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传令给萧万户,命他重金招募敢死之士。准备用火药车炸城…”

    “來人。。。。。。”

    “來人。。。。。”

    “是…”“遵命…”“是…”“是…”“。。。。。。”一连串的回应声,在中军帐响了起來。负责传令的亲兵一个接一个,飞一般冲出帐门,奔向各自的目标。

    望着众人迅速远去的背影,董抟霄用力挥了几下拳头,脸上的青筋轻轻抽动。他是个百战宿将,深知士气崩溃的后果。仗打到这个地步,浙军早已经沒有了全师而退的可能。况且隔着一条大江和七八百里路,即便他能侥幸平安退回南岸,也不可能赶在张士诚兵临城下之前返回杭州。所以,与其冒着全军溃散的风险往回跑,还不如赌一次大的,用扬州來换杭州。

    只要能把江湾新城和扬州城拿到手,就算平江和杭州两路都被张贼占据了又如何?凭着扬州的富庶,还愁养不起十万大军?受损的只是那些地方士绅,对他董抟霄本人來讲,不过是从银窝跳进了金窝,无论怎么算都沒亏吃…

    “大人,卑职覆命…”亲兵百户董泽恰巧这会儿赶了回來,走到董抟霄身后,保持五步远的距离,拱手汇报。

    “都处置完了?…一共杀了几个?留了几个?”对于自己这个同族晚辈,董抟霄素來颇为器重。收起心中的千头万绪,缓缓走了几步,低声询问。

    “除了信使本人之外,其余在押入罪囚营后,都立刻用沙袋压死了…包括当时领信使入营的那伙巡逻兵在内,一共二十三个。”董泽轻轻吸了口气,用极低的声音回应。

    “信使呢,你为什么要留下他?”董抟霄点点头,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背对着董泽继续追问。

    “天黑之后,末将准备将他带出去,丢进江中。”董泽又轻轻吸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他的船在半路上沉了。所以沒有任何消息送过來。大人您可以随意决定进退…”

    “嗯…”董抟霄又点了下头,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容。到底是自家孩子用起來放心,根本不需要自己这个做叔叔的给出太多暗示,就知道去杀人灭口。并且还能举一反三,连今后可能出现的麻烦,都提前一步掐死在了萌芽当中。

    “大人,末将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见董抟霄心情好像还不错,亲兵百户董泽向前凑了凑,犹豫着询问。

    “说吧,你有什么鬼主意?是关于眼前战事的么,但说无妨…”董抟霄摆了摆手,非常宽容的回应。

    对于自家晚辈,他的耐心总是多一些。这一手其实学于蒙古开国大汉忽必烈。让信任的人在身边担任亲兵,就能言传身教。无论将來是放出去独当一面儿,还是继续留在帐下出谋划策,都远比外边招募來的可靠。

    而百户董泽,也的确沒辜负他的期待。想了想,再度压低了声音说道:“卑职不敢过问大人的军务,但是卑职却以为,方谷子其人鼠目寸光。大人与其日日提防着他,不若趁着他对南岸的事情一无所知情况下,先下手为强…”

    “你是说。。。。。。”董抟霄的眉头立刻往上一跳,双目里放出两道精光。

    “他手里有上千条战船…”董泽咬了咬牙,答非所问。

    “嘶………”董抟霄轻轻倒吸冷气。自己刚才光顾着准备破釜沉舟,却把方谷子这个旁观者给忘记了。如果真的吞并了他的部众和团队,岂不是又多了一条退路?即便最后战果无法令人满意,有那批战船在,自己的老底儿也不会就此赔光。驾着大船扬帆而出,无论向南向北,谁人阻挡住?

    想到这儿,董抟霄精神大振。不待百户董泽做更多的解释,就迅速吩咐道,“行了,为叔知道了…你,立刻带着为叔的信物,去那方谷子营中。请他明日辰时,带领亲兵到城下观战。就说董某邀他,看儿郎们如何破贼…”

    第五十三章 破贼 上

    但凡出卖国家民族之辈,通常都杀伐果断得很。大抵在这类人心里,什么国家、民族、亲情、友情,全都比不得他一个人的私利。当然算计起别人來,绝对不会产生任何愧疚。

    董抟霄便是如此。这些年來他之所以能像风筝一样平步青云,靠的就是屠杀义军和百姓时下得了狠手。所以需要牺牲掉程明仲时,他就毫不犹豫。转过头來图谋身为友军的方国珍,也一样轻松自如。

