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孩子也曾吹嘘过费奥多尔的黑客技术,说是攻入五角大楼不在话下,只不过这种过于夸张的话语森鸥外并未相信。

    毕竟他们都是生活在阳光下的良民,怎么可能真像电影中所演的那样。更何况费奥多尔这么多年来也表现的很乖,是很能让人放心的对象,自家孩子跟他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坏事。

    男人的上半身整个趴倒在桌面上,动作就像是课间疲惫不堪的学生那般,只能通过短暂的小憩来恢复精神。

    有种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跟着别人家的猪看对眼了互相拱,手拉手一起跑了的惆怅。

    他将咖啡杯不着痕迹地推到隔壁座位前,给自己腾出些许位置,放轻声音呢喃着,而且这次的横滨之行,总给人一种很不安的感觉。

    端着红茶杯的米哈伊尔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邀请函真正寄给的人是他,让儿子以及附近邻居代替前去的行为本就太过失礼。然而他依旧做出了这种选择,让人很难猜透这位表面上温婉的咖啡店主究竟在想些什么。

    见这位邻居短时间也不打算说话,将失礼一词诠释的淋漓尽致。然而比起故意所为,米哈伊尔更像是思绪早已飘到九霄云外,完全没能听见自己的言语。

    森鸥外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伸出左手轻叩着肤色苍白的男人面前的餐桌,无奈继续询问道:你那个朋友到底是什么情况?

    杯中红茶因为这细微的震动,泛起阵阵微弱的涟漪,模糊了男人本就虚幻的倒影。

    终于回过神来的米哈伊尔眼神带有些许茫然,意识回笼之后,他这才歉意一笑,解释说我们已经认识十多年了,只不过一直没能真正见过面,这次是他第一次主动邀请。

    是梅勒斯的高层吗?

    得到回答的森鸥外陷入沉思许久,不断旋转着手中那把不锈钢小勺,就像是在把玩着他经常随身携带的手术刀,之后用勺柄轻敲着桌面,缓缓道:网络上能够查到的消息,今天在横滨正式开业的公司只有一家,也是梅勒斯麾下的企业,更多信息就不得而知了。

    那份邀请,本就是想让米哈伊尔去参加梅勒斯某处产业的开业典礼,一次性能拿出十六张邀请函,他这个朋友不是该公司的高层都说不过去。

    然而米哈伊尔本人却拒绝了。

    至于邀请中所说的另一件事,关于把波洛咖啡店分店开至横滨的商谈,就连这也不曾得到半点商量的可能。

    至于另一种可能

    森鸥外轻声叹着气,神色很是复杂,米哈伊尔,如果你是顾及到我们一家的话,就这样放弃去见十多年的老朋友完全没有必要。

    相处十多年的邻居家突逢变故,根本没有任何出门旅游的心情。这种时候若是再将森医生周边一圈熟识的人叫走,没心没肺的一同前去横滨,那么对于正急到火烧眉头的森医生一家太不公平了。

    毕竟他们已经是相处了十多年的朋友,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如果说米哈伊尔的性格真如他外表展露的那般温和,或许会做出这种温柔的选择。然而男人只是幅度极小地摇着头,以行动否认了这种说法,

    希望只是我多想了他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注视着红茶杯中重新平静下来的倒影,疑似要重新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对于邻居家这位多年来面貌也不曾改变的单亲老父亲角色,拥有相似处境的森鸥外对他抱有了极大的宽容,索性耐心询问道:你是指什么?

    米哈伊尔沉吟许久,终于端起了那杯温度勉强能入口的红茶,不疾不徐解释着。

    我跟对方通信的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过于私密的信息,但是我也不想报以最糟糕的念头去看待对方。他轻叹一口气,那双流露出极为复杂神色的紫红色双眸微阖,但是现在,不得不让我这么想了。

    是说你那位朋友,对你身边人的信息太过了解了吗?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神色不由的变得凝重,缓缓在餐台旁的单人位上直起了身,就连眉头也逐渐紧蹙起。

    他完全可以理解米哈伊尔如今的心情。

    那可是相识了十多年的老朋友,认识的时常几乎达到了人生的四分之一。然而某天却突然被告知,对方早在最初就别有用心,十多年的情谊不过是被演出的假象,换做是谁也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并不是什么人都拥有斩断感情枷锁的魄力。

    没错。终于做出了某个决定的米哈伊尔看起来放松了不少,他慢慢吞吞靠在椅背上,仰起头望着吧台上方垂落的简易吊灯,神情似是有几分怅然。

    他经营这家店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有些装潢是时候也该翻新一遍了。

    男人从裤兜口袋里掏出一枚表面被磨平的银色圆环,用指腹极为不舍地碾磨了一番后,动作十分郑重地放在了餐台上,以低到微不可闻的声音解释说:而且我之所以决定不去,是因为在今天早上收到了一封信。

    被那枚朴素到看不出任何信息的戒指吸引了目光,森鸥外一时间有些发愣,停顿半晌后才疑问出声。

    信?

