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箩快满十四,宋晖也刚刚考完殿试,两人的亲事是该有个着落了。忠义伯夫妻在家想了几天,这才决定今日来英国公府一趟,跟魏昆商量商量两个孩子的亲事何时定下来。

    魏箩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是以听到白岚这么说,反而不如刚才着急。静下心来想了想,问白岚道:“我爹爹呢?去见他们了么?”

    白岚颔首:“五老爷方才已经过去了。”

    她支着腮帮子,蹙起眉头。若是魏昆没有过去,她还可以事先跟他说一声,不要这么快点头同意这门亲事。可惜魏昆已经过去了,她没机会说。然而去了也没什么,今天只是商量,未必就能定下来,很可能只是打探打探双方的意思。她掀眸又问:“宋晖哥哥也来了么?”

    白岚又道:“来了,宋晖少爷也在正房。”

    魏箩把白岚叫到跟前,附耳吩咐道:“你去正房门外站一站,听听里面都说了什么。小心一点,不要被人发现。”

    白岚谨慎地点点头,踅身退了出去。

    魏箩立在碧纱橱内,来回走了两圈,看来她跟宋晖的事不能再拖了。当断则断,该说清时还是要说清楚的,再拖下去,婚事真定下来就不好办了。

    *

    正房。

    魏昆坐在铁力木官帽椅中,左手边是忠义伯宋柏业夫妇,右手边是宋晖。

    宋晖今日穿着一袭深蓝色缠枝葡萄纹窄袖直裰,头束玉冠,气质清癯,与往常没什么两样。若真要说些区别,大抵是眼里的笑意更深一些,也更柔和一些。他手持白釉芙蓉花纹茶杯,不动声色地听魏昆和父母说话,偶尔搭上一两句。

    既然是来商量亲事的,双方心知肚明,话题总要有意无意往宋晖和魏箩身上牵扯。

    魏昆喝了一口茶,偏头看向宋晖:“贤侄进士及第后,可有什么打算?”

    这次殿试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宋晖中了榜眼,乃是一甲第二。一甲第一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左承淮,是崇贞皇帝钦点的状元公。宋晖虽然排在左承淮后面,但是依旧很受崇贞皇帝重视,日后仕途想必一帆风顺。

    宋晖放下茶杯,态度恭谦道:“若是没有意外,想来会留在翰林院担任编修一职。”

    魏昆当年也是翰林院出身,对此很有些共同话题。

    两人说了几句话,那边忠义伯夫人忍不住道:“晖儿这些年忙于考试,耽误了不少时间。如今总算学有所成,也该关心起婚姻大事来了。”说着看向魏昆,直言不讳地问:“晖儿和阿箩从小有婚约,依我看,这两人的婚事是不是该定下来了?”

    魏昆没想到她说得这么直接,一时间反而有些答不上来:“这……”

    他虽有意两家结亲,但是亲亲苦苦把闺女养这么大,说嫁人就嫁人,还是很有些舍不得的。而且太快答应,不是显得太跌份儿了么?怎么说也该再商量商量才是,一下子就送出去,好像他的女儿嫁不出去,多么急着送人似的。

    他稳了稳思绪,喝一口茶缓缓道:“宋夫人说得不错,阿箩跟贤侄的婚事是该好好考虑。只不过阿箩还小,我不想把她太早嫁出去,怎么说也得等到及笄之后……”

    魏箩行将十四,也就是说还要再等一年。

    可是宋晖已经二十了,再等一年是不是太久?忠义伯夫人有些犹豫,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有些操之过急,缓和了一下语气又道:“及笄之后再嫁未尝不可,我的意思是,可以先定亲,到时候再迎娶……”

    只要定下亲,再晚一年也无所谓。

    她是见过魏箩几次的,对那个小姑娘样样都很满意。生得标致漂亮不说,还很乖巧懂事,关键是儿子宋晖很喜欢她,若是为了她再等一年,那也是值得的。

    魏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勉强认同这话,看向一旁的宋晖道:“贤侄的意思呢?”

    宋晖眉头舒展,含笑道:“我愿意等阿箩及笄。”

    这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白了,再谈下去,便提亲下聘、商定婚期了。

    丫鬟上来添茶倒水,白岚端着一杯峨眉毛峰送到宋晖手中,杯子底下压着一张字条。宋晖想必也感觉到了,朝她看来一眼,她低着头,面不改色道:“宋少爷请用茶。”说罢,欠身退出屋外。

    宋晖端着茶杯,趁魏昆几人不备时展开手中的纸条看了看,看完后不着痕迹地收入袖中,起身对魏昆拱手道:“姨父和父亲母亲慢聊,我出去一下。”

    人有急事,魏昆几人自是不会多问,点点头让他出去了。

    *

    宋晖走出正房,果见金缕立在不远处等他。

    他跟着走上去,一路来到廊庑尽头,再往前便是松园门口。门口有一棵松树,高大笔直,直插云霄。此时树下正站着一个小姑娘,她穿着月白色褙子,下面系一条石榴裙。两种颜色,一个素到极致,一个艳丽明媚,衬得她如同初秋绽放的石榴花,明艳照人,娇嫩欲滴。

    宋晖举步上前,叫了一声:“阿箩妹妹。”

    魏箩朝他看来,微微一笑:“宋晖哥哥。”

    刚才那张纸条正是魏箩写的,她从白岚口中得知他们商量的内容,趁着他还没走,便想把事情跟他说清楚。

    宋晖停在几步之外,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正是合乎礼数,不容易让人误会。“阿箩妹妹找我有事么?”