    况且那方谷子原本出身于海贼,连读书人都不算上。朝廷对他委以重任,纯属被逼无奈之举。而董某人设计除掉了他,只是为朝廷割去了一个毒疮,细算起來,只会有功,不会有过。

    他这边如意算盘打得不错,方国珍那边却好像粗心大意得狠。接到董抟霄邀请之后,居然想都沒多想,就立刻兴高采烈地答应了下來,“好,好…多谢宣慰大人提携。明日一早,方某就去江湾城下与他相见。百户大人只管回去覆命,就说方某荣幸之至…”

    说完了,又站起身,亲自将负责前來相邀的亲兵百户董泽送出了营门外。待后者的身影去得远了,才神秘地笑了笑,转头回去安歇。

    第二天一大早,董抟霄在中军帐内擂鼓聚将。先是照例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然后吩咐自己的亲弟弟董昂霄來带着五千兵马守营。自己则纠集起其余所有战兵辅兵,杀向了江湾新城。四万多人马如海潮滚滚,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顾忌着城头上的火炮,大军在距离江湾城东墙七百步远的位置就停了下來。重新排兵布阵,调整攻击次序。随军携带的弩车、火炮、冲车、炸城车,也都匆匆在阵前排开,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董抟霄的嫡系万人队排在军阵的正中央,左右两侧则是战斗力较强的一千蒙古兵和五千探马赤军。各自排了一个松散的方阵,与董某人的本阵隔着二十步左右的距离随时候命。再往左右两侧延伸,则是來自宜兴、嘉定、长洲、杭州、无锡等地的毛葫芦兵,皆由地方豪强的子侄为主将,规模三千、五千到一万不等,打着各式各样的旌旗,看上去声势极为浩大。

    正忙碌间,耳畔忽然传來一阵剧烈的战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江湾城的城门忽然大开,一队队淮安将士,如涓涓细流般,从城门口涌了出來。

    他们每一队的人数都只有百余,却一队接着一队,毫无停顿。走出城门之后,立刻快速抢占了浙军在昨天进攻中搭建的临时桥梁。然后又分成数股,一队接一队从桥上快速通过。转眼间,就背靠着护城河,集结成了一个小小的长蛇阵。

    “这。。。。。。”正在忙着整队的浙军当中,几名经验丰富的老将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敌我之间兵力差了足足有二十多倍,作为势弱的一方,淮安军居然放弃了守城,主动出來野战,他,他们的主将莫非吃错药了么?

    “來人,去命令斥候队,立刻靠到近处确定敌情…”不光是队伍中的老将们,同样身经百战的浙东宣慰使董抟霄,也被守军的举动弄了个满头雾水。略作迟疑之后,沉声吩咐。

    “是…”亲兵百户董泽上前接令,策马冲向队伍中的斥候。不一会儿,五十余名斥候催动各自的坐骑,像野鸟投林一般奔向远处的淮安军。准备替自家宣慰大人查验一番,对手凭什么如此有底气?

    为了避免成为火器的照顾目标,他们彼此之间都保留了至少一丈远的距离,并且一个个将战马催动得飞快。尽管如此,在他们距离淮安军长蛇阵一百五十步远的时候,城头上,依旧响起了持续不断的火铳射击声,“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单调而沉闷。

    声音不算响亮,但听在浙军上下的耳朵里,却令人头皮隐隐发麻。每一声发出之前,城头上还会冒出一股淡淡的白烟。随着白烟的增多,便有斥候在马背上,像朽木一样坠了下去。

    起先只是零星一、两个,很快就开始增多。当斥候们接近淮安军的长蛇阵到七十步远的时候,火铳声忽然密集如爆豆。五、六匹正准备转身遁去的战马,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便有数团红色的雾气,从战马的身体上飘了起來。像春风中飞舞的梅花一般,围绕着其背上的斥候缓缓旋转,旋转,然后,在斥候身上,也冒出一团或者数团红雾,与先前的红雾交织在一起,缓缓飘到半空当中,盈盈绕绕,久久不肯散去。

    “呯…”“呯…”“呯…”“呯…”火铳声还在继续,刹那间,它们几乎成了整个战场上唯一的声音。除此之外,四周万籁俱寂。

    在一片静谧的世界里,被红雾包围着的战马和斥候,缓缓倒下。一组接一组,就像市井街头被艺人控制着的皮影。沒有胡琴喑哑的伴奏,也沒有歌者噪呱的旁白。生命就在寂静的世界里,默默凋零。。。。。。

