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份感情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着病床上的青年只觉得荒谬。

    哪怕再怎样学着记忆中的模样,对青年施加着属于自己的温柔,费奥多尔的内心也无法产生任何波澜。

    就好像有什么更加难以理解的东西,遮掩住了他原本拥有的感情。

    更简单一点来说,无法对昏睡中太宰治产生任何爱意的他,并不是这个费奥多尔本人。

    他只不过是一个拥有了费奥多尔记忆的陌生人。

    ──

    难得换了一身休闲服的青年,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穿梭。

    没有云层遮掩的阳光稍显刺眼,对于已经很久没有晒到太阳的青年来说,不适感非同一般的强烈。然而对比起前几天沙漠中的气候,普通午后的阳光甚至称得上是柔和,不至于将他过于苍白的皮肤灼伤。

    过去一年被软禁的时间内,费奥多尔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间小屋。

    要不是异能特务科安排的房间设施齐全,通风效果良好,常年拒绝阳光入内的房屋免不了会成为滋生霉菌的温床。

    他对于穿着没有什么要求,优雅举止却是骨子里的东西,有些常人眼里的坏习惯也无伤大雅,不会影响到气质方面。哪怕他足不出户的行为跟那些肥宅没有什么区别,却不至于让生活习惯也随之更改。

    他不需要旁人的照顾,罐头或是简单速食食品就能让他度过很长一段时日,丝毫不考虑营养搭配问题,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毕竟比起生死不知的太宰治,这样的日常已经比他好上太多。

    他应下了潘多拉亚克特的邀约,对于这个将自己恋人折磨到崩溃的罪魁祸首,内心却莫名无法滋生出任何憎恨的情感。

    魔人本就是喜欢将据点设置在阴暗之地的存在,他就像是生活在下水道的老鼠,生命力顽强,耳目又无处不在。

    他已经记下了这座城市所有摄像头的位置,行走时有意无意避免自己的样貌出现在监控中,防止异能特务科那些人后期追查到什么。

    与西格玛所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借口,费奥多尔已经无法看清自己的内心,得到那份记忆之后,他甚至无法再憎恨潘多拉亚克特。所有愤怒的情绪倏地哑火,仿佛有双无形的大手,将他推向注定走向灭亡的那人身边。

    那是重新开设在梅勒斯驻横滨分部大楼一层的波洛咖啡厅。

    米哈伊尔失踪之后,原本被异能特务科派来的干员也失去了潜伏工作的必要。这家咖啡店现在由曾经的老员工经营,只不过装潢设计依旧保留了原本风味。

    头顶棕褐色卷发的青年坐落在店铺角落,他不再是那些帅气却令人眼皮狂跳的纳粹军装,而是同样换上了放在泱泱人群中过于普遍的休闲服,嘴角挂着一抹浅淡微笑。

    他并未摘下眼眶上的墨镜,手中捏着精致的樱花形状金色小勺,小口品尝着摆在面前的草莓巴菲,时不时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单纯只看外表的话,他比起如今还在异能特务科中昏迷不醒的太宰治要大一圈,身体年龄大概是二十多岁,气质方面要成熟许多。

    这也是当然,太宰治在过去几年内遭受无数次惨无人道的虐待,精神与身体上的双重打击,让他始终维持在瘦弱的范围,没有好好养身体的机会。

    费奥多尔刻意避开了吧台后方店员的视线,脚步轻缓,来到置于角落的那一桌。

    他知道自己的身形与米哈伊尔过于相像,哪怕对方在店内从来没有摘下过面具,安全起见,还是不要让老员工看到他的面容比较好。

    真意外啊,我还以为你会在这里设置陷阱,居然什么都没有。

    潘多拉亚克特抬起头来,见到青年那副气息淡然的模样,推了推手侧的红茶壶,请。

    肤色苍白的俄裔青年径直落座,也不跟对方客气什么,拿起茶壶替自己斟满一杯,隔着氤氲雾气与被挡在镜片后的那双鸢色眼眸对视,这里毕竟是您的势力,我若设置陷阱,最先知晓的人恐怕也是您。

    出乎意料的,立场相反的两人之间并没有任何暗流涌动,更别说什么你来我往的试探。仿佛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好友相聚,趁着难得的空闲时间闲聊一番似的。

    这不正常。

    隐隐察觉到有什么失控的潘多拉,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警惕缓缓蔓延。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枚色泽绚烂的玻璃珠,放置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如果拿到心爱玩具的孩子一般不断把玩着,脱口而出的语句却夹带了些许火药味。

    恋人被我折腾成那副模样,不想着为他报仇吗?

