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将军坐在车上却越发狐疑。刚才事发突然,又因着私房被下人闯入,他本就不自在,也就顺意走了。但现在想来,仿佛小月季那样子是特特为了做给他看的,又想起甜辣椒那偶然间泄露出来的慌乱,总像是藏着什么。又因向来在那事上柔顺的甜辣椒,今日拽了借口来拒绝他,桩桩件件都有异常。吴将军比甜辣椒大了整叁十岁,虽然自诩身强体健,即刻叫他持枪上战场也能大杀四方,但总还是怕有闪失,又根本想不透,再又已失了先机,心里十分不舒服起来。待到了公馆门口下车,管家看他却是比早先出门时心情更坏了,一时战战兢兢服侍着。吴将军一径朝白矮楼去,刚坐下又叫了人来,悄悄地吩咐了叫这几日暗地里看着甜辣椒那里,尤其注意进出人等,再来一一回报。那人应着去了。才走到外边,就看见吴脉生,便垂手打了招呼。吴脉生问了他几句,因那是将军私隐,他自不会说破。那吴脉生自父亲宣布婚事以来始终闷闷不乐,也知大势已定,要阻止是不能够的了,只能等人入府之后再另作他算。但他看着处处结彩布置、家人忙进忙出,只觉刺眼,干脆出去,眼不见为净,本想去找大姐,只是大姐同样郁悒不快,抱恙在床,然而二姐性格沉闷,只怕与她一处也并不能宽慰什么,吴脉生也就不去了。正想着要不去城郊玩,就看见那人面色凝重,像是有什么事,问他又不说,吴脉生留了个心眼。

    将军公馆里各有心思,红砖楼此时却一派清明。

    甜辣椒此时正在饮用牛奶,她平时不喝的,总不喜欢那股膻味,今日却觉别有股香甜。小月季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甜辣椒喝,仿佛喝的人虽是甜辣椒,进的却是她小月季的肚子。

    “不过,我当时真真吓一跳呢!姐姐,你正经凶起来,却是比阎罗王还厉害!”

    “怎么,你见过了阎罗王了,怎就知阎罗王是什么样?”

    “但姐姐要是不那么样,月儿可能真就反应不过来呢!咱们家平时不喝牛奶的,幸好楼下彩凤大姐她订着,不然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哪里找去呢。”

    小月季看了看甜辣椒脸色,试探道:“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甜辣椒把牛奶杯放下,看着风铃一摇一摇,也不知在想什么,很出神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我给他的甜头太多了些。”

    “姐姐是说吴将军么?”

    甜辣椒笑了笑:“怎么会是他呢,我说的是另一个人。”

    小月季心下一算,又道:“那么是张副官?”

    “你知道我那旗袍和帕子上的,是什么?”

    小月季想起早晨她在置物间闻到的怪味,也只当是食物的馊味,虽然不大像,但她并不能再想起别的什么来。于是说:“是汤吧?菜汤,肉汤?”

    甜辣椒说:“但愿将军也那样想,可即便他不那样想,如今又奈我何呢,旗袍和帕子都处理了吧?”

    “已处理了的。”

    “月儿,这几日,这里里外外恐怕会多不少眼睛呢。”她又叹道,“下个月初八,也并不那样太平的。”

    “姐姐,张副官他堪用么?”

    甜辣椒一愣,想了半日,说:“大概能用。”

    小月季不到十五岁,但自小见多了事,又因本就天资聪颖,将张副官、姐姐和吴将军叁人关系一盘磨,大概地也明白了这其中的纠葛,可她还有疑惑,不免问道:“姐姐前几日说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可如果是……那样,”但到底还是少女,说至此脸不由得红了,“那不就说明,张副官他并不能抵得住苦、也并不能经得住劳么?这还堪用?”

    甜辣椒闻言却笑了,看小月季脸红彤彤,便又收了笑,说:“月儿,你可知道‘人无癖不可与之交’?如果他全能顶住,反倒不像是个真人了,我们血肉之躯,总也要找血肉之躯来相交的,若他是个石头一样的东西,我反倒也怕了。现在知道他也有七情六欲,却也好了。”

    这席话却把小月季说得似懂非懂。甜辣椒又说:“月儿,我想,下个月初八,你是不能跟我一起进去的。”

    小月季一惊,这是她从没想过的,惊急得脸更加红紫,说话都颤巍巍了起来:“姐姐,怎么了呢?”

    甜辣椒起手将那小月季抚了两下,捏一捏她的脸蛋,安慰道:“一来,今天的事,将军记仇。二来,我还需要你替我看好了这房子。叁来,我打算将自己‘暴露’在公馆中,看着形单影只的,那些有心人才更肆无忌惮,虽然危险,也能教我看清谁是谁。再说,那也正好能掂量掂量张副官有几斤几两的本事呢。别着急,我不会丢了你。”

    小月季这才将心放下,但她由小到大,又从没有跟甜辣椒分开过,一想到往后这房子里不见了姐姐的身影,难免已经感到落寞。她嗫嚅着:“可月儿会想姐姐的。”

    甜辣椒笑道:“月儿,你也该给自己找些事做,难道永远跟着我?跟到咱们都没了牙、老得不能动?”

