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顾亦泽抹了一把冷汗:“但这小姑娘的水平,比她父亲厉害多了。”

    “那,假如……”

    “再等等。”顾亦泽闭目养神:“她还没有全部鉴定出来。”

    三个小时过后。前面十九件古董,全部鉴定完毕。朱文驰和她,打成了一个平手。现在,白汐只剩下最后一件古董了,而对面的朱文驰,此时此刻也恢复了冷静。现在,双方都只剩下一张牌,就看谁打得精彩,打得漂亮。

    同样,先鉴定的人是她。

    当最后一辆餐车推上来的时候,白汐先感受到了一股子帝王之气。黄澄澄的,好似蛰伏着一条巨龙。明代的东西,皇家的东西。她先明白了,然后脱下了手套,把手伸进了餐车。一模,顿时就愣住了——底下是一把天子剑!

    对面的朱文驰,欣赏着她几乎是错愕的表情。还小声道:“怎么样,董小姐?什么年代的?什么造的?产地是什么地方?”

    台下的顾亦泽也凑过来问朱炎岐:“老朱,你孙子选中的最后一件古董是什么?”

    “不知道,我把库房的钥匙给了他,让他随便挑几样应付应付。以为七八件就可以打败对手,哪里会知道一直战到最后一件。”

    白汐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直跳,这跳,倒不是因为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而是知道了——明代天子剑居然在朱家!而青铜神树在宋家!这,是不是意味着,七十年前的那一起案子,开封四大家族,都见者有份呢?

    她错了,一直都忘记了。能调遣一个组织暗杀掉一火车皮的人,而不引起任何社会反响。能够污蔑程璋为叛国罪,并且在沈阳截下他灭口……就算是那时候的宋家,也做不到。这是一个团伙犯罪,而罪人的后代,就在身边……

    可能,整个大厅的人都是!

    手,是颤抖的。她抬眼看了一下朱文驰。对方似乎确信她无法说出剑的出处。这也难怪,因为中国国内,根本没有一把能够引为参照的明代天子剑!世存唯一一把永乐大帝天子剑,也被珍藏在英国军械博物馆。极少展出,国内除了寥寥几张图片,也没有任何关于那把剑的资料!而且,这剑的规格,太像是清代的贵族配剑了!

    但,她闭上了眼睛——广袤寂寥的大草原,无数个孤身一人的夜晚。还有血流成河的战场——这天子剑,不是一开始猜想的洪武大帝朱元璋的配剑。而是明英宗朱祁镇的配剑。再确切点说,是朱祁镇在“土木堡之变”中,丢失在外的配剑。

    公元1449年(明正统十四年)明英宗朱祁镇听信了宦官王振的话,御驾亲征,结果和瓦剌的战争惨败。被瓦刺人俘虏做了阶下囚。而这把天子剑,随他深入大草原,做一个投降的皇帝。一个双手双脚上了锁链的皇帝。

    一年后,当他的弟弟朱祁钰登基为帝,自己这个毫无用处“太上皇”被瓦刺放回去的时候。朱祁镇遭遇了“解剑”的羞辱和讽刺。

    “呦,还带着天子剑呐,皇帝都不是你了。还威风什么?!”一个瓦刺军官从穿着囚服的朱祁镇的手上,夺下了这把天子剑:“就给哥们割肉烤火吃吧!哈哈哈!”

    朱祁镇眼含泪水,一步一晃地回到了那个已经陌生的朝廷去……

    许多年以后,瓦刺灭。天子剑随着这位瓦刺军官,深埋地底……

    回到现在,白汐站在这把天子剑的面前。徒然有一种悲切之情,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遥远的烽火已经不见,但剑,从未沉冤昭雪。深吸一口气,她淡淡开了口:“明代,明英宗朱祁镇天子剑。产地北京,内务府造办处。”

    字字清晰,如珠玉掷地。

    此言一出,大厅里静的落针可闻。她不等礼仪小姐上前来,自己摘下了餐车上的白布。顿时,一柄金光闪闪的宝剑。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她用双手托起了这一把天子剑:“这是土木堡之变中,朱祁镇流落在塞外大草原的天子剑。有火烧的痕迹,还有土埋的沁色,属于陪葬之物。上面还刻有英宗的年号。真品无疑。”