    剩余的斥候,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也是他们能拿出來的最大速度,拨马回撤。已经看清楚了,淮安军的队伍中,除了数门轻巧的炮车之外,沒任何值得关注的地方。他们只要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带回本阵,就能脱离身边的死亡陷阱。然而,來自城墙上的火铳声,却从背后追逐着他们,依旧单调而从容,一波接着一波,“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开炮,冲着城墙开炮…给老夫把贼人的气焰打下去…”董抟霄被单调的火铳声,刺激得怒不可遏。挥舞着令旗,大声吩咐。

    太嚣张了,从沒见过这么嚣张的反贼。居然仗着手里的火器犀利,对官军进行大肆屠杀。必须将他们的气势压下去,哪怕火炮的射程达不到,至少也要制造出足够的噪声,把弟兄们的注意力吸引开。否则,还沒等开战,浙军的士气已经遭到重击。

    “轰…”“轰…”“轰…”“轰…”刚刚在阵前摆开的四门重炮,发出沉闷的怒吼。这是在出兵之前,朝廷委托方国珍,从海路为董抟霄运來的杀手锏。每一门都重达四千余斤,需要一整辆由五头水牛拉的大车,才能拖曳移动。然而,如此庞然大物,射程却只与淮安军手中的六斤炮仿佛。射出的弹丸只飞出了六百余步,就一头扎在了地上。除了溅起几团烟柱之外,沒起到任何效果。

    “嗖………”“嗖………”“嗖………”“嗖………”城头敌楼中,淮安军的六斤线膛炮,立刻还以颜色。四枚表面包裹了软铅的炮弹,拖着恐怖的尖啸,一头扎进了浙军的大阵当中,快速跳起,以诡异的折线上下翻滚。

    七百步的距离,炮弹沒有任何准头可言。但其在跳起之后,造成的效果却依旧大得惊人。董抟霄左侧的蒙古骑兵当中,立刻有两匹战马,被弹丸直接推得倒飞了起來。马肚子处留下两个巨大的血洞,白惨惨的肋骨清晰可见。

    “呯…”“呯…”两枚弹丸先后落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然后却又再度高高地跳起,扫过另外两匹战马的屁股和脖颈,诡异地翻滚。然后再度扫中一名蒙古兵的大腿,一名百夫长后腰,才猛地扎了下去,在地上犁出两道暗红色沟渠。

    “啊………”惨叫声立刻响起,不但在蒙古军中。临近的长洲兵和无锡兵中,也接连不断。凡是不幸被这一轮炮击波及到的士卒,身体与炮弹接触处都诡异的改变了形状。尖利的骨头碎片戳破皮肤,暴露在空气当中,与汩汩而流的血浆一道,刺激着周围同伙的眼睛。

    “送他们上路…”队伍中的百夫长们大声断喝,手起刀落,带头结束伤者的性命。沒法子救,连日的战斗中,他们对这种伤势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无论身体表面看起來如何,凡是被炮弹碰到的地方,里边的肌肉、筋络和骨头,都完全粉碎。任何草药和针石都无法救治。并且拖延得时间越久,伤者越是痛苦。而不如直接杀了他们,以防他们的**声影响周围的士气。

    “嗖………”“嗖………”“嗖………”“嗖………”伤者的哭喊声刚刚被刀刃切断,半空当中,却又传來了惊心动魄的尖啸声。新一轮炮击又到了,一枚打失了目标,从浙军的两个方阵之间穿了过去。另外三枚则钻进了不同的队伍,溅起三道又粗又长的红烟。

    “啊………”惨叫声又起,刚刚整理好的队形,迅速变得摇摇欲坠。沒有人愿意站在原地挨轰,尽管每次炮击带來的伤亡,与四万大军比起來,都微不足道。但那是对主帅而言的微不足道,对于士卒们自己而言,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失去了就再也不会找回來。

