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众书生心中未免又恨又怕,恨的是,自己白白读了这么多年书,居然被几个骗子耍了各团团转,怕的则是,此番被抓了现行,少不得要去知府衙门走一趟,即便过后被视作苦主平安脱身,按照过去的规矩,几十贯的家财也是非破不可的,否则,衙门里那群虎狼今天提你去做个人证,明天要你去按个手印,绝对能将你折腾得五痨七伤,再也无法得一夕之安枕。

    正后悔得恨不能以头抢地之时,那张姓差役又走上前,探手从人群中拉出一个姓崔的书生,冷笑着道:“喊啊,你怎么不喊了,刚才替周不花募捐的时候,你不是喊得最大声么。”

    “冤枉。”崔姓书生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冤,“青天大老爷,小人只是一时糊涂,所以才上了姓周的当,小人,小人知道错了,请大老爷务必网开一面。”

    “我只管查案,不管断案,具体冤枉不冤枉,你去江宁知府衙门里分说。”姓张的差役膂力甚大,像拎小鸡一样将崔姓书生拎到门口,跟骗子们掼做一堆儿,“你带头捐,然后刘生、李生、邓生他们几个跟着捐,过后你们几个捐的钱双倍返还,剩下的再提两成,这话,张某可说错了。”

    “冤枉。”话音刚落,常小二所在的酒桌一位姓邓的,还有其他三、两张桌子的做东者,纷纷跳起來,低头便朝窗口扑去。

    只是,他们动作再利索,怎么比得上城管队里的退伍老兵,转瞬间,就被后者给截了回來,一个接一个,绳捆索绑。

    众书生见了此景,愈发吓得面如土色,谁也不知道,周围的同伴们,还有多少把柄攥在姓张的官差手里。

    然而,那张姓差役面相看起來虽然阴狠,行事却极为磊落,盯着城管们将浑水摸鱼者挨个绑好之后,扭过头,对着其他人大声奚落道:“你们这群措大,莫非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哪天姓周的说他是龙王爷的女婿,莫非你们还要请他去行云布雨,以后凡事都仔细想想,即便前年中书行省那边的乡试榜,你们这些人抄不到,我就不信,这姓邓,姓崔,还有其他几个人平素都是什么德行,你们谁都不清楚。”

    各行省每年能通过乡试的就那么几个人,甭说官府公布的红榜,就连前几名考试时所做的文章,大伙几乎都了熟于心,而那几个带头慷慨解囊,后來又张姓差役当作一丘之貉抓拿归案的家伙,平素也都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只是先前大伙光顾着佩服周不花敢去找朱屠户的麻烦,谁也沒心思去分辩这些摆在眼前的破绽而已。

    一瞬间,众书生个个都被骂得面红耳赤,谁也鼓不起勇气來还嘴,姓张的差役看了,忍不住摇了摇头,继续数落道:“若是真正有好处可捞,也就算了,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鞑子朝廷立国七十余年,统共才开了几次科举,从朝廷到地方,几曾把尔等当作人看过,‘汉人和南人不得参与国事’,这话可不是我家总管说的,如今我家总管又是开科举,又是办书院,又是恢复府、县、社学;他老人家有哪点儿对不起你们了,你们这群措大不知道进取,反倒一门心思地跟他做对,莫非以为,等到蒙古人打回來,人家就会拿你们当同族么。”

    骂罢,也懒得跟众人计较更多,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张交给黑衣城管头目,大声交代:“按照规矩,我们军情处只有查案子的权力,却沒有审问和抓人的权力,所以这件事情,从现在起就移交给江宁府了,大致案情和具体涉案人员都在上面,上面的意思是,依律办事,不要牵连无辜。”

    “是。”黑衣城管头目先敬了个军礼,然后双手接过案卷,“卑职一定将张大人的话,转告给知府大人,然此事毕竟关系重大,不知道军情处那边”

    “军情处会要求江宁府的军情科,派专人协助知府衙门审案,具体是谁负责,你回去后就能见到,张某还今天还要赶回扬州向主事大人汇报,就不在此多耽搁了,今日有劳诸位兄弟,咱们哥几个后会有期。”张姓差役举起给黑衣城管头目和他手下弟兄们回了个礼,转身飘然而去。