    早在他来之前,魏箩已经斟酌好了话语。目下他来了,她双手背在身后,双目含笑,语调平静地告诉他:“我们退亲吧,宋晖哥哥,我不想嫁给你。”

    宋晖笑容一僵,怔怔地立在原地,颇有些错愕和无措:“什么?”

    她敛眸,没有重复,继续说道:“我知道宋晖哥哥今日来是为了我们的婚事,我也知道我们从小指腹为婚,若是没有意外,我以后是要给你当新娘子的。”她抬眸,漂亮的小脸漾着甜甜的笑,可是嘴里的话却如同一个个冰碴子,戳在人的心口上,“可是我最近想了很多,我只把你当成哥哥,对你没有男女之情。若是勉强自己嫁给你,我们以后过得都不会快乐的。”

    魏箩想过很多跟宋晖退亲的方式,唯有这种对双方的伤害最小。

    宋晖很好,她不舍得伤害他,也不可能嫁给他。若是他能同意退亲,那再好不过,皆大欢喜。

    宋晖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他的心情大起大落,方才还在商量他们的婚事,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拥有她了。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他对她的情意有多深,只有自己清楚。可是下一瞬她却亲口告诉他,她不想嫁给他,她嫁给他不会快乐。

    她还没有嫁,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快乐?

    宋晖忍不住上前两步,眼里的光彩黯下来,昔日温柔冷静的人,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是不是你觉得太唐突了?若是你不愿意,阿箩,我可以再等两年……”

    魏箩摇摇头,仰头看着他,“不是的……”她嗓音清脆,徐徐说道:“宋晖哥哥,我有喜欢的人了。”

    以前宋晖喜欢听她说话,觉得她声音里仿佛裹着一层蜜,又甜又软。如今却忽然发现,蜜里还裹着一把利刃,她每说一句话,便是往他心口捅上一刀。他心如刀绞,不知该说些什么,许久才哑声道:“是谁?”

    魏箩眨眨眼,没有告诉他。

    她不说,他大抵也能猜到一些。

    是赵玠么?那天在景和山庄,他对阿箩的占有欲那么明显,他早该意识到危机感的。如今他得逞了,抢走了他的小姑娘……

    宋晖心口发闷,钝钝的疼,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挽留。他一直以为她是自己的,从未想过失去是什么滋味儿,目下忽然体会到了,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他上前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字,带着些执拗道:“我不想退亲……”他看着她,重复道:“阿箩,我不想退亲。”

    他用了些力气,魏箩往后抽了抽,竟然没能抽出。

    魏箩蹙起眉心,她以为她这么说了,他会同意的。怎么会这样?如今他不同意退亲,她反而犯起难来。

    正在此时,一双修长的手横在两人中间。

    赵玠握住宋晖的手,挡在魏箩面前,声音冷肃,古井无波:“放手。”

    ☆、第087章

    赵玠这次来找英国公,其实是为了魏箩跟忠义伯府的亲事。

    半个时辰前,他跟英国公坐在棋室,看似对弈,实则是在谈论正事。

    赵玠从棋盒中取出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中央,凤目微敛,气度从容。他徐徐开口:“前不久本王受伤的消息,想必英国公已经知道了。”

    英国公魏长春点了点头,紧随其后,落下一枚白子。“是,早在殿下回京那日便听说了。不知殿下目下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靖王受伤,这件事可不是小事。何况赵玠没有刻意隐瞒消息,几乎第二天盛京城的人便知道他回京的路上遇刺,身上受伤,伤势严重。英国公本欲去靖王府探看他的病情,然而此举传入崇贞皇帝耳中,必会引起皇帝的猜忌,是以想了想,只得作罢。

    今日赵玠以“偶然路过,切磋棋艺”之名拜访英国公,两人才得以见上一面。

    赵玠道一声无碍,捻起一颗白玉棋子,拿在手中把玩,不急着落子。许久,他才道:“英国公知道是谁想取本王性命么?”

    魏长春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目下赵玠问起,沉吟片刻答道:“莫非与六皇子有关?”