    “打,所有炮车和弩车,都给我狠狠地打…无论打得到打不到,***…”董抟霄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士气的变化,毫不犹豫地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早已焦躁莫名的浙军弩手和炮手们,迅速点燃身边的引线。将数十枚四斤炮弹和丈二巨弩,接二连三朝江湾城方向射去。射程不够,但他们要的并不是打击对方,而是干扰对方的攻击节奏。很快,距离江湾城三、四百步处,就出现了一道黄褐色的雾墙。纷纷炸裂的弩炮和高速落地的铁蛋丸,溅起了大股大股的烟尘,转眼间,就将双方视线彻底隔断。

    看不到董家军的位置,城墙上射出來的炮弹愈发沒有准头。而浙军各部则趁着这个机会,快速做出调整。将各个方阵向前后两个方向平摊,将士卒们之间的距离再度拉大。两尺不够,那就三尺。三尺不够,那就四尺到五尺…城头上的炮弹飞得再远,威力再大,跳起來之后接触不到任何目标,也是白瞎。而双方之间人数相差如此悬殊,浙军的阵形即便排得再稀,也不怕对手趁机來攻。

    第五十四章 破贼 中

    “轰…”“轰…”“轰…”“轰…”当第五轮弹丸落地之后,城墙上火炮终于消停了下來。正在仓惶调整队形的浙军将士们,几乎每个人都偷偷松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重新燃起了几分对胜利的渴望。

    然而,浙东宣慰使董抟霄的眉头,却忽然轻轻地皱成了一团。情况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以往江湾城头上的超远程火炮,也会利用自身优势对浙军进行轰击,但通常都是在双方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五百步之内才会进行。那个距离上,炮弹落地后跳起的次数更多,杀伤力也更为巨大。而这回,他们却在七百步之外,就彻底耐不住了性子。

    这绝对不是一种正常的反应。根据小半个月來的交手经验,董抟霄已经敏锐地摸索出此种火炮的一个致命缺陷,那就是,炮管升温速度太快,每发射五到六轮,就必须停顿一段时间來冷却。所以在以往的战斗中,他总是充分利用淮安军远程火炮需要冷却的空档,将队伍快速推进。城上的守将,则尽力避免被他抓到机会,每次齐射针对性都非常强,从不会胡乱开火。但是今天,以往总结出來的所有经验都失去了作用,对方变得特别有恃无恐。

    “莫非朱屠户给他们派來了援军?还是他们已经得知张贼入寇浙东的消息?”能够以一介文官在剿灭红巾起义的战争中脱颖而出,董抟霄倒不是光凭着阴狠。对危险的直觉和对敌情的洞察力,也都是一等一。然而,第一种情况显然不太可能,在脱脱的三十万大军围攻下,朱屠户想保住淮安已经需要竭尽全力,根本不可能再分兵回援扬州。至于第二种,如果守将明知道浙军后路不稳,又何必这么急着出城野战。继续躲在高墙之后死守,岂不是稳操胜券?

    正惊疑不定间,耳畔忽然传來一阵阵低沉的海螺号声,“呜呜,呜呜,呜呜噜噜噜……”,带着股子特别的土气和咸腥,刺激着人的耳朵。

    “什么人?斥候呢,怎么沒见回报?”董抟霄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从马背上伸长脖子,朝声音來源处观望。

    只见一支规模庞大,但军容极为混乱的队伍,打着五颜六色的旗帜,缓缓从北方向他靠了过來。队伍正前方,有一面暗蓝色的大旗迎风招展。旗面儿上画着一个巨大的鲨鱼头,向周围的人露出冷冰冰的牙齿。

    “方国珍……?”董抟霄愣了愣,这才想起來,自己昨晚曾经邀请方国珍前來“观战”。然而,他记得自己当初邀请的是方国珍本人,那厮怎么把所有兵马都拉了过來?…

    “报………”还沒等他回过神來,有名伙长打扮的斥候策马如飞而至。遥遥地插手为礼,大声汇报:“禀宣慰大人,水师万户,漕运大总管方国珍,说他奉命前來助战…”

    “老子已经看到了,还用你说?…”董抟霄狠狠瞪了斥候伙长一眼,喘息着质问。“怎么现在才來汇报?让撒出去的其他斥候呢?都瞎了眼睛么?”

    “宣慰大人恕罪…”斥候伙长被吓得打了个哆嗦,赶紧大声解释,“是方总管派出他家的斥候,拦住了咱们斥候。他说,说要给您一个惊喜。小的,小的是,是怕发生误会,才找机会偷偷溜过來汇报的。,小的,小的。。。。。。。”

    “嗯?…”董抟霄眉头一跳,两眼之中寒光毕现。给自己一个惊喜?两军阵前,岂能如此儿戏?…况且自己跟他方谷子素來沒任何交情,他方谷子上赶着拍自己马屁干什么?

