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夜,终于停歇。身体的疲劳加重了思绪的混沌,张副官闭着眼,耳边模糊传来歌声。是不曾听过的调子,悠扬,旷远,从歌声里仿佛能望见无边的大地。

    甜辣椒转了个身,把手臂放在薄被之外。“嗳,他们都想听我唱,我偏不唱,这会儿我唱了,你怎么没有一点反应。”

    原来是她在唱。

    “你唱的是什么?好听,但好陌生。”

    “我也不知道,这调子一直藏在我脑袋里,我从不对人唱,我觉得这似乎是我襁褓之中的记忆。听着很荒唐吧?”

    他的手臂揽住她的身子,沉沉道:“不荒唐,我信呢。”

    夜已安静,被里多暖。世上一切,幸福愿望,一切温暖,全都予你。一束百合,一束玫瑰,等你睡醒,全都给你。

    他不自主,也想起了遥远的歌谣。

    “还有更荒唐的呢,小的时候,我认了花草做父母。像你这样能够有条件留洋的少爷,大抵是不会懂。那时候我听说,有一种叫‘并蒂莲’,又有一种叫‘夫妻蕙’,不知中了什么邪,我认定了那准是我父母转生了。莲在水中,我取不到,然而蕙在地里,就能得了。但谁也没见过夫妻蕙,自然么,那是小说里编排的,可我才几岁,哪里会懂?不练功的时候,我就在地里找那夫妻蕙,一天我见一株无名植物,一茎开出两头花。我欣喜极了,觉得那定然是夫妻蕙,是我的父母托生的呢。”说到这里,她轻笑起来,“我把那株植物放在跟前,跪下来磕了叁个响头,我终于找着我的父母了。”

    他紧了紧手臂,将她圈进了怀中,无声地吻她的头发。

    “我把那株植物藏在口袋里,植物清香,总围绕着我。我见着师父与他女儿,我都不嫉妒了,我也有父母疼呢。”

    可是她真傻啊,假的就是假的,那株植物离开了土壤,没过几天就死去了。她看着蔫枯的植物,连眼泪都掉不出来了。

    “张副官,你知道么?我不会哭了。遇着什么事,我都只是笑。”说罢她又笑了,“我怎么说起这些来了,几点了?睡一会儿吧,我就要走了。”

    他有一段时间没说话,甜辣椒以为他是睡了,这一天,他大概是最累的那一个。天色已经渐渐明晰,像是过了叁点了。她很想睡,无奈怎么都睡不着。她动了动,想下床去喝口水,却突然被他抱紧了。

    “怎么,你没有睡?”

    “昨天,是我的生日。谢谢你,让我看见你的眼泪。”

    “生日?”她转过来,拂开他的额发,“那你怎么不说?还有,我什么时候哭了?”她亲吻他的脸颊,将脸靠在他颈项,他清爽的皂香钻进鼻息,“原来你是初夏生的孩子,生日快乐,张副官。”

    “你是没有哭,可我看见你的眼泪了。”

    这世间各有欢欣,也各有苦楚,遇见一起笑的人不容易,遇见一起哭的也不容易,可最难的,是遇见那个看穿你笑容背后的眼泪的人。

    然而她已经结婚了。

    五点多钟,他们起身,匆匆洗漱,在飒爽的晨露中,安静地往外走。街坊妇人早起做粥,从窗口看见张先生同一位小姐走过,以为花了眼。她悄悄追看,果真是个婀娜的女子。随即感叹,怪道看不上她的侄女,原来早已有了人。还骗她说长官不允许。她就说么,长官自己娶亲娶得风风火火,哪有不让手下人点灯的道理。

    公馆守卫见清早有车来,认得那是张副官,例行到车边检查,却见后座车窗的黑帘子拉起。

    “张副官,这是?”

    “搬来一盆兰花,兰花娇嫩,怕见光。”

    守卫略略朝帘子隙缝里瞧,果见后座摆着一盆花,即放行。车子一路往里,甜辣椒才从后座底下起身,自嘲:“哪有这样狼狈的长官太太?”

    他回头一看,她头发稍显蓬乱,但总不知为什么,特别可爱,不似平时的她,但话不能多说,趁此时无人,甜辣椒闪身下去,消失在楼梯口。他望着那个金碧辉煌的门洞看,他从来以为宁可清贫自乐,不可浊富多忧,可这时,他却多希望自己能有这般财力。

    甜辣椒溜进套间,一切如昨,淡薄的光线中有灰尘粒子在飞,清理过后,她轻推开卧房的门,里头拉着帘子,黑压压的,有一股浓浊的酒气、体液、呼吸混杂的味道,吴将军朝里睡着,身上搭着大红的喜被。她往里走了几步,却突闻吴将军说:“你上哪儿去了?”

    张副官将那盆兰花暂且安置在静僻的角落,转身而出时,却听见一扇百叶窗后冷不丁传出喊声:“张副官?”

    百叶窗被拨开一道空隙,露出邪美的眼睛,这里好巧不巧,是吴脉生的浴室所在。

    “张副官,这一大清早,你在这里干什么?”

    “哦,我……”不会说谎的张副官,遇见多疑的吴脉生,便如兔子遇见狼,“走走。”

    吴脉生盯着他看一会儿,笑道:“六点不到,走走?”