    有什么地方不对。

    毫无疑问,对于眼前的费奥多尔和被他折腾到奄奄一息的太宰治而言,二者互为对方最为重要的存在。

    那段续假到可笑的学生轮回成为他们最美好的记忆,然而这一切在潘多拉眼中,只会让他觉得作呕。

    那为什么,这样一个原本全身心爱着小治的费奥多尔,会露出和真正的他如出一辙的淡漠表情?

    像是并不知道对方内心的想法,面色稍显病态的俄裔青年轻抿一口红茶,注视着杯中自己的倒影被涟漪挥散。

    如果您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那么到此为止吧。

    他将茶杯放回托盘,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明明语气稍显不耐,落在潘多拉身上的视线却无法感到任何温度。

    我毕竟是那孩子的父亲,关心一下他的感情状况怎么了?还是说你嫌弃他了?嫌弃他如此肮脏,被用到破破烂烂,拖着这样一幅残破不堪身子的他是你的累赘?

    如今的场合并不适合使用潘多拉特有的歌剧腔,男人也不想在此暴露身份或是吸引旁人的注意力。他刻意放轻声音,言语却夹枪带棒,甚至连神色也不像最初那样轻松。

    费奥多尔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

    说中了?

    见到对方没能给出任何回应,只是沉默着、用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眸凝视着自己,潘多拉嘴角逐渐勾起一个嘲讽的微笑,这可不行啊,魔人先生。

    您在过去轮回中不断杀死我的原因,是因为米哈伊尔,或者叫他您记忆中的费奥多尔更为合适。

    青年毫无征兆地开口,完全无视掉了与自己恋人顶着同一张脸的男人过于恶毒的语句,不再进行无意义的交谈,直接将话题转入正轨。

    他看到潘多拉明显一怔,本该演技极佳的他,却宛若舞台上失手的魔术师,甚至连表情也出现一丝裂痕。

    能得到这种反应,说明他的猜测并没有错。

    果然如此。

    重新端起茶杯的他主动化解了这份尴尬,唇齿轻启,潘多拉亚克特,这也不是您的本名。虽然有些话听起来不舒服,但您应该才是最原本的太宰治。

    正如他的猜测那般,眼前的潘多拉就是他不久前得到的记忆中的太宰治。只不过看对方的反应,显然没料到他能猜到这步。

    如此一来可以确定了,那份见到西格玛之后突兀出现在脑海中的记忆,并非是眼前男人所做。

    不愧是魔人,就知道瞒不过你。很快收敛起过于隐晦的惊讶,潘多拉故意流露出苦笑的表情,那你也该知道我找你的原因了?

    费奥多尔缓缓点了点头。

    因为书。

    所有的事件,恐怕也是因此而起。

    看起来,亚克特先生只继承了一半的力量,另一半的所有者应该就是那位米哈伊尔先生吧。优雅磁性的话语维持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强度,青年抬起一只手,将鬓角旁垂落的发丝别在耳后,补充说:我是说他还活着的时候。

    潘多拉隔着墨镜的眼眸微暗,原本浮于嘴角的浅淡弧度也因此抹平。

    你现在所追求的事情是死亡,然而自己却无法做到这一点,所以你才创造出了又一个太宰治,让他代替你承受书的力量。

    费奥多尔轻声道出从西格玛那里得到的情报,转口道:只可惜这并不是全部,我是属于米哈伊尔的代替,需要承受曾经属于他的那部分力量,不然您的计划不可能成功。

    之所以会得到这样的结论,之前被他忽视掉的某个现实佐证了他的猜测。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理应能够消除一切异能力,不会有任何例外。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除了潘多拉亚克特的时间操纵以外,这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种他无法无效化的异能力。

    米哈伊尔的群魔。

    如果是潘多拉的能力无法被无效化,是因为他这份能力的来源是书,那么米哈伊尔也可能是相同的理由。

    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很大可能也是书。

    毫无征兆的,潘多拉摘下了墨镜,露出那张与太宰治完全一致的脸,叹了一口极为沉重的气,闷声道:说实话,世界会变成怎么样,我根本都无所谓。我所追求的不过是解脱,重新拿回选择安眠的权利。

    他继续把玩着那颗作用不明的玻璃珠,神情黯然,只有一半的本源力量,这个世界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崩塌,但那也是在很久之后,早已与我无关。

    这种事情就交给小治头疼吧,他与我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不会受到某些问题的困扰。对他而言,过于漫长的生命并不是那么难熬。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话太过不负责任,潘多拉语句微顿,沉默半晌后补充道:只要有你的存在。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计划,将最终目的大大方方告知给费奥多尔。

    他需要让太宰治成为新的书,代替他成为永生不死的存在。只不过出于经验而言,潘多拉不会只留他一人承担,还会留下他的恋人当作陪伴。

    也就是面前的费奥多尔。

    这算是施舍?俄裔青年的睫毛微微煽动,继续凝视着对方,听不出他的语句究竟是嘲讽还是认真询问。

    我讨厌欠人情,小治既然帮我解决了大麻烦,最终结局当然得完美落幕才行。潘多拉并未正面回答,他突然伸了个懒腰,浑身上下透露出疲惫的气息,就连语气也变得萎靡,跟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总比一方因为寿命长度早早死亡,另一方只能怀抱着自己的记忆不断回忆要好。

    这是在说您自己吗?

