事,恐怕是心生反悔之意。虽然她清楚张太太这样的想法完全在情理之中,但是已经定了亲就因女家犯事而反悔,实在有些薄情寡义。

    郑官媒做媒多年,遇到的事儿多了,就是像贾家这样坏了事的,亲家有像张家这样反悔而退亲、休妻的,也有不离不弃、尽心尽力打点的,端的看品行如何罢了。

    她本已打算退出去,此时听了张太太的话,只得驻足,陪笑道:“太太有什么吩咐?”

    张太太直直地盯着郑官媒,神色变幻不定,好半日才道:“没有,你先将我今儿的话带给荣国府琏二奶奶知道罢,再替我就着朝里的事儿安慰琏二奶奶几句。”

    郑官媒微一凝思,随即了然,她瞧出张太太在听了婆子的话后比先时更有悔意,奈何贾赦今儿被弹劾,他们家此时提出退亲的话,未免有落井下石的意思,有碍于名声,而且张太太一直不知道自己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所以张太太是满心想退却又为了名声不能退,怕落人话柄,便是退也不能选在今日今时。

    想通这一关节,郑官媒装作没看出张太太心思的样子,再三问过张太太没有别的吩咐,才离开张家,速往荣国府找凤姐。彼时贾赦将将出门,阖府惊慌,除了凤姐外,谁都没在意郑官媒的到来,更不在意凤姐去见郑官媒。

    虽说贾家遭事,但黛玉尚在,聪明如郑官媒不敢有丝毫不敬,先问了凤姐的安,才将张太太的言行举止以及心思等悉数告诉凤姐。

    凤姐冷冷一笑,尚未开口,就见惜春从内堂出来,沉声道:“那就退了这门亲事。”

    惜春原在贾母屋里按捺住对贾赦的担忧,和邢夫人母女两个一起安慰贾母,猛地听见郑官媒过来,她就悄悄跟了过来,躲在内堂。

    凤姐回身看到惜春面上如罩寒霜,心知她恼得狠了,惜春性子孤介,比黛玉更显得冷傲非常,至今眼里也只黛玉和自己夫妻儿女等寥寥几个人,余者都不在她心上,骤闻张家的所作所为,哪怕张家不退亲惜春也不愿意嫁过去。

    惜春冷笑道:“张家既然怕我们带累了他们,索性一辈子都不和他们来往。嫂子,一会子将定礼和庚帖等都叫郑媒婆都送到他们家,拿回咱们家的,叫他们写退婚书。”

    郑官媒坐在下面,听了这话,忙起身道:“姑娘,哪里到了这样的地步。”

    惜春摇摇头,开口道:“他们心里已嫌了我,便是没有我们老爷被弹劾的事儿,我进了门也没意思,少不得受一辈子折挫,那才是终身无望。何况我们老爷不过受人诬告,罪名儿未定,他们就这样了,可见其薄。我明白他们这样的想法本在情理之中,就是我嫂子也不愿意给侄儿娶将有抄家之祸的千金小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千古以来的至理,我也不来说他们有什么不好。但是,别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怎么就没像他们这样呢?远的不说,只谈眼前,史家二妹妹湘霓她尚未出阁史家就败了,都以为湘霓妹妹和娘儿们一样锁在后院下人房里等着官卖了,谁知男家以两家已定婚书为由说她已是己方之妇,特特接了她离开暂住别院之中等待史家事了后再说进门等事,今已被云姐姐接到身边照料。”

    别的不说,在这些事情上湘云却是相当有情有义,怪道有人说患难见真情。史家被抄以后,就是贾家都避而远之,湘云和葛煦夫妻两个忙里忙外地打点,人情银钱耗费无数。前儿两位史侯爷相继被判流放三千里到北疆苦寒之地,下剩妻女子媳人等和下人一样入官为奴当街官卖,都被湘云花重金买了去,现今安置在陪嫁庄子里,只史湘霓夫家仍旧愿意娶进门,也不在意她没有嫁妆,遂遵从母命,独自留在葛家,等待出阁。

    凤姐叹道:“像史二妹妹女婿家的有几个?世人终究是趋利避害者多。妹妹都说张家这样的心思全在情理之中,我也用不着别的话来鄙弃他们家,索性就退了这门亲事。如今就这样嫌弃妹妹,将来更难说了。”科道官儿弹劾贾赦,那些罪名令她触目惊心,王夫人做的那些事竟然统统都算在贾赦头上了,论起罪来,着实不轻。

    郑官媒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凤姐和惜春心性竟如此要强,此时家中遇到这样的大事,摇摇欲坠,若是别人只怕恨不得保住婚事,才好让姑娘脱身,她们姑嫂二人竟要退亲!她想了又想,问道:“二奶奶,四姑娘,两位的意思是退亲?”

    凤姐挑起两道高高的柳叶吊梢眉,干脆利落地道:“没错。不趁着此时退亲,难道等以后我们家出事他们登门退亲?为了退亲放出流言蜚语的人家可不在少数。”

    惜春在一旁点头,道:“我便是剪了头发做姑子,也不想这门亲事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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