    小月季听了却又急起来:“姐姐,月儿一刻也未曾想过要离开姐姐身边。月儿的命是姐姐救回来的,这辈子就算全报在姐姐身上,也是还不够恩情的。说什么离开呢?离开您那天,就是月儿死的时候了。”

    “呸呸呸——”甜辣椒连呸叁声,怨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动辄死啊死的,可不许胡说。我救你,也是因缘巧合。你若把你这一生都用作了报恩,却是我的不是了。你对我好我当然知道——月儿,”甜辣椒见小月季眼圈红红,不禁回想起当年那个衣衫破褛的、赤着双脚、满脸脏污的四五岁的小女孩,也是这样红着眼圈看她,如今出落得这样大了,当初那奄奄一息的生命,如今是这样鲜活,更觉得不能叫她死守着,“你想读书么?我走之后,替你请先生,你除了看着屋子,也能学些东西。以后若有机会,说不定我还能送你留洋呢,就像——”甜辣椒停住了,不再往下说。

    “读书?”小月季怔住了,眼中立时有些熠熠的光,但又胆怯,“可我从没有读过书,我连字都不识几个,我怕给姐姐丢人了。”

    “不识字才要学,你若都会了,我还请什么先生呢?因为不懂而学习,这是什么丢人的事呢?就这样说定了,我明天就替你找先生。”

    早餐后,便又各忙各的。原本今日也无事,甜辣椒就打算歇歇,谁知有了早晨那一出插曲,无论如何,她都该去个电话。电话打过去,那吴将军却又仿佛没事人似的,还反叫甜辣椒好生休息,又问婚纱等事,比甜辣椒更热衷于婚事,临了要挂电话,他还不忘说:“下个月初八,甜儿,我都等不及了!”甜辣椒也乐得吴将军如此,管他有什么隐情,她就当一时糊涂人。

    迷蒙间又倚在榻上睡过去了,却又见着张副官躺在她的床上,睡得很深,见他双颊飞红,似是燥热,她想帮他除了衣服,手刚放上他的衣领,卧室门却被一推,吴将军正站在那里——

    甜辣椒一下子醒了过来。摸摸额头,渗出了冷汗。

    小月季这几日都忙于整理甜辣椒的物品,哪些要带走,哪些要留着,全都靠她了,因也很忙碌。甜辣椒不愿打扰了小月季,只是自己斟了茶喝。还是上午,刚过了十点半,窗外一时倒又阴沉下来,像是要下雨,气候闷闷的,不自然的风到处刮着。甜辣椒站在阳台上,四下里看着,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她思来想去,又去拨了个电话,突然想起也许这时他早去了将军公馆,却听那边接了起来。她说:“张副官头还疼么?”

    那里张副官语调很不自在,只是能听出他极力在镇定着:“不疼了,谢谢甜小姐关心。”

    “那怎么没去将军那里?”

    张副官大约听见“将军”两个字,停顿了几秒,才回话:“……今日布置草坪,本就是下午才去。”

    “只是看着这天气,像是又要下雨呢,张副官,确定下午能成么?”

    “本来昨日就要布置,正是因为突然下雨,所以才挪至今日。当时也说好了的,如果再下雨,也有其他的法子。只因昨日突然,没有准备,才……”

    两个人倏地沉默了下来,谁也没说话,但都没有挂电话。

    甜辣椒思了半日,才道:“张副官,今早将军来了。”

    张副官那边默然无声。

    “就在你走之后的两个小时。当时我还没有起,小月季也并不知道昨日之事,因而把我们留在置物间的旗袍和帕子,放在了我的床尾凳上——她大概以为我还要穿。我也没看见。但是后来,将军看见了。”

    张副官咳嗽了一声,嗓子沙哑着,像是感冒了,他的话音中有动摇,过后又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也理应由我一人承担,我下午会找将军领罪,与甜小姐无关。”

    甜辣椒也不响,听他那边尾音颤颤着说完,才忍不住笑道:“你也太小瞧了我。”

    “什么?”

    “我难道连这些小事都应付不了?那我又怎么敢嫁进将军府呢。只是张副官,  你这反应,说有担当,也有担当,说失望,我也有些失望。你还是那样不会变通,也不懂分析。看来还需多打破障碍几次——”

    “甜小姐,别开玩笑了。”

    “我可没开玩笑。那依张副官看,这件事接下来要怎么处置比较好呢?”甜辣椒的身子又松下来,手指缠着电话线,那边越紧张,她却越愉快。

    “无论如何,昨夜……”他清了清嗓子,但清不了忐忑,他的声音微微发抖,像是极其尴尬、紧张、矛盾,种种情绪万箭齐发,“我想,我还是不要再来你处比较好。”

    “那你就错了。”甜辣椒笑嘻嘻地,“你这样就等于说,你我有猫腻。越是如此,你越该来,正大光明地来。懂么?”她顿了顿,“他定会派人暗中监着这里,查看进出人等,你若突然不来了,岂不是古怪得很?你在筹办婚礼,本就该时常来汇报,不来,不就明摆着告发自己?”

    张副官又不语。

    “张副官,你真该好好向我讨教,怎么才能讨将军欢心呢。”她又话锋一转,“那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

    “你自然知道我在问什么。”

    张副官知道,却也不知道。他知道她在问什么,但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听见甜辣椒的声音,让他焦虑,可又有种不能抗拒的力量,让他握着电话时的手都在出汗。

    “我……”

    “张副官,帮我找位老师吧,哦,一位也许不够,我要让小月季读书呢,你学问大,你来办。等我下个月初八走了之后,小月季就在家读书。”

    “是。”

    一时便又无话,甜辣椒总懒懒的,说声再见就又去睡下了。张副官下午到将军公馆,做贼心虚,不过将军并不在。倒没有下雨,不过天压得极低,他一半心思也不在这上头,因想今天就去找找老师,提前要走。他想去托他以前的开蒙先生,但那位先生年事已高,他都到了人家附近,又最终没去。就在路上转悠着发愁,忽然肩膀被人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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