    这个节骨眼儿上,唯一有可能动手的只有六皇子赵璋了。赵玠此次去陕西赈灾,差事办得漂亮,必定会受到崇贞皇帝的称赞,受封受赏。如此一来,对赵璋无疑是一种威胁。赵璋心怀不善,趁机动手并非不可能。

    赵玠低声一笑,不置可否地落下一子,“确实与他有关。不过老六是幕后施令之人,真正动手的却另有其人。”

    赵玠太了解赵璋了,赵璋心眼儿多,除非被逼到绝路,否则不可能做出这样冲动、容易露出马脚的事。这件事,十有八九不是他做的,他只是作壁上观罢了。

    魏长春端起青玉菊瓣纹带盖碗喝了一口茶,忍不住问道:“不知王爷说的人,究竟是谁?”

    他笑了笑,平静道:“汝阳王李知良。”

    汝阳王此人,冲动鲁莽,心眼耿直,说得再难听一些,便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一定是打听到什么风声,得知李颂断手的事情与赵玠有关,心怀怨恨,这才找机会为自己儿子报仇。可惜办事不利,漏洞太多,赵玠只需让人暗中调查一番,便知道跟他脱不了干系。

    他以为三五十人便能取他性命么?未免太小看他了。

    魏长春闻言,恍然大悟,面上非但没有露出惊惧之色,反而直言不讳地问:“王爷想如何处置此人?”

    赵玠一手支颐,一手缓缓婆娑拇指上的青玉螭纹扳指,凤目黝深,唇畔勾笑:“我已布下大局,到时候只需英国公出面,帮本王一把……”他执起一枚黑子,截住白棋的去路,“六弟的这颗棋子,也就毫无用处了。”

    英国公肃了肃容,“但凭王爷吩咐,下官定当竭力相助。”

    谈完正事,赵玠与英国公下完一盘棋,落下最后一子时,他随口提道:“若是本王没记错,府上四小姐似乎跟忠义伯府有过婚约?”

    英国公颔首,没有隐瞒:“孙女儿阿箩跟宋晖指腹为婚,如今两人年纪都已长成,想必离成亲也不远了。”

    赵玠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没再接话。

    魏长春以为他只是随口一问,正准备略过这个话题,没想到他语调清冷,一字一句道:“忠义伯府与赵璋是什么关系,英国公应该比本王更清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英国公可有想过四小姐嫁给宋晖以后,日后是什么下场?”

    魏长春怔了怔,面露愕然。

    他垂眸,恰好看到手腕上露出的淡淡牙印,时间太久,早已不如刚咬下时那般清晰,却依旧没有消失。“阿箩是个聪慧机敏的姑娘,本王念在她与舍妹关系亲近的份上,这才多嘴提点一两句。这门亲事,还望英国公慎重考虑。”

    魏长春表情凝重,不得不承认赵玠的话有道理,尤其是那一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英国公疼爱魏箩,自然不忍心她夹在两家中间为难,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可是真要退亲,又岂是那么容易的?英国公道:“王爷说得有道理,只不过这门亲事已经定下多年,若是忽然毁约,旁人定会认为我英国公府言而无信……”

    赵玠手指轻点棋案,唇畔缓缓溢出一抹笑:“英国公大抵误会了本王的意思,本王只说让你慎重考虑,可没说让你退亲。毁约这种事,由忠义伯府来做未尝不可。”

    忠义伯府渐渐没落,一日不如一日,若非背后有宁贵妃和赵璋撑着,恐怕早已无人问津。好在这一辈宋晖争气,考中榜眼,若是仕途顺利,光耀门楣不是什么难事。宋晖对魏箩有情,若要他心甘情愿地退亲,想必不是那么容易……那么只能另辟蹊径,从忠义伯夫妻身上入手了。

    赵玠心中已有一番打断,却没有跟英国公说。他起身,推开槅扇走出棋室道:“本王出宫之前,琉璃让本王捎带一句话给四小姐,不知她目下在何处?”

    魏长春紧随其后,闻言道:“王爷稍等,我这就让人去把阿箩叫来。”

    他顿了顿,说:“不必,我亲自过去吧。”

    *

    是以才有了前面那一幕。

    赵玠眉峰低压,淬了寒意,一双深不见底的乌瞳盯着宋晖,一言不发,手中不由自主地加重力道。

    英国公走上前来,蹙眉询问:“怎么回事?阿箩,你跟宋世子说了什么?”

    从后面看,只能看到两人站得极近,宋晖紧紧搦住魏箩的手,魏箩挣脱不开,两人仿佛发生了什么争执。是以赵玠上前阻拦时,英国公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儿,甚至对他还有一丝感激。

    宋晖迎上赵玠的目光,再看了看他身后的魏箩,眼里的落寞和受伤一闪而过,旋即低头,松开握着魏箩的手。他后退两步,朝英国公拱了拱手,诚恳道:“晚辈无礼,唐突了阿箩妹妹,请国公爷见谅。”

    宋晖在人心中一直是个容止可观,进退可度的少年,很少有像今日这样冒失的举动。英国公微微不满,倒也没有说什么为难他,只淡声道:“你跟阿箩虽有婚约在身,但也不好走得太近。像今日这样的行为,日后不要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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