    “会不会是,方,方某人察觉到一些端倪。。。。。。?”亲兵百户董泽为人机灵,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提醒。

    闻听此言,董抟霄眼睛里的寒光顿时就减弱了许多,手捋胡须,轻轻点头,“如此,倒是董某小瞧了他。也罢,既然他已经來了,就让他跟儿郎们并肩破敌罢了…你带几个人,让他把麾下兵马先安顿下來。别靠得太近,至少,至少保持五百步距离。等会有了功夫,老夫会亲自过去跟他商量今日的战事安排……”

    “是…”亲兵百户董泽点点头,翻身跳上坐骑,直奔方国珍部前來的方向迎了上去。后者带着两、三万兵马随身护驾,将其扣下來做人质的图谋,肯定是无法实现了。如此,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接下來的战斗中让方家军多出些力,给董家军当垫脚石…

    作为董抟霄极力培养的晚辈,他早已得了几分家族真传。在飞奔中,便在肚子里头想好了一整套说辞。然而,随着双方距离越拉越近,他忽然感觉到方家军的情况有些怪异。前进的速度越來越快不说,整个军队的正前方,还足足有一千五六百匹战马,在向前推进的过程中,缓缓汇聚成了一个完美的楔形。

    “不对,方谷子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骑兵?”几乎在刹那间,百户董泽就霍然惊醒。战马喜欢干燥天气,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所以黄河以南各路大军,包括纯正蒙古军中,战马数量向來都不充裕。寻常探马赤军和汉军,除了斥候之外,则只有百夫长以上将佐才有坐骑可乘,其他低级军官和士卒,平素甭说骑马,连摸一摸马屁股的机会都混不上。

    然而,一向身为海上霸主的方国珍,麾下却突然多出來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这难道不值得奇怪么?更何况,这支骑兵看上去还训练有素?

    几乎出于本能,亲兵百户董泽就拨转了坐骑方向,带领着身边的随从,掉头便逃。他准备逃回自家本阵去,以最快速度向浙东宣慰使董抟霄示警。让自家族叔,一定要制止方谷子的人马继续靠近。然而,有数匹阿拉伯良驹,却以更快的速度追了过來。马背上的骑手从腰间掏出一把短短拐棍儿,左臂平伸为支架,右手果断扣动扳机,“呯…”“呯…”“呯…”

    “呯…”“呯…”“呯…”二十余把三眼短铳,将六十余颗弹丸,隔着十三、四步距离,打进董泽等人的后背当中,深入数寸。马背上的“方家军”骑手,则毫不犹豫松开右手,让尾端拴了皮绳的短铳自行坠落到腰间。然后迅速从鞍子下抽出一把又细又长的横刀,以更快速度,朝浙军的右翼冲了过去。

    “呜呜,呜呜,呜呜噜噜噜……”,“呜呜,呜呜,呜呜噜噜噜……”,“呜呜,呜呜,呜呜噜噜噜……”,海螺号继续吹响,如涨潮时的海浪般,一波高过一波。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马蹄声紧随海螺号声之后,势若奔雷。一千五百余名骑兵,从方家军阵前飞驰而出。排着骑兵最常用楔形攻击阵列,刺向自己的目标,果断而坚定。

    “迎战…命令无锡柳二,立刻给我转身迎战…”董抟霄看得两只眼睛都瞪出了血來,挥舞着腰刀大声咆哮。

    明白了,他全然明白了。怪不得方谷子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他的邀请,原來,此人早就跟红巾贼狼狈为奸了,就等着寻找机会给自己致命一击。怪不得今天江湾新城的火炮,这么远就开始发威,原來就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分散浙军的阵形…

    “迎战,迎战…柳字营,柳字营全军右转,正面迎战……”急自家主帅所急,董抟霄身边的亲兵们,也扯开嗓子,将命令一遍遍重复。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号角声,战鼓声,紧跟在呼喊声之后响成一片。军阵中,所有能传递命令的紧急手段,被董抟霄和他身边的亲信们用的个遍。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

    布置在浙军右翼的毛葫芦兵柳字营,乃无锡第一富豪柳家联合周围三十几家士绅出面组建。人数虽然高达七千余众,却沒接受过任何与骑兵对抗的训练。更何况仓促之间,他们也來不及将队形重新排列紧密。

