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口照入时,裴玉娇已经起来了。夏日虽是炎热,然看着满屋明亮,园中花木繁盛,却也叫人心生喜悦。

    路上,两个丫环打着纨扇,一个丫环撑油伞,她径直去上房给长辈请安。

    太夫人瞧见她额头微湿,笑道:“太热了,便不要来了,瞧你没有一天不拉的。”

    裴玉娇上去挽住她胳膊撒娇:“因为一天不看见祖母就难过。”

    “你这甜嘴儿,真正要人命。”太夫人心里喜爱极了,年纪越大越喜欢热闹,只小辈们甚少喜欢与老人在一起,像裴应鸿,裴应麟就是,在外面叽叽呱呱,一到长辈面前,话就不多了。

    当然,可能也与裴孟坚老是训人离不开关系。

    可裴玉娇不怕这些,她每天都来,每天都赖在她身边,叫她这院子都跟着鲜活了起来,太夫人越来越喜欢她。

    马氏瞧他们一眼,继续说裴玉英的事情,她是希望裴玉英先嫁了,这样全家便可以忙裴玉画的婚事,毕竟裴玉娇要招婿,眼瞅着难定下来。

    太夫人道:“先把嫁妆再理理,我昨儿说得几样可添置进去?徐家家业单薄,女儿家身边丰厚些,心里不忧。”

    “一早就添好了,等会儿把单子再给您看看。”马氏对太夫人阔绰的手笔还是满意的。

    虽然裴玉英是长房嫡女,然而太夫人向来公平,以后裴玉画嫁出去,定然也不会差,如今只缺个合适的未来姑爷,正说着,外头婆子来报:“华家公子求见,说是为昨儿游舫一事来道歉!”

    太夫人哎呀一声:“还真就来了,可应鸿,应麟两个都不在,又不是休沐日……”她顿一顿,“这华公子不用去书院念书?”

    裴玉娇在旁听着,暗自好笑。

    这华公子名华子扬,在上辈子,便是裴玉画的夫婿,虽然念书不怎么用功,然而三年后还是考上了举人,就是那时候娶的裴玉画,说起这人吧,缺点多多,但优点也不少。

    马氏道:“既然来了,总不能不见罢?”

    华大人可是吏部左侍郎,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他们也得让他进来。

    太夫人便去说了。

    裴玉英跟裴玉画这会儿才到上房,裴玉娇发现裴玉画今儿像是打扮了一番,比平日里还要好看些。她又是抿嘴一笑,这二人是实打实的欢喜冤家,只是没料到,却是在昨日结缘的。

    因上辈子并不是,她们姐妹关系不好,所以裴玉画压根儿也没有与她们一起去看游舫,而是在张家一次聚会见到华子扬的,如今却是提前了半年,要说两人还真有缘分,怎么都能遇到。

    华子扬使人抬着一箱子礼进来,见到长辈就行礼:“太夫人,二夫人,昨日是晚辈错,不慎撞了贵府游舫,回去亦被父亲母亲责备,催着来登门道歉。”又朝三位姑娘行一礼,羞愧道,“还请原谅则个。”

    年轻公子容貌俊秀,穿了身水蓝春袍,头戴书生巾,光是这幅皮相已经叫人颇有好感,加之态度诚恳,太夫人宽厚,已经不怪。

    马氏想起昨日说得,则多了心眼,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回。既然皇上要重用华城,那么华家倒也可考虑考虑,不过她仍是偏向沈家,打算裴玉英嫁了之后,就要多花心思的。

    可多一个选择准没错,马氏笑眯眯道:“母亲说的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华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今日原不是休沐日,华公子过来一趟也不便罢?”

    这是在试探了,华子扬刚才行礼时,抬起眼便已经偷瞧了裴玉画一眼,早已春心荡漾,忙谨慎道:“初来京都有些水土不服,尚在修养,过几日便要去国子监的。”

    国子监向来只接纳贡生与荫生,马氏心想,他是哪一类?不过既然能入,前途不会太差。

    因都是女眷不便久留,华子扬给长辈们留下不错的印象这就要走了,太夫人道:“箱子你还是抬回去,上回游舫的银子总是赔了,于情于理,咱们都不能收。”

    华子扬看太夫人认真,又道歉一声,吩咐下人抬箱子。

    临走时,不安分又瞧裴玉画一眼,换来后者一个白眼,他却微微而笑,眉眼含情,裴玉画差点啐他一口,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可不知为何,心里仍有些高兴。

    裴玉娇瞧在眼里,暗自心想,想必裴玉画这辈子仍能求仁得仁,只不知妹妹到底如何,她以后必得盯牢了。

    待到休沐日,眼见裴臻又与裴应鸿,裴应麟去后院练功跑马,裴玉娇换了身短打突然出现在那里,叫两兄弟都瞪大了眼睛。

    “妹妹,你怎么来了,你这又是什么打扮?”裴应鸿看着她笑,“这身衣服打哪儿找来的?”

