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都温温的,入口正好,他做事只是两个字:妥帖。然而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不是把心力都放进去,凡事多想一步、两步,怎么可能做得到。

    甜辣椒觉得对他的喜欢里,也有些感激的意味。虽然都是小事,但以前除了小月季,很少有人在小事上爱她。

    “问她当天发生什么事,她也不说。不过,她说谢谢你,她过去对你有误解、不礼貌,她谢谢你对她以德报怨。可她又说,今生还不了,再待来世——如果她还能托生成人。”张副官说起吴智引的话来。

    甜辣椒感慨道:“她的不礼貌是因为误解,但我仔细想来,她也没有误解什么。她定然觉得我是看中她父亲的财力,想靠着他做个生活无忧的阔太太……她也没有想错。所以我也没不怪她,我又有什么怪她的立场?但是,她为什么不肯说出那天的细节呢?”

    张副官往甜辣椒碗里添上菜,思索道:“如果她被欺负,以她的性格,可能会觉得说出细节折辱她将门之女的身份。”

    “可是以她现在所处的局面,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大小报纸的头条早把这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甜辣椒陷入了沉思,筷子夹住了菜,又重新掉回碗里。张副官见状,往她额上一点,她才回得神来。

    “想归想,吃归吃,如果光想不吃,那就先不要想。”他说。

    甜辣椒笑起来,视线越过饭碗上方去看他,见他安静地吃,咀嚼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斯文到了极致。“是,张先生。”

    吃完,一壶清茶,一炉雅香。不过,茶是只能他喝,他特地给她做了一杯热可可。

    “待你身体好了,再喝茶。”他说。

    甜辣椒想,他简直把她当孩子在照顾。随即喝一口热可可,甜腻,本不是她喜欢的,可出自他手,怎么喝着倒也惬意。香炉里熏着的是二苏旧局。那是他觉得茉莉开得特别好,收了一批,特地做成的。此时燃着,清雅中又透着沉檀的深邃,正如他,清朗中又有深厚的性子。

    他们又说回了吴智引。

    “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这种感觉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有的了,又说不清楚。照理来说,说出来也不会影响她什么,可她偏不说。那么我只好认为,一旦说出来,就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什么严重的后果比杀人还严重?”甜辣椒道,“会不会,这杀人案子里,有什么隐情?或许,她为什么要杀了丈夫,不是像我们所想的那样?”

    张副官说:“也或许是,正到了那个临界点上,人之奋起反抗,有时就只是一瞬间。可要说隐情,那隐情就有无限的可能了。我们并没有那么多时间猜测推断。”

    “所以必须要让她开口……也不枉费我一番苦心,我虽说不怪她,但还是希望她珍惜我的付出。我挺难相与的吧?总希望别人能承我的情。”

    “这是人之常情。”

    “是人之常情吗?”甜辣椒靠进他怀里,“你就没有这常情,你对我付出,一点也不求回报。啊,我知道了。”她笑得乱颤,“你是在说……你不是人。”

    他浅浅笑,合香萦绕。

    甜辣椒月事只是第一日痛,第二日就没事了,不过金宵萍聚请了两天假,本想继续休息,又因安律师来电话要约她见面,就约在了第二天。翌日,在甜辣椒的威逼利诱之下,张副官才不得不在家里休息。其实甜辣椒倒不是不愿意张副官去,只是因为今早起床,换成他有些感冒了,怎么能出去吹冷风?她笑道:“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家只有一双鞋呢,昨天你穿出门,今天我穿出门,一次只能出去一个人。”

    张副官轻嗽起来,捏了捏她的手。“千万小心。我在家等你。”

    见到安律师时,甜辣椒只觉得她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似有些闪躲,片刻后又恢复如初。甜辣椒不觉得那是她的错觉,但也不知安律师为何如此,大抵是因为案件到今日还滞涩不前的关系吧。

    “今日……是米小姐一人来么,男朋友呢?”