    “嗖…嗖…嗖…嗖…”反应最快的弓箭手,硬着头皮射出一波稀稀落落的箭雨。对于上半身披着钢丝甲的骑兵來说,这种级别的攒射,简直就是在挠痒痒。冲在最前面的数名骑兵,每人身上至少中了三、五箭,却连晃都沒晃一下。相反,他们镇定地伸开了右臂,将手中横刀翻腕向前,探成一只只骄傲的翅膀。

    “嗖…嗖…嗖…嗖…”第二波羽箭匆匆飞來,比上一波还要孱弱无力。冲在最前方的那十多名骑兵,平均每人身上又中了两、三箭。却依旧沒有落马,反而仰起头,发出狼嚎的一样叫声,“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们一边大叫着,一边更用力地磕打马镫。带领身后一千五百多名弟兄,如同百万雄师。马蹄掀起的烟尘,扶摇直上,遮天蔽日。

    挡在马队前的毛葫芦兵们,几曾见过如此阵仗?再也发不出第三波羽箭,胆小一些的丢下角弓,转身便逃。胆大的则两股战战,抄起根长矛,在自家身前四下乱舞。还有一些胆子特别小的,既沒勇气逃走,又沒勇气抵抗。干脆大叫一声,丢下兵器蹲在了地上。双手抱头,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第五十五章 破贼 下 一

    望着眼前惊慌失措的对手,骑兵连长虎力黑心中猛然涌起一丝怜悯。想当年,他也曾在同一面旗子下,为同一伙主人而战斗。每天瞪着通红的眼睛,像一只猎狗般四处撕咬。而他自己,也曾经以作为猎犬为荣。因为阿速人祖辈们传唱的歌谣里就是这么说的,他们是大汗帐下最忠诚的猎犬,他们是大汗手中最锋利的弯刀。。。。。

    如果不是遇到朱总管,也许虎力黑这辈子都会和自己的父亲、祖父一样,浑浑噩噩,为蒙古大汗生,为蒙古大汗死。甚至他的儿子,孙子,曾孙,也会重复同样的生活。直到整个阿速部族的血液全部流干,直到最后一个阿速人倒在战场上。。。。。

    然而,不幸,抑或万幸的是,那个明叫朱八十一的男人,在黄河北岸,以绝对劣势的兵力,击败了他们。然后又大度地将绝大部分俘虏,委托北岸的堡主、寨主们,替大元朝廷带了回去。留下的只有亲兵百夫长阿斯兰,以及二十多个身负重伤,勉强抬回去肯定活不过三天的彩号。

    虎力黑恰恰就是重彩号的一员,他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以往和自己受了类似程度重伤的同族,不是伤口感染而死,就是被上面的人下令提前结束了痛苦。他也的确亲眼看到,留下來的同伴们,一个接一个死去。但是,在任何人沒咽气之前,朱屠户却始终沒让大夫放弃对他们的救治。。。。。

    于是乎,在病床上足足喝了三百斤药汤子,抹了足足一百斤烧酒之后,虎力赤居然发现自己奇迹般地又活了下來。同时还发现,那些以往被认为必死无疑同伴,居然还活下來至少五成…

    这是如假包换的救命之恩…按照阿速人祖上规矩,他们此后,就应该是朱屠户的猎犬,朱屠户的弯刀,朱屠户让他们咬谁就扑上去咬谁,让他们杀谁就冲上去杀谁。然而,当他们凑在一起向朱屠户拜谢救命之恩时,对方却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拒绝。

    “你们可以留下做骑兵教官,或者领一吊铜钱做路费自己离开。离开的,只要今后不再跟朱某于战场上相遇,咱们就算两清…”虎力赤清楚地记得,当日刚刚从校场上练兵归來的朱总管,所说得每一个字。尽管他的记忆力向來不好,但那些话,和对方说话时坦诚的笑容,却深深地刻进了他心中,这辈子不可能再被擦出。“留下來的,按照我这边百夫长的标准发军饷。你们如果除了骑马砍杀之外,还有别的特长,也可以考虑留下來当个普通人,像其他人一样活着,试试为自己而活着的滋味。说实话,朱某从不觉得给人当猎犬是一种荣耀…朱某自己,也不需要一群猎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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