    如果是信件的话,那么拿出这枚戒指又是何意?

    这一次,米哈伊尔没有继续以沉默应对。他的指尖有几分颤抖,小心翼翼将那枚明显经过了很长年头的戒指攥在手心,就连声线也变得低沉沙哑。

    男人嘴角绷直,像是在努力抑制住他极为痛苦的表情,哽咽道:里面是一枚几乎被磨平的戒指,是我妻子曾经拥有的。

    也就是他手中的这枚戒指。

    毕竟两人当了十几年的邻居,对于米哈伊尔有多怀念他的亡妻,森鸥外不可谓不了解。但是很快,他也意识到了其中的异样之处,难掩脸上惊愕表情的同时询问道:可是你们的结婚戒指,不是一直被你收起来了吗?

    米哈伊尔与他妻子的婚戒,这十几年来一直被他串成了项链,时刻挂在脖子上。那两枚戒指紧紧贴合在一起,同时距离他心脏所在之处十分接近,仿佛这样还能感受到当年妻子尚未离去时残存的温暖。

    那么这多出来的一枚戒指又是什么?

    是在这之前的。肤色苍白的男人黯然着脸色回答道。

    端着咖啡杯的中年医生又一次成功愣住。

    嗯?

    米哈伊尔的状况明显不太对,神色中流露出怀念与痛苦的同时,还夹杂了什么极为复杂的感情。以他对妻子那最为真挚的爱意,这种情绪显得过于突兀。

    难不成还有其他内情?

    我妻子她,在跟我结婚之前曾经有过未婚夫,但是没等到两人结婚,她的未婚夫就因意外坠亡了。

    这位守着亡妻留下的孩子独自熬过了十多年的男人低下头去,像是不愿流露出自己过于脆弱的表情。就这样趁着只有老熟人在的时候,将过往的伤疤狠狠掀开,裸露出皮下完全没有愈合的血肉。

    米哈伊尔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眶,努力将潮意抑制,我遇见她的那天,她原本是打算自杀的,只不过因为我的缘故被制止了。

    他们相遇的地点是玉川上水,文豪太宰治的身亡之处。

    然而时至今日,玉川上水也不过是一条勉强能没过脚腕的小水沟罢了,完全没有当年那般湍急,更别说想要淹死一个人。当时面容状似在哭泣的女子,似乎也因为这个原因,流露出些许遗憾的神情。

    也是在后来,米哈伊尔才发现他妻子随身携带的挎包中,藏有一柄早已上了膛的手枪。

    她的心,早就跟随着那位不知名的男人死去了。

    米哈伊尔承认,自己确实嫉妒过那位早已死去的人,嫉妒他能得到自己深爱之人的全部爱意。同时他也明白,活人是争不过死去的人的,能与妻子走向将来的人只能是他。

    然而他也没能成功留住这朵贪恋着死亡的娇俏鲜花,让她成功奔赴向了期待已久的那一侧,与真正相爱的人重逢。

    完全不知道老朋友还有这样一段过往,森鸥外动作一时间很是僵硬,语气有几分虚弱地询问说:这枚戒指难道就是她曾经的婚戒?

    这种深爱的人即便到死,心中也永远有着另一个人的存在,令人情绪酸涩到不知要如何安慰才好。

    没错,这是即便是我也不敢触碰的伤疤。然而等到她下葬时,这枚戒指却不见了。米哈伊尔只是表情苦涩地摇了摇头,时至今日说什么都是无用。

    斯人已逝,留给活下来的人,只有无穷无尽的思念。

    然而他却不知因何缘故,连自己妻子的脸都无法记起了。

    男人注视着杯中逐渐冷却的红茶,氤氲雾气早就淡到肉眼难以分辨的地步。就如同他消失在时间长河中的那些记忆,最后手中握住的不过是一缕空气。

    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

    米哈伊尔轻啜着冷却的红茶,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温和笑意,我很爱她,这种感情很奇妙,明明在最初连她这个人的一切什么都不了解,心中却认定了她一定就是那个唯一能跟我一起走下去的人。就好像彼此是在黑夜中唯一能依靠的存在,没有任何其他选择,在一起或许是命中注定。

    瓷杯底部轻磕上配套托盘,发出一声极为清脆的响动。米哈伊尔那如同午后阳光般温和的笑容夹杂了些许无奈,任何人看了,都会忍不住想要伸手抚平他的心中的伤痛。

    不过我也知道,她的心中一直有着别人。

    他将空掉的茶杯推远,然而没有任何服务员存在的店内,不会有人代替他收走这份茶具,也不会有人主动给他续杯。

    森鸥外默默替对方拿来茶壶,从餐台后放到了两人中间。

    他语气似是若有所思地询问说:所以现在你怀疑,寄来这枚戒指的,是与你妻子相关的什么人?