    台下的朱炎岐第一个反应过来,脸色一沉到底。他向左边一个亲信耳语了两句,那人就冲到台子上,拿过白布盖住了天子剑:“董小姐,话不能信口开河,这明明是我家少爷弄来的龙泉宝剑仿制品。您怎么能说是真品。”

    “这就是真品。”她盯着此人:“我没有说错。”

    “不错,是真的。”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朱文驰也开了口:“小赵,退下去。少爷我还不至于连这点愿赌服输的骨气都没有。”

    那小赵还在陪着笑:“少爷,您当然不愿意说这是高仿,毕竟这是馆藏的东西。但,事实就是事实,这只是一件高仿品罢了。”但朱文驰还是没反应过来:“难道少爷我的眼睛瞎了吗?好端端的明代天子剑都认不出来?!”

    朱炎岐气得差点背过去。倒是谢文湛,不急不慢地开了口:“慢着。”说完站了起来,来到台子上:“英国军械博物馆的那把永乐天子剑,五年前我随父亲访问英国时曾亲眼见到过。既然这东西有疑问。不妨给我看一看。”

    “谢,谢公子,这一点小事不劳您……”

    “去伪存真,是我们鉴定师的本分。何况,今日是董小姐请我来主持公道的。我怎么能袖手旁观?”他淡淡地说出这话,不怒自威。

    谢文湛的底气之足,语气之强硬,让那小赵居然一时间哑口无言。这时候,朱家家主朱炎岐亲自出马了:“谢先生,请听我说……”

    但白汐已经揭开了白布,脸别到了一边去。她还不至于在这时候失态。但刚才看到的那个“475——001”的标号,让心情实在不能平静下来。没有错,这才是河南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啊!这就是程璋想保护到战争结束,呈给人民的镇国之宝天子剑!但是,但是……这样尊贵无匹的东西。就被几个居心叵测的人给……

    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她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哭。程璋死的时候,无法哭。现在,能哭。却不可以哭出来。所以抬起手,掩饰滚落的东西。

    “东西没有错,是明代前期的天子剑。和永乐天子剑有异曲同工之妙。”谢文湛面对着众人,宣布了这个结果,仿佛就在谈什么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但只要是个人,此时此刻,都无法平静了——怎么,朱家有明代天子剑?!怎么没听说过?!这,这可是镇国之宝啊!

    而台上,含着金勺子长大的朱文驰并不知道自己闯了祸。在他看来,古董多如牛毛。这什么永乐大帝的宝剑,也就是所见的许多国宝中,比较稀罕的一件罢了。再说,自己从小就认识这玩意。也并不当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

    还问白汐:“你的最后一样东西呢?”

    白汐叫人上了最后一样古董,朱文驰片刻就说了出来:“明掐丝珐琅龙纹多穆壶。这是一件法器,是蒙古贵族所用的……”

    但是已经没人关心这个了,朱炎岐感觉头在胀大……

    想不到,朱家的不传之秘。被个糊涂的小孙子,为了争强好胜,拿出来示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鉴宝小常识~

    文中提到的“錞于”是我国古代铜制打击军中乐器。现发现最早的作于春秋时期,盛行于汉代。《国语·吴语》:“鼓丁宁、錞于、振铎”。《周礼·地官·鼓人》:“以金錞和鼓”。錞于常与鼓配合,用于战争中指挥进退。比较常见的是龙钮錞于。

    内务府造办处。是明清两代,专门为皇家制作东西的机构。主要制作1、皇家需求的孤本创作,比如玉雕、金器、宫廷绘画等;2、皇家用品的开发,例如大部分皇室用度,包括亲王所用补服、用品等均在养心殿造办处确定纹饰、型制等,甚至制成样品,然后下发到相应的官办机构进行生产;3、先进科技的研发,什么砝琅彩、正黄瓷、三釉瓷(正红、正黄、影青)、皇家琉璃器等很多传世的工艺颠峰之作,均是在养心殿造办处创造出来的。

    附图 青铜神树和永乐天子剑。

    第38章 澄清

    白汐很想拿起这把宝剑,问问朱家,问问赵家,问问顾老先生,问问在场的所有人——这一把明代天子剑,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你们家的先人,截断了那辆南下的火车。与程璋的好友谭秋子合作,灭掉一车的旅客,将文物占为己有……

    她明白古董行业是什么个情况。《资本论》里说过,“如果有100%的利润,资本家们会挺而走险;如果有200%的利润,资本家们会藐视法律;如果有300%的利润,那么资本家们便会践踏世间的一切!包括人的生命!”