    “问竹苓要的,她有,我穿着正好。”裴玉娇身材修长,头发梳了简单的发髻在脑后,无一样首饰,显得英姿勃勃。

    裴臻也笑起来:“到底来干什么?”

    “学功夫!”裴玉娇道,“爹爹,反正你要教哥哥跟弟弟的,不如顺便教教我,好不好?往后我遇到坏人,也能打他几拳。”

    裴应麟噗嗤一笑:“你现在几岁了才来学?功夫讲究根基扎实,只怕你马步都蹲不了多久,大姐,还不如学学女红呢,省得浪费时间。”

    裴玉娇不服气:“我身体也不差,蹲马步谁不会?”说来就来,她两只手握在腰间,双腿一蹲就压了下来。

    就是他们平日里的模样,丝毫不差。

    可见她对这些有天赋,裴臻想起她骑马的敏捷,学得甚至比那两兄弟都要快,裴臻没有儿子,不能不说这是个遗憾,而今女儿上进,想学功夫,他心里高兴,笑道:“技多不压身,你有兴趣,便试试。”

    裴玉娇一把搂住裴臻的胳膊,把脑袋往他怀里蹭:“爹爹真好!”她又抬起头,“那爹爹教我什么?”

    “应麟说得对,学功夫讲究根基,你这年纪确实有些大了。”裴臻沉吟片刻,“且是女儿家,狠,猛难以做到,你要学准,巧。太极拳以柔克刚,擒拿手克敌巧妙,你学一些总没有坏处。”

    裴玉娇欢喜道:“好,不管爹爹教什么,我都会好好学的!”

    她眉眼弯弯,像是对着太阳开放的花儿,毫无防备,想起数次她曾遇到险境,裴臻突然发现,他也委实该教她保护自己。虽然作为父亲,原是责任,然而他岂能一辈子留在她身边呢?她总有要靠自己的时候。

    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他递到她面前:“你随身带着,若真遇到危险,不要犹豫,合适的时机便能重伤对方。”

    有些陈旧的匕首,瞧着毫不起眼,却能削金断玉,那是裴孟坚在他十六岁时送与他的礼物,而今他转送给女儿。

    裴玉娇欢天喜地收下来,插在腰间。

    未时,天色略为转阴,扬起的风儿稍许驱散夏日的炎热,司徒修坐于冰鼎旁,穿着一身素衣,手中执信,阅览后与贺宗沐道:“四哥虽在禁足,手下并不耽搁,前几日郑易竟去了江南。”

    贺宗沐狐疑:“去江南作甚?”

    “柳安才在那里,”司徒修淡淡道,“父皇念旧,原本该革了他的职,却贬他去扬州,想必过阵子仍要复起,三哥曾替他求情。”

    贺宗沐有些了悟,轻声问:“王爷,可要告知怀王殿下?”

    其实他已有些察觉,原先司徒修做什么,总要知会司徒璟一声,然而上回撤掉姜左,处决暗卫,都不曾说与司徒璟听,那姜左也不知藏于何处,在做什么。

    司徒修站起来,将信烧了,淡淡道:“你觉得本王该告知吗?”

    贺宗沐谨慎,瞧了马毅一眼,鼓起勇气道:“原也可不告知。”

    在他们眼中,自家主子比司徒璟聪明,比他果断,比他有才干的多,何必要屈居人之下,被外人取笑,是司徒璟的一条狗?作为属下,自然是不服气的!只他们两兄弟原先感情深厚,他们往前一句都不敢提,这回终见有些变化了,才敢说出心中想法。

    司徒修嘴角翘了翘:“那便不告诉罢。”

    他手一扬,信笺化作灰蛇,被风一吹,烟尘消失无踪。

    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有随从小声而恭敬的道:“王爷,贵妃娘娘今儿请王爷过去用饭,说想着王爷瘦了,很是心疼。”

    许贵妃相请,自然不好推辞。

    长春殿里,已设了家宴,司徒修到得宫中,一路过来,远远只见殿中甚是热闹,想起父皇对许贵妃的宠爱,允许她常见家人,莫非是请了许家人来?这也是常事,他暗自揣测,将将走到门口,只见一个少女穿着杏红绣海棠的裙衫,月白色小团花裙,修长的脖颈间挂着璎珞项圈,娇俏可爱,秀美不凡。

    她好像只林间小鹿,见到他,疾步走过来,轻声笑道:“七哥哥,好久不见。”

    ?

    ☆、第044章

    ?  司徒恒成有四位姐妹,庆阳长公主便是其中之一,当年尚姚家长子姚敏中,育有两个儿子,此姑娘乃姚敏中弟弟姚敏安的嫡长女姚珍。小姑娘天生一张甜嘴儿,逢人就爱笑,当年庆阳长公主带她入宫,很得皇太后喜欢,故而幼时常来,与几位王爷都是相识的,只皇太后去世,许久不曾相见。

    若他没有重生,定是如同原先一般,惊讶不已。

    当年那个叫着他七哥哥的姑娘一下子竟长那么大了,险些认不出来,然而现在,他面色淡淡道:“姚姑娘。”

    并无一丝欣喜,点漆般的双眸平静如水,甚至还有些冷意,姚珍想起幼时,见无人与司徒修玩耍,她带着响葫芦走过去,吹响了逗他玩,他一下就笑了起来。

    那时他也才十岁罢,却已生得俊秀绝伦,让她觉得他是世上最漂亮的少年了!