    又或者说,那位与他维持了整整十八年联系的神秘友人,就是当年偷走这枚戒指的人。

    确实很难想象出对方有什么目的。

    她已经离去这么多年了,直到现在我都不清楚她的许多事,家人、父母、生活环境米哈伊尔轻点着头,难得流露出的笑容又一次被苦涩占据。

    很奇怪不是吗?明明我才该是她最亲密的人,可是却连这些信息都无法知晓。

    这种时候说什么话都是无用,森鸥外只能以沉默安抚着对方,等待他从这段难以抑制的悲伤中暂时抽身。

    两位聚在一起的家长明明才不过刚到中年,却已经有了一颗饱经风霜的心脏。这种苦水只有在拥有着相似处境的老朋友面前才能倒出,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复杂无比的心绪好受些许。

    然而就在此刻,米哈伊尔的手机铃声打破了一室寂静。

    男人默不作声抹了把脸,努力让自己的声线恢复正常,只有通红的眼眶昭示了他先前情绪不稳定的事实。

    是我。他深吸一口气,在未看清来电显示的状况下接通了电话。

    工藤有希子稍显犹豫的声音响起,语气同时夹杂了些许凝重。

    【是米哈伊尔先生吗?】

    鉴于两人是邻居关系,平时也没少跟对方打交道,米哈伊尔并不意外对方的来电,只是努力放淡声音询问说:嗯,工藤夫人,有什么事吗?

    也不知是费奥多尔那里出了问题,总不可能是他跟太宰那孩子钱包都丢了,还是说又想要在这里预定个什么糕点之类的,总之事情应该不会太超出自己的预料。同一时间,他的手机屏幕闪现了收到邮件的提示框。

    【是这样的,我这边得到一张照片,有人说可能你会认识,所以就在刚刚发到你的邮箱里。】

    工藤有希子的语气过于紧张了,这对于邻居间的关系来说稍显局促,就像是他们在谈论的是什么比较禁忌的话题,生怕惹了自己不快一样。

    米哈伊尔眉头微皱,暂且缩小了通话界面,点开那封对方所说的邮件。

    下一秒钟,他差点无法拿稳自己的手机,面色惨白到如同刚从冰棺中捞出来的死人,没有丝毫血色。

    【米哈伊尔先生认识吗?】

    他剧烈喘着气,仿佛这样能够缓解肺部传来的阵阵窒息感,不至于让眼前一片漆黑。

    米哈伊尔将牙关咬的咯吱作响,这对于他这种向来优雅的人来说,已经是极为失态的表现。男人猛地站起,几乎是贪婪地颤抖的手指那张照片,细细观摩着画面中女人半掩的脸,沙哑的嗓音质问道:这张照片你是从哪得来的?

    【欸?】

    【大概半小时前,新酱在横滨这边海岸拍到的,对方说希望给你看看这张照片】

    他猛地挂断电话,在森医生茫然的注视下冲出店门,在道路旁挥舞着手臂打车前去最近的米花车站。

    他必须要去一趟横滨。

    因为照片中的人,是他被封存在记忆深处已久的妻子。

    费奥多尔并没有过多关注这边的进程。

    说到底,停留在波洛咖啡厅的米哈伊尔和森鸥外不过是两个早已设定好程序的仿生人罢了。

    在没有任何观众的情况下,导演们只不过是提前将台词录入而已,之后再掐准时间播放即可。微表情等细节自然也是靠全息投影系统修正,尽力完善这一场连真人演员都没有的戏码。

    只不过是戏剧而已,他这样告诫自己。

    自己与津岛修治,绝对不会步入剧本中米哈伊尔与潘多拉的后尘。

    第178章 绷带精觉得我

    事情的进程十分简单。

    那张照片如同上天降临的一道惊雷,作为惩戒世人的警告,狠狠落在了米哈伊尔心头早已干枯荒芜的土壤之上。

    埋藏在心底的那座坟墓被毁,裸露出棺椁中他深爱之人恬静的睡颜。让这位守候着亡妻多年的男人立刻不管不顾,抛下一切前去与照片中的那人相见。

    这背后到底暗藏了多少算计与阴谋,米哈伊尔早已无暇去顾及。那枚戒指的作用或许就是让他推迟抵达横滨的时间,以便这位心绪混乱的俄罗斯男人在恰当的时间点,抵达幕后之人安排的地点。

    但是他根本不愿去深思,仿佛早有恶魔将诱饵放置在他眼前。除了触目可及的某项重要之物,其余一切干扰,都会被彻底无视。

    或许他深爱的妻子,并未真正死去。

    ──

    距离米哈伊尔得知信息,已经经过了将近半天的时间。

    警方依旧对捆绑在太宰治身上的炸弹束手无策,昏迷不醒的青年也被诊断为吸入过量药物,想要通过身体自然代谢醒来,恐怕也需要不少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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