    “他有些感冒了。我刚还和他说笑,说我们俩轮着出门,像只有一双鞋似的。”

    “他病了?没事吧?”

    甜辣椒看她一眼,安律师感觉到有些失态,遂笑道:“最近是容易感冒生病的天气,得当心些,米小姐,我们也不要在外面说话,坐下再说吧。”

    甜辣椒与安律师面对面坐下来,安律师似有些不在状态,僵坐着发呆。甜辣椒道:“安律师,喝什么?”

    “……咖啡。”

    等服务生来上过饮品,安律师才调整过来,正色道:“今日约米小姐见面,是有些消息想要告知你。或许这对案件的进展有帮助,但我一个人只怕想不周全。”安律师拿出一份资料递过去,甜辣椒看了看,抬头道:“事发现场的物件记录?”

    “是。”安律师指着资料上特地用笔划出的部分,“这是凶器。”

    文件上划出的那部分写的是:手枪。

    “这是一把土枪,里头没有子弹了,奇怪的是,尸首里也找不到子弹,但致命伤确实是枪伤。这是没有疑问的。”

    甜辣椒看着这些文字,突然想起一两个片段。“米小姐,米小姐?”安律师叫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我还不确定。安律师,我需要再仔细想一想,待我想明白了,再与你说。只是,有一桩事我要拜托你。”

    “米小姐请说。”

    “能不能尽可能详细地打听一下,事发那天,吴智引家里都去过些什么人?”

    安律师颔首:“没有问题。”

    “别听他们家人的说辞,最好要与他们家没有关系的,过路人呀,小贩呀,怎么都好。”

    甜辣椒此后陷入混乱的思绪中,安律师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只是悻悻地;两人间并无太多话可说。再过一会儿,甜辣椒便直言要回去了,这次简短的见面,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甜辣椒说起张副官:“他一个人在家我到底不放心,病来如山倒,刚出门急也没注意他有没有吃药。”

    “他得喝柠檬水——”

    “什么?”

    “哦。我是说,我有个朋友,感冒了特别喜欢喝柠檬水……米小姐,不妨试试,兴许比药管用呢?”

    “柠檬?是什么药物么?”

    安律师这才想起这柠檬恐怕是还没有进入中国,才改口道:“哦,是国外一种水果。米小姐,是我多言了,当我没说吧。您快回去吧。”

    安律师先后两天,分别见到了他二人如何彼此关心,这像是命运特地为她上演的剧目,她必须只能做个观众,目送他们两个向彼此奔赴的背影。

    甜辣椒心思何其机敏,她自然察觉到今日安律师种种怪异的反应,她并不能算出个一二叁,只好暂时将安律师的反常压在心底。回到家,张副官正在烧水,见甜辣椒回来,他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担心你。”甜辣椒把他赶出厨房,“你烧水是要做什么用?”

    “是想留着差不多时候给你冲热水袋。先烧好,你随时回来随时就能暖手,否则还要等水煮沸。”

    甜辣椒从背后环住张副官,脸贴在他背后,感动得无以复加。

    “对了。柠檬是什么?”甜辣椒问。

    “水果,很酸。怎么问这个?”

    “这是安律师说的,她说她有个朋友感冒了爱喝柠檬水,让我也给你试试,但我根本不知道柠檬是什么呢。”

    张副官怔了怔,说:“还是吃药好。”

    “就算你也要喝这柠檬水,我也无处买呀。”

    张副官转过来,揽住甜辣椒的肩膀:“我不要喝。有你在,我就好得快。”

    “我又不是药!”