    张副官的脸烫起来。他想,人果然不能做任何亏心事,他头一次尝到焦躁慌乱又无望的滋味。

    吴脉生见张副官不说话,面上涨红了,又一阵白,想到昨日是张副官当值,便不知如何将思绪转到了另一个层面——他冷笑一声,说:“爸爸老当益壮啊。”

    张副官一愣。

    可这怔愣在吴脉生看来,便是坐实了他的猜想。他昨夜又失眠了,想起那女人真的嫁了进来,他就觉得身上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抓心挠肺地不舒服。其实昨天爸爸当着众人的面叫她唱昆曲,他还暗喜,想着任她皮相如何,又得了多少宠爱,爸爸到底不把她当回事,后来她又惹得爸爸不高兴,他更是觉得她不会在这里待多久。可到了散席,就听说爸爸遣了所有人,看来是要大闹一夜,他越想越心慌。这一大清晨又把张副官给臊得逃出来,看来爸爸不被榨干已是幸事。

    见吴脉生沉默不语,张副官借机要走,谁料吴脉生又问起他那英国老师的事情,张副官说:“后来我便让友人自行与老师联络,也不知如何了。”

    吴脉生点点头,又阴恻恻说一句:“张副官,我总觉得你哪里不一样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并没有什么。”

    张副官一路走,仍觉吴脉生的目光追着他不放。

    房间内暗昏昏,甜辣椒却一个激灵,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床上吴将军起身,摸了摸身侧凉凉的床单,又问:“你上哪儿去了?”甜辣椒看不清他的表情,强自镇定,说:“卫生间。”

    吴将军扭开台灯,见床上的红枣、花生和桂圆都还在,不言不语地,只是盯着甜辣椒瞧。

    甜辣椒的心跳激烈得要破膛而出,却端的四平八稳不漏一点馅儿,她突然带些愠怒地走到吴将军那边去,撩起睡袍,露出大腿来给他看,又解开衣裳,把脖子、胸脯和小腹给他看,最后,索性将睡裤一除,将肿胀的部位也给他看。

    “我若是不睡在外边,怕是已经被将军弄死了!”

    吴将军见那斑斑驳驳的痕迹和久久不消肿的地方,心里一点印象都没有,随即又得意起来,将那甜辣椒拉来,轻抚她胸脯:“舒服不舒服?”

    她脑海中划过张副官睫毛上的汗珠。

    “舒服。”

    “我的甜儿,就窝在沙发里睡了?”吴将军点点她的眼圈,“怕是没睡好,看你眼下青青,像只小猫。”

    甜辣椒笑了,说:“将军睡得可好?”

    吴将军觉得脑袋稍稍有些胀痛,说:“昨日饮了酒!醉了!怕是这个原因,睡得倒沉,只是现在略略有些头疼。”

    “将军可还睡么?还是就起来了?”

    “起吧!”

    甜辣椒刷地拉开窗帘,房里亮堂起来,吴将军下床,踩着玻璃渣子,见地上一只碎玻璃杯,心下想,大概自己昨夜真是过猛了些,把人弄得受不住,便在得意之中,又生出些怜惜之心。

    于是吴将军主动说:“甜儿,你今天可要回去看看你那小丫头?”

    甜辣椒心内一喜,面上只是不动声色:“回去?我可没有什么可以‘回去’的地方了,我整个人连同一切,都已经交给你了。”

    公馆忙碌起来,偌大的饭厅里,站满了人,当先的管家早已见过,他将一批批佣人介绍给甜辣椒认识。吴将军早上喜爱吃大饼,咸的甜的各一副,再有就是各类面点、糯米食,他都喜欢。他一边吃,一边看面露疲色的甜辣椒,只觉赏心悦目。甜辣椒休息不足,胃口不好,也不想吃,干脆就认人。正讲到厨房里的人,甜辣椒随口道:“蒋嫂子,金萍,好,我记下了。”

    等人散去,吴将军问管家:“少爷呢?”

    “回将军的话,少爷一早就出门了。”

    吴将军将豆浆碗一扣,浓郁的豆浆泼洒出来,沾得桌布到处都是。

    早餐后,吴将军便自去忙碌,管家着人送甜辣椒去红砖楼。“将军吩咐,如果太太愿意,可以用过中饭再回来。”

    小月季早已接到电话,红着眼圈在楼下伸长了脖子等待,见车来,她急赶两步上来,一天没见,倒像是长大了不少。

    “姐姐。”小月季才叫出声,就已带了哭腔。

    “傻丫头。”甜辣椒摸她脑袋,“怎么了这是?”

    两人携手上楼,甜辣椒一脱外衣,直挺挺地倒向了自己的床,小月季端热茶来的功夫,她已酣然睡着。那小月季端了椅子来坐在床边,安静陪着。她看见姐姐熟睡的脸上,眉头间,有浅浅的叁道竖纹。从什么时候起,姐姐睡着时会皱眉了呢?

    甜辣椒一动不动,小月季因思念甜辣椒,昨夜也是未眠,这时头一点一点的,也眯起了眼睛。真是一个甜辣椒结婚,多少人夜未眠。正在迷蒙之际,却突然看见甜辣椒猛地竖直身体,惊惶失措地摸着手。

    “怎么了姐姐?做噩梦了吗?”小月季赶紧前去抚她的背顺气。

    甜辣椒的呼吸却只是越来越急促,她掀开被子摸一番,将枕头拿开,又在床周围找寻,最终怔怔地说:“我的戒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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