    那么古董的利润呢?转手就是千万倍,甚至几百万倍的身价!

    人性在这个行业,能够扭曲成什么样子。她总算明白了。还曾天真地以为,只要掌握了去伪存真的本事,就能够主持正义。但是,怎么管得住贪无止境的人心?手头没有好的古董,就去偷,去抢,去伤害百来条人命……丧心病狂!

    但会场上的非议声渐渐小了下去,一丛保镖从门内涌了进来。整齐划一地站在人们的背后。

    白汐冷笑,顾老先生和朱家联手办了这场“释仇宴”。却在门外安置了大量的保镖,是怕她董家来砸场子呢,还是这些人心中有鬼,所以走到哪里都不得安心呢?她放下了白布,而谢文湛挡在了她的面前:“朱老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朱炎岐慢慢站了起来,与刚才的气度从容相比。此刻他才有了一丝老态:“这天子剑是假的,希望各位不要以假乱真了。”

    “爷爷!这天子剑是……”

    “你跟我闭嘴!”

    朱炎岐怒吼一声,朱文驰立即不吭声了。而朱炎岐走到了他们的面前:“董小姐,谢先生。希望你们明白形势,在开封的地盘上,所有的仿品,都逃不过我们朱家的眼睛。朱家没有天子剑,这一把,是龙泉定制的赝品……”

    她对上老人的眼睛,笑了:“朱老先生,自欺欺人真不好啊。”

    “董家丫头,你的鉴定眼力的确很令人佩服,但见识太少。龙泉宝剑企业的董事长徐先生,正是明代内务府造办处的总管后裔。他们家掌握了明代天子剑的制作工艺。所以,做出来的天子剑,确实到了真假莫测的地步……”

    底下有人纷纷点头,她收起了目光,不吭声了:这是人家的地盘,就算硬闯又如何?!不拿出证据,这帮老不死的不会认账……

    顾亦泽也走了过来,大概是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来息事宁人:“董姑娘,刚才那一场鉴定比赛确实精彩。”又拿起最后一把明掐丝珐琅龙纹多穆壶。开了口:“这掐丝珐琅也不是明代的,两位都错了一件,正好不赢不输……”

    那朱文驰不服气了:“这怎么是赝品?难道包浆还错得了吗?!”

    “包浆是老的,难怪你摸不出来……这是乾隆后仿的。光靠手感很难区分出,但是看掐丝的末端卷成圆圈,这是明代早期的处理方式。还有颜色,这花瓣是单色釉。但是宣德珐琅器常常在一片叶内常施用两三种釉色……”

    她冷笑道:“顾先生,好眼力。”

    她布下最后一个坑,是乾隆的仿明代掐丝珐琅龙纹多穆壶。结果朱文驰果然栽在了这东西上面,可惜,这群人试图死不认账。那好,来吧,看谁玩的过谁。提高了声音,从谢文湛的背后饶了出来:“既然如此,那当履行承诺了。”

    说完,她拿起那一把清代的多穆壶,直接往火坑里一扔。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成了木桩子。连朱炎岐和顾亦泽都睁大了眼睛——就算是乾隆朝后仿的掐丝珐琅器,也是个罕见的宝物啊!这姑娘说毁就毁,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份气魄……扪心自问,在场的人,还有谁能够做到?!

    朱文驰站的最近,看的最清楚,也最震惊。白汐还挑衅地瞪回去……忍不住了,血气上涌。劈手夺下天子剑,也要往壁炉里面扔……

    “住手!”顾老先生抢先一步拦住了朱文驰。几个朱家的保镖也围了上来。其中两人站在了壁炉前面,看样子是不会让朱文驰把东西往里面扔了。

    但白汐才不会让他们这么好过,嘴角上扬,笑了出来:“赌输了,就毁了自己的宝物。这可是你们老四门百年前定下的规矩。怎么,顾老和朱老,今天当着晚辈的面,一起毁约是么?这可真是令人伤心呐,人心不古,连开封古董行也是如此。”

    朱文驰气得脸色猪肝色,紧握着宝剑不语。

    顾亦泽走到她面前:“孩子,你想要什么?”