    费奥多尔捧起茶杯,毫不留情一脚踩住对方的痛楚。

    因为他是由您记忆构成的所爱之人,不希望这个可笑可悲的代替品死去吗?不待那个卷发男人有所回答,青年率先展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您已经疯了,亚克特先生。

    或许吧,能跟你这么聊天真的很有趣,让我想起了许多。潘多拉并没有恼怒,再次吐出一口气。

    如今的他就像是饱经风霜垂垂老矣的老人,已经替自己掘好坟墓,安静躺入其中,等待着最后一捧土将他掩埋,无需再产生过多不必要的情绪。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没有用,你想要阻碍我的计划,但这对你毫无益处。

    他知道费奥多尔恨自己,但这都无所谓,眼前的青年与他真正曾经拥有的恋人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既然已经知晓了自己向往死亡,那么最好的报复方法,就是让这一切成为空想。放任潘多拉这个存在继续在地狱中游荡,永远无法得到名为死的救赎。

    费奥多尔最合理的报复方法,恐怕是阻碍他的死亡,换一种更残忍的方式让他无法解脱。

    活着的地狱可比死更可怕。

    潘多拉重新拿起那枚玻璃珠,隔着透过玻璃窗的温热阳光,注视着由内部折射的绚丽光芒。

    小治的记忆已经被我封存,虽然说我这个人刑讯手段比较过激,却不至于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简单来说,想要让那孩子恢复,必须把他的记忆还回去。

    这就是此次见面的重点。

    潘多拉亚克特的目的,是将太宰治与费奥多尔双双打造成全新的书。

    太宰治那边的进度已经过半,能够成功孕育出西格玛,说明他的本质已经不再是人类。然而费奥多尔这边虽说过程要简单不少,甚至前期根本不用自己的插手。只不过为了防止米哈伊尔身亡之后最重要的部分无法被凝聚,他还是需要手动操作一番,将那部分能量传递过去。

    毕竟【群魔】这种东西,若是失去了管控,可是会将这个世界搅到天翻地覆。

    当然了,这个过程不用像太宰治那样麻烦,只需要把凝聚后的能量体吞下即可,但是必须本人自愿。

    为了能让费奥多尔无法拒绝,潘多拉特意夺去了太宰治的意识,凝聚成这颗玻璃珠一样的晶体。如果对方拒绝,太宰治将会永远昏睡下去,或是成为一个失去自我的人形玩偶,不会有任何恢复的可能。

    他那样的状况,并非只是这一年的经历造成的。

    费奥多尔缓缓放下茶杯,视线落在那颗凝聚了太宰治意识的玻璃珠上,眼眸深处流露出意味不明的神采,这还真是令人无法拒绝的交易。

    没错,你既然已经跟西格玛见过面,想必有关我的情报已经知道了大半。

    卷发男人咯咯笑着,毫无征兆地凑近,近道甚至可以感受对方温热的呼吸落在自己面颊。

    稳赚不赔不是吗?可以让你的恋人恢复,自己也能得到米哈伊尔遗留的力量,和小治一起成为世界上的异类,永远在一起。

    潘多拉抬起手来,动作十分轻柔,指尖顺着对方裸露在外的喉结一路向下滑去。又隔着单薄的衣衫,落在费奥多尔的心脏部位,不断打着转。

    他如同来自深渊的恶魔,毫不吝啬利用这张与对方恋人完全一致的脸释放着自己的魅力,低声诱惑道:最主要的是,能够亲手手刃仇人。

    费奥多尔的心跳没有半点紊乱,就连呼吸也频率如常,完全没有受到对方的蛊惑。

    那双紫红色的眼眸半阖,他声音压低,语气似是叹息,杀死米哈伊尔的时候,也是在杀死您内心的最后一点动摇。

    米哈伊尔是潘多拉最后的精神寄托,亲手将对方消灭,也预示着他终于下定决心。

    也是呢,虽然他跟我的费奥多尔完全不一样,也算让我感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乐趣吧,在梦境中沉沦没什么不好的。男人并未否认,他的眼眸犹如一潭死水,无法荡起任何波澜,真可惜,我醒来了。

    哪怕他曾经为了守护住米哈伊尔,做了无数不可饶恕的事,甚至也曾让自己落入过极度卑微的境地。事到如今,一切都没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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