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待下去他会失态。

    他走出雅间,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人顿时清醒许多。

    一定是屋里火炉烧得太热,烧得他头昏脑涨,否则也不会如此反常!

    *

    雅间内,赵璋却与宋晖相谈甚欢。

    他跟忠义伯府本就亲近,与宋晖也常来往,前一阵宋晖忙着应对考试,两人许久不曾见面。如今难得一聚,自是有许多话说。

    赵璋有意与常弘交谈,奈何常弘个性孤僻,不是熟悉的人几乎不搭理。今日还是看在他五皇子的身份上,与他客气了一两句,再多的话便说不出来。赵璋倒也大度,没有与他计较,甚至还邀请他开春一起去城外狩猎。

    大梁有这样的习俗,京城贵胄都喜欢开春到城外长浔山狩猎,两天一夜,谁猎到的猎物最多最重,谁便是今年最英勇出色的人。少年们血气方刚,都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显示自己的力量,是以这种活动盛极一时,流传至今。

    常弘下意识拒绝:“我不……”

    赵璋打断道:“五公子先不忙着拒绝,等那天来临时,我再遣人去府上问你,你再做决定不迟。”

    常弘想了想,点头勉强答应下来。

    用过晚膳,他们从翡翠楼走出来,恰好城南湖上点燃了烟火。一束束火花窜上天空,随着砰砰巨响,绽放出绚烂的火树银花,照亮了半边夜空。魏箩站在楼下端详,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明暗交替,变幻多姿。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有千百种面孔,一会儿天真可爱,一会儿狡诈任性,一会儿又狠毒阴暗……李颂眉头紧锁,移开视线。

    宋晖将魏箩、魏筝和常弘送到英国公府门口,目送着他们走入府邸,这才骑马转身离去。

    他刚走不久,黑暗中有一人骑马走出。

    黑色劲装,身型健壮,正是杨灏。

    他看了看英国公府大门,再看了看宋晖离去的方向,夹紧马肚喊了声“驾”,消失在黑暗中。

    与此同时,靖王府。

    赵玠刚从滨州回来,此去用了近两年的时间。黄河决堤,淹没了两岸十一个县城,灾情严重,造成民不聊生。他去时正赶上瘟疫蔓延,治理瘟疫便花了大半年,事后还要修筑河岸,加固加牢,每日琐事缠身,不知不觉便在滨州待了那么长时间。如今好不容将事情处理完,终于能够回京述职。原想着能赶在上元节前回来,没想到还是没来得及。路上下了一场大雪,耽误了行程,刚刚才回到府中。

    城内灯火通明,烟花齐鸣,将夜色渲染得热闹喧嚣。

    他换上一身青莲色锦缎直裰,身披鹤氅,立在正房门前。在滨州经过两年的磨砺,他的眉眼比少年时更加深沉,仿佛蕴藏着一片海,探不到底。然而气质还是没变,仍旧矜贵清冷,丰神俊朗。

    他面前站着一个人,正是方才出现在英国公府的杨灏。

    杨灏拱手将方才看到的与他说道:“四小姐随宋晖公子一起出门,路上偶遇汝阳王世子和五皇子,在翡翠楼坐了半个时辰。属下一路跟随在后,亲眼看着四小姐进入国公府,这才回来禀告。”

    赵玠一动未动,乌瞳深邃。

    他负手而立,想起魏箩那张表情生动的小脸,唇边弯起一抹柔和弧度。他离开时她才十一,如今想必已成妙龄,不知长成何种模样?

    杨灏顿了顿,欲言又止道:“殿下……”

    他掀眸,示意他开口。

    杨灏硬着头皮道:“汝阳王世子……当街抱了四小姐……”

    赵玠唇边笑意隐去,眼神渐渐冷下来。

    ☆、第046章

    晚风寒凉,穿堂而过,拂起他半边衣角,他却未有所觉,乌黑瞳仁深不可测,喜怒不辨。

    他取出袖中的绿松石银腰饰,拿在手中反复婆娑,不知在想些什么。那腰饰是用绿松石雕刻的小松鼠,小松鼠下面垂挂着两个银刻的松果,造型独特,模样别致。他当初在滨州第一眼看见这个腰饰,就想到了魏箩。

    魏箩小时候喜欢在他的马车里吃坚果,核桃、松子、花生等等。她吃东西的时候两颊鼓鼓的,像一只窸窸窣窣的小动物,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灵动狡猾,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打什么鬼主意。她比松鼠聪明,也比松鼠可爱,可是这个腰饰实在像极了她,就连小松鼠吃东西的模样,都雕刻得栩栩如生。

    他当时毫不犹豫把这个腰饰买了下来,打算回京以后送给她。只不过当时没想到,一等就等了两年。如今他总算从滨州回来,她还记得他么?

    她长大了,会跟男人一起出门看花灯,还会不会甜甜糯糯地叫他大哥哥?

    赵玠敛眸,将小松鼠拿在手心,手掌渐渐收拢,慢慢地牢牢地握住。

    杨灏看到他的动作,忍不住为四小姐捏了把汗,迟疑问道:“殿下,这个首饰,今晚还送么?”