    她要什么?呵呵,要你们掠夺去的宝物。你们会交出来么?显然不会。要你们开封四门身败名裂,没有证据,做得到吗?显然不能。事情得一步步来。她才不着急。七十年,都等过来了。何惧再等个几天。反正,谁都跑不了了。

    于是开了口:“公开道歉,你当初怎么对董教授说的。就在报纸上再说一遍。要不然……至尊行的少股东可在这里。”

    谢文湛也面对众人:“各位,今天的事情,孰是孰非,已经昭然若揭。”又望向了朱炎岐:“我想,开封四门也不想至尊行介入此事吧?”

    朱炎岐哑口无言,要只是至尊行介入倒好解决。但谢文湛所代表的势力,是至尊行背后的谢氏集团。开封四门出了河南,在全国的影响力有限。但人家谢氏,掌握着80%的古董交易脉络。如果硬碰硬,只怕彼此在河南市场都两败俱伤。

    他终于服了一次软,看向了老友。而顾亦泽沉默半晌,吐出一字:“好。”

    就这样,赌宝宴不欢而散,最后上的一桌桌菜。没有半个人动。朱文驰没跟着朱炎岐走,而是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大酒店。

    白汐知道,朱家这次有够受的了。

    回到公寓之后,白汐冲了一个长长的澡。手指上的皮肤都渐渐发白了,她才拖拉着拖鞋出来。整了整贴身的保暖内衣,全部是谢文湛卖给她的牌子,昂贵,又足够奢侈。其实,这次她很抱歉。谢文湛替她出面,等于把谢氏拉下了水。

    虽然谢文湛说可以对付开封四门。但她也明白,真犟起来。谢氏在河南就难混了。而河南是全国的古董商人最重要的货源地……擦去了水珠,她深吸一口热腾腾的水蒸气:白汐,报仇之事太过危险,不能再牵连更多人了。

    穿上衣服,吹干了头发。戴上了腕表,时间已经指向了夜晚。

    当她出来的时候,晚饭都凉了。虽然谢文湛加热了一遍,但皮肤还残留着水温的热。心里又冰凉凉的。两重天,胃口更不好:“你自己一个人吃吧,我先睡了。”

    “这么早?”

    “不算早,昨晚没睡好。”

    但是这一睡就睡到了隔日的傍晚。七天的年假,被她延长到了九天。才不管会被辞职什么的,她需要休息了。就裹着被子,缠缠绵绵。谢文湛订的外卖,通通浪费了。她本来就是靠灵力维持身体运转的,又不是靠这些吃不出滋味的食物。

    “哒哒哒——”是谢文湛在敲门:“白汐,还不吃饭吗?”看了下挂壁的钟,都是第二天晚上的八点了。她还是贪图被子下的温暖:“你自己吃,别喊我。”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

    “那好,对了,顾老先生刚才打了个电话来,我帮你回给他了。”

    “什么?!”她这才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外面的谢文湛手上正拎着买好的外卖,围巾也没有脱掉:“顾老先生说什么了?”

    谢文湛拉开了椅子:“先过来吃饭。”

    “我不饿。”

    “边吃边说。”

    她这才过去吃了几口。

    顾亦泽倒是真的兑现了承诺,联系了一家媒体,就前几个月古玩界闹得沸沸扬扬的董翊董教授跳楼事件,进行了说明。那一件程璋后期加窑变,其实是自己第一个打了眼。然后五百万转手给了董教授。董教授藏宝两年,东窗事发……

    采访的全程,谢文湛都派了至尊行的人前去监督。顾亦泽就是想耍花招,也得面对至尊行的压力。所以只能全盘托出。最后,顾亦泽几乎是苦笑道:“程璋要是再活个十年……钧窑还有什么秘密可言?!高古瓷的秘密,早被他全部勘破了!”

    但是,历史没有如果。伴随着程璋的枪决,很多秘密,都随之封了口。

    “瞎说,”她插了一块牛肉:“程璋就搞不懂柴窑。雨过天晴云破处,比秘色瓷还青翠的柴窑,到底怎么来的,他就完全无法破解。”

    “柴窑已经绝世了,后人也无法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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