    “你是的。”张副官认真道。

    “不管我是不是药,你都该躺下休息。昨天你照顾我,我多配合你。今天你也该配合我才是。”

    张副官在甜辣椒的监视中,乖乖地躺回床上。可是看他躺在床上,甜辣椒就也不想再待在地下。换上睡衣,抱着热水袋,也钻进被窝里,和他偎在一起。她心里仍没有放下对吴智引案件的那个可怕的念头,但其中还有些梗阻的部分没有想明白,她不想让他徒增烦恼,故而先隐而不说,至少,得等他好好休息完,再论。

    他们在被窝里拥住了,他的手一直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后腰,很是舒服。她摸摸他的耳朵,脖子,还好没有发烫。

    张副官说:“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甜辣椒道:“年叁十。”

    “真的?这样巧么?”

    她把双腿搁在他身上,他便把手从她后腰移至她的腿上,轻柔地一下一下抚摸着。她满足地叹息,轻轻道:“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告诉过你吧?我记事起就被牙子卖了。我未曾见过自己的父母,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生日?我连名字都没有……我就是觉得,年叁十是最最团圆的日子,父母、兄弟、姐妹,有仇的,有怨的,在那一天,却能都聚到一起……所以我就自己做主,把年叁十定为生日了。”

    感到他收紧的手臂,和落在她肩头的吻。她动了动,说:“不过,说是这么说,我也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月儿以前要给我过,我只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我也不知道。或许……还是怕吧。怕这种自己编织出来的梦,一戳就醒。”

    “今年我给你过,好不好?”

    甜辣椒心中感慨:“好。”她还想着,年叁十那天,要把重新买的那一配套的项链和戒指,送给他。

    张副官不说话了,大概药劲上来,嗜睡得很,他只是抱着她不放。甜辣椒在他安定的怀抱里,不由得又想起吴智引的事。而在看到凶器时,脑子里的一两个片段,也变得具体起来——哭泣的吴智引和悲愤的吴将军抱头痛哭。当时,吴将军说过,大不了与他同归于尽……吴智引的缄默,难道是因为……

    好不容易从张副官的拥抱里出来,甜辣椒再摸一摸他的额头,放了心。他睡着时,原本就温柔的性子,显得更加温顺。她可以一直一直看下去,但她因为想给他做些吃的,这才恋恋不舍,带上了房门。在厨房忙碌一阵,她头一次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在为另一个人做饭,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与她身体交缠,灵魂相拥。他们每天同床共枕,但似乎不会厌倦。她本对这种平和的生活没有什么向往,但现在,她觉得这样也不赖。而那段与他分开的日子,是她再也不想经历,也不愿意去回想的苦痛记忆。张副官。他什么时候,已经成为了她的独一无二。

    夕阳渐渐落下,冬天还是日短,厨房里温热,做的都是偏甜的、好消化的菜色。甜辣椒看看时间,该是要叫他起床了。再睡,恐怕夜里又要睡不着。轻手轻脚地到卧室里,因太阳落山,房里暗昏昏的,手抚上他的脸,柔声叫他:“醒了么?饭做好了,起来么?”

    他似醒未醒,大手握住她的手,下意识吻了吻。

    “做了很多偏甜的菜,你喜欢的,醒醒嘛,还是你不喜欢?”

    “……喜欢。”他道。

    甜辣椒刚想说话,又听他断断续续道,“喜欢……喜欢甜甜。”

    如果这世间还有什么难消解的苦痛在她心里结疤,那么这一刻,听见他梦中呓语的这一刻,那些块垒全都融化,化作春日的温泉,汨汨流淌进干涸的褶皱。

    “是装睡么,”甜辣椒笑起来,一掀被子,朝他腰里胳肢,他其实还没有醒,但被她挠痒,却也转醒,他躲了躲,十分无辜道:“我怕痒。”

    “怕痒就快起来。”甜辣椒打开台灯,脸上突然有些红,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灯光,她喘了口气,快速地说,“张张。”

    张副官还没听清,就看见甜辣椒跑了出去,一边说:“再不来吃,下次再不给你做饭!”

    张副官哪里还敢慢待,即刻下了床。然而那两个轻灵的“张张”,像一只柔柔手,反反复复轻抚着他的心。他虽然与她在一起,可是,他却没有一刻不想她。真希望这种日子,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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