    可今日再见,他没有往日里的亲和,姚珍原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总能留下一丝痕迹的,她不由失望,赌了嘟嘴道:“七哥哥,你难道忘了我了?我以前送给你好几样东西呢!”

    司徒修道:“本王不是认出你了吗?何来忘记?”

    他只是想与她保持距离。

    上辈子裴玉娇去世后,许贵妃曾想让姚珍当他继室,他没有答应。

    庆阳长公主司徒莹爽朗的声音响起来:“你二人还在叙旧呢?快些进来。”

    姚珍盯了司徒修一眼,穿了小蛮靴的脚跺了跺,抢先走了进去。

    “见过娘娘,姑母。”司徒修跟着走入殿内,笑着道,“没想到是姑母来了,怎么没带林茂他们过来?”

    那时司徒莹的两个儿子。

    “野得四处去玩了,现与相公在山东,一早嚷着要去看泰山。”司徒莹尚的这个相公,喜欢游山玩水,生得儿子也一个德性,长大以后,跟着父亲便不太着家,大儿子更是志向远大,要写本游记传世呢!

    见她气得够呛,许贵妃笑道:“那是福分,寻常人想这般还成不了,只要对你好就行了。”

    司徒莹叹口气。

    也就这点好了,姚敏中每回从远房回家,除了奉上各种稀奇无甚,小别胜新婚,也是别有情趣的。

    许贵妃吩咐宫人设箸,示意司徒修坐下:“今日原本就要请你来用膳,正巧你姑母带着珍儿来,只男女有别,故而珍儿已是提早用过了。”说话间,各式佳肴摆满一桌,全是司徒修平日里喜欢吃的。

    说起自己的喜好,许贵妃当真是一点儿不曾错漏。

    司徒莹啧啧两声:“娘娘对你可真是好啊,我见璟儿来,都不曾这般。”

    司徒修笑笑,当着她们的面把饭吃了,姚珍站在旁边,时不时瞅他一眼,也曾在外面,远远见过他,他比记忆里长高了好些,好似也开朗了点儿,他原先总被人欺负,轻易不笑。

    她记得自己问起他,他说,这样看上去不是别人不理他,是他不理别人。

    姚珍想到过往,越想越是生气,他现在竟然一眼都不瞧她了。

    叙了会儿家常,司徒莹便带着姚珍走了。

    许贵妃刚才察言观色,暗地里已然有些了解,看来司徒修对姚珍竟然无甚兴趣,这实在出乎她意料,她派人去了解过,裴玉娇也是这等性子,还比姚珍愚笨些,加之他们年少时的交情,怎么也不该如此啊!

    竟是一头雾水。

    司徒修早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不过是想用姚珍来打发他,只哪有那么容易?他立起来,忽然朝许贵妃行一礼。

    许贵妃惊讶:“好好的,做什么呀?”

    “想必我让娘娘为难了。”司徒修低垂着头,“上回端午,我与五哥说了裴家大姑娘一事,这几日思来想去,委实是有些异想天开,咱们做儿子的,何时能自己做主姻缘大事,必是要父皇准许的。假使五哥与娘娘说了,还请娘娘不要放在心里。”

    他突然挑明,许贵妃也不好装不知道:“璟儿是曾提过,只我听裴大姑娘想招婿,许是他们裴家自己心里有一番计较。”

    意思是,裴玉娇不肯嫁人,她不能横加插手,说得委婉,让人挑不出刺。

    司徒修眸中露出几分忧郁:“我也早知这些,故而才想请娘娘帮忙,毕竟在父皇面前,娘娘很有些份量,不然当初五哥也不能定下那门亲事,只因此,娘娘已经出过一次面,更是难做,本王亦了解。”他声音越发低了,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兴许我该自己去求父皇,或者母后,三哥还与我说……”

    许贵妃越听越心惊。

    这些年,她在司徒修身上投入了多少心血,如今为他娶妻,假使让他以为自己一碗水端不平,只顾着司徒璟,他总是会心生不满的,刚才甚至都已经提到司徒熠。

    司徒熠跟司徒澜乃两只小狐狸,两人穿一条裤子,偏生皇上还挺喜欢司徒熠,若是司徒修就此抽身,甚至倒戈那边,她儿子司徒璟该如何?势单力薄,恐是难以对抗!许贵妃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紧,脑中思来想去,又想到裴玉娇,她这等脑子,便是嫁给司徒修,自己也不难控制,只要笼络好这对小夫妻,或者,裴家也能为他们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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