    他沉吟片刻,踅身进屋,“不,明日本王亲自送。”

    天色已晚,今晚过去势必会吓着她。他不着急,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再多等一个晚上也无妨,他有那个耐心。

    *

    翌日一早,魏箩便收到宫里送来的请柬,天玑公主邀请她去宫中小聚。

    她坐在圆桌后面,一边吃早点一边听金缕传话,倒也没有丝毫怀疑。这几年她虽然不是赵琉璃的伴读,但是隔三差五依旧会入宫一趟。她和赵琉璃是手帕交,关系亲密,私下里感情很好。赵琉璃有些难为情的话题都爱跟她说,以至于她现在一邀请她,她就觉得她又有什么麻烦了。

    赵琉璃只比她大一岁,因为跟她关系好,说起话来也没有顾忌。前阵子她头一次来癸水,还热情地跟魏箩普及了一番女性知识,可惜魏箩上辈子经历过这种事,实在一点儿也不好奇,不能与她呼应。

    今日天气比较暖和,用过早膳,魏箩换上过年新做的松花色织金罗衫,下配樱色宫锦宽襕裙,坐在罗汉床上,等着白岚给她穿鞋。白岚挑了双沙蓝潞绸羊皮金云头鞋儿,一壁给她穿上一壁道:“小姐的脚好像这两年没长过……”

    那么小,比她的手才大了一点。

    不过不要紧,男人就爱女人脚小,捧在手里跟玉莲一样,惹人疼爱。尤其她家小姐的一双脚,生得白嫩精致,脚趾头透着微微粉色。以前白岚不觉得脚有什么好看的,如今看了魏箩的脚,却不得不感叹有一种人,她就是哪哪儿都生得好,你不羡慕都不行。

    魏箩左看右看,没怎么在意过这个问题。眼见时候不早,她起身道:“走吧,再晚就晌午了。”

    门口停着翠盖朱缨的马车,到这时魏箩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往常赵琉璃邀请她入宫时,都是她自己坐英国公府的马车去的,如今怎么特地来接她?莫非有很要紧的事不成?魏箩坐上马车,掀起暗纹绣金车帘问嬷嬷:“是谁让你们来接我的?”

    嬷嬷毕恭毕敬道:“回四小姐,是天玑公主的吩咐。”

    看来是没弄错,她重新坐回马车。明明哪儿都没有问题,可她就是有种不同寻常的预感。

    马车停到后宫门口,魏箩跟着嬷嬷一起来到庆熹宫辰华殿。殿内赵琉璃早已等候多时,一听到她来了,便从暖阁跑出来,笑着迎接:“阿箩。”

    赵琉璃由于常年体弱多病,皮肤比一般人要白,白中透着病态,近乎透明。她骨架纤细,小脸只有巴掌大小,笑起来露出两颊深深的酒窝,乐观开朗,一点也不像个缠绵病榻的病人。

    这些年陈皇后为她网罗天下名贵药材,替她补身子,总算将她养得比小时候健康了一些。然而还是跟常人有差别,她情绪不宜太过波动,不能大哭不能大笑,也不能生病,生起病来比一般人都严重。陈皇后将她看得很紧,平时除了庆熹宫,基本不让她出去。她若是无趣了,只有把阿箩请到宫里来,说话解闷,听阿箩说宫外面的故事,聊以慰藉。

    她拉着阿箩来到暖阁,一起坐在花梨木贵妃榻上,好奇地问:“昨天是上元节,你上街了么?”

    阿箩点了点头,“去看了花灯,还看了大变活人和木偶戏……”她想了想,“还吃了炸元宵。”

    赵琉璃一脸羡慕,她从来没吃过炸元宵,也不知道什么是木偶戏。还是阿箩活得自在,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不像她,只能生活在这个庆熹宫里,连到后花园一趟都要跟母后说一声。她托着两颊,羡慕得不得了:“炸元宵是什么滋味?好吃么?跟普通元宵有什么区别?”

    阿箩见她一脸馋相,忍不住抿唇一笑,故意道:“甜甜的,里面是红豆馅儿,又烫口又好吃。”

    她露出向往,还没开始畅想,便很快打住,叹一口气道:“算了,我大抵是没机会吃了。”

    魏箩见她模样可怜,有些于心不忍,不再打趣她,让金缕把她准备好的东西拿上来。“炸元宵是不能给你带来了,不过我这里有别的东西,你要看看么?”

    赵琉璃一喜,连连点头,方才的低落情绪一扫而空。

    金缕捧着一个紫檀雕花盒子走上来,打开盒盖,里面不仅有街头的小吃,还有一些小玩意儿。油纸包里包着糖雪球,是用糖炒的山楂,她拈了一个放入口中,甜甜酸酸,味道极好。她立即开怀,惊喜地问道:“这是什么?”

    魏箩可怜她长这么大都没吃糖雪球,便告诉她名字,把一整包都放到她面前,“吃吧,这个不怕多吃,对身体也有好处。”

    除了糖雪球外,盒子里还有花灯和布袋玩偶。魏箩拿起其中一个老虎形状的玩偶套在手上,手指一张,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姿势,“看,这个还可以套在手里这样玩……”说着老虎大嘴一张,往赵琉璃手腕上咬去。

    赵琉璃“扑哧”笑出声来,自己也套上一个新娘子模样的布偶,做出求饶的姿态,“英雄饶命……”

    两个小姑娘临时起兴,排了一出《新娘遇虎》的大戏,倒是玩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末了赵琉璃笑倒在床上,把两只木偶宝贝似的放在多宝阁上,“这个太好玩了,等杨缜哥哥回来,我要给他表演一次。”

    魏箩揉了揉眼角的泪花,听到杨缜这个名字不由一愣,“他不是一直在你身边么,今日怎么没在?”

    杨缜自从赵琉璃八岁时保护她,至今已有六年。他就像个影子一样,无时不刻跟在赵琉璃身后,赵琉璃一有危险,他便及时挺身而出。几年过去,赵琉璃完好无损,他武功越来越高,人也越来越沉默,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只有赵琉璃跟他说话时,他才会有所回应。

    赵琉璃仿佛比她还惊讶,扭头问道:“我哥哥昨天回来了,他要去靖王府见我哥哥,你不知道么?”

    魏箩愣住,她还真不知道。

    两年前赵玠去滨州治理黄河决堤,走时也没有跟她说一声。等他走了两个多月,她还是从琉璃口中得知的。这两年来他音讯全无,她没有特意问赵琉璃,赵琉璃自然也没有跟她说,是以她根本不知道他的情况,更不知道他何时回来。

    原来他昨天就回来了?算算日子,居然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两年。

    魏箩眨眨眼,“我为什么会知道?”

    她这才发现赵琉璃的语气有点奇怪,好像她本就应该知道似的。可是她跟赵玠没有丝毫联系,又从何而知呢!

    赵琉璃窒了窒,支支吾吾道:“我以为……英国公下朝回家会说……”

    魏箩慢吞吞地哦一声,“祖父从来不跟我们谈论朝堂的事。”

    赵琉璃忐忑地移开视线,语气妥协:“好吧……”

    好在魏箩想着别的事,没有注意她的反常。

    赵玠回来了,她昨天又在街上遇见赵璋,这几年两人之间的争夺就差没摆到明面儿上。赵璋的势力不断被赵玠打压,赵璋原本就不如赵玠心狠手辣,再加上年纪比他小,不得不被逼得暂时收敛一些。

    赵玠去滨州是崇贞皇帝的意思,说是为了锻炼他的能力,其实是想让赵璋在盛京城有个喘息的时间。他的这两个儿子,是他制衡两大家族的一种手段,缺了谁都不行。只可惜赵玠这些年的能力越来越强,已经渐渐脱离他的掌控,让他隐隐有些不安了。

    不过有一点魏箩不太明白,都说赵玠心狠手段、睚眦必报,她怎么不觉得?她小时候还提防着他,认为他是因为英国公府的关系才对她好,后来渐渐觉得不完全是。祖父已经成为他的拥趸之一,他没必要再利用她维持这段关系,可是他依旧会送她小玩意儿,送她好吃的。

    为什么?魏箩托着腮帮子,想不明白。

    用过午膳,魏箩向赵琉璃告辞,离开辰华宫。她后院花棚里的月季要开了,她还准备采些花瓣请韩氏调制香露,每日搽身使用呢。韩氏调制的香露用起来最好,不黏不腻,用完以后皮肤嫩滑,冬天也不干燥。

    走在出宫的路上,前面便是庆熹宫的大门,她加快两步,走出门口。

    没走两步,赫然停住。

    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个藏青色身影。他站在柏树下,侧对着她,挺拔如松,侧脸俊美,手中似乎拿着一样东西,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似在温柔的抚摸。他余光看到她,转过身,薄唇弯起一抹笑,冲淡了眉梢的冷肃,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魏箩微微一滞,踟蹰片刻,旋即上前叫道:“大哥哥……”说罢一顿,改口道:“靖王哥哥。”

    赵玠等她走到跟前,目光落在她红扑扑的小脸上,手持绿松石松鼠腰饰,低低地应了一声。他在这里等着她,已经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今日入宫也是他提前跟琉璃支会过的,为了见她一面,委实不容易。

    稚嫩娇气的小姑娘长大了,身条抽长,他走时她才到他胸口,如今正好到他的肩膀。她五官长开,两颊的肉消下去,变成了标准的鹅蛋脸。眉眼还是一样精致,鼻子嘴巴也没什么变化,就是不知为什么,越看越觉得好看。

    这么漂亮,难怪汝阳王家的小世子都忍不住对她动心思。

    ☆、第047章

    赵玠收回视线,俯身,将手中的绿松石腰饰挂在她腰上,丝毫不介意在众人面前为她弯腰。

    魏箩一惊,下意识后退:“靖王哥哥做什么?”

    他声音微低,带着男人沉稳的气质:“别动,这是我在滨州为你挑选的礼物。”挂好以后,他站起来问道:“喜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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