    有他的话和所提供的这份案卷在,众书生所面临的麻烦,无疑就少了一大半儿,黑衣城管头目也不另生枝节,仅仅要求在场的人都留下的名字和住址,便押着一干案犯回去交差,把原本已经准备花钱免灾的众书生们,弄得根本无法适应,站在屋子里又发了好一阵子呆,迟迟不见有人再找上门來算账,才终于吐出一口长气,一个接一个,软软地跌坐回椅子里。

    酒肆的掌柜和伙计们,也给吓了半死,到了此刻,发现自己竟然沒吃任何挂落,禁不住喜出望外,而随即,他们再看到差点儿把酒馆推进火坑里头的众书生,心中就无法涌起半分好感了,拎起算盘、菜刀和火筷子走上前,大声提醒:“各位爷,本店马上就打烊了,还请各位爷先把账单结了,免得有人脚底抹油。”

    “荒唐,我等岂会做出如此有损斯文之举。”

    “呵呵,翻脸这个快啊,你们不去唱戏,真委屈了。”

    “刚才谁说打七折來着,怎么转眼就忘得如此干净,。”

    “掌柜的如此做生意,恐怕不想我等再回头了吧。”

    顿时,酒客们就纷纷鼓噪了起來,一边掏钱买单,一边指着掌柜和伙计的鼻子冷嘲热讽,那掌柜和大小伙计们,送瘟神还來不及,怎么可能再盼着众人继续“照顾”自己的生意,所以不论对方说什么,都不接茬儿,只管板着面孔收钱。

    绝大多数酒客都沒心思纠缠,买了单后冷言冷语离开,少数原本确定了局东儿,却被黑衣城管当作周骗子的帮凶给抓走的桌子旁,客人们也只能自认倒霉,只有跟常小二同桌的那几位,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意先站起身來。

    “咳咳。”眼见着伙计们的目光越來越冷,桌上年龄稍大的一位姓许的读书人赶紧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这个,这个崔兄被当作骗子同伙抓走之事,恐怕有点蹊跷,他家里有三百多亩良田,城中又有四、五处宅院出租,说是每日能入百金都不为过,岂会贪图别人给的那点儿零碎铜子,。”

    “对,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姓张既然盯了周不花一两个月了,为啥不早点儿阻止他,非要等崔兄他们几个陷进去,然后再联络官府出手抓人,依照我看,分明是寻机打压异己。”另外一个姓王的书生,立刻拍案附和。

    同座的其他几个书生闻听,也瞬间恢复了几分精神,陆续开口道:“然,我辈家里衣食无缺,怎么会设局骗人,那姓张的,肯定是在故意栽赃。”

    “还说不因言罪人呢,我呸,这不是因言罪人又是什么。”

    “周不花虽然贪财,但好歹也是我辈中人,他走上这条路,还不是朱屠,还不是淮扬官府给逼的,再说了,不就是几百贯的事情么,用得着拿匕首戳把他的屁股戳个稀烂,。”

    一句句,说起來都颇为理直气壮,然而,却是谁也不肯将手往自家钱袋里边掏,只当站在桌子旁收账的伙计是一团空气。

    常小二连日來天天都主动付账,原本是心甘情愿,但经历了今天这么一场子刺激,未免就多留了几个心眼儿,此刻见到同桌的前辈们谁都不肯掏钱,便笑了笑站起身,摸着自己的荷包说道:“哎呀,几位兄长说得是,我辈读书人,怎么会在乎那点儿阿堵物,小二哥,一共多少铜钱,把账给我听。”

    “是。”店小二闻言,赶紧扯开嗓子,大声重复,“几位客官,您这桌点了清蒸江鲜,素炒芦芽、红焖野鸡、干烧鲫鱼,还有一份莲子羹,两壶陈年女儿红,一共七十三文,承惠了,。”

    “才七十三文啊,不多,不多。”常小二一边说,一边将身体悄悄地朝外挪,猛地出手推开店小二,撒腿便逃,“诸位哥哥慢用,我先告退了。”

    “常兄弟哪里去。”众书生先是微微一愣人,然后齐齐起身,“常兄弟回來啊。”

    “常兄弟,这点儿小钱,谁出不是出啊。”

    “朋友有通财之谊,咱们兄弟志同道合”

    “都给我站住。”那店小二上了一次当,岂肯再上第二次,立刻张开双臂,将几个人通通拦在店门口,“站住,几位客官,既然尔等都是不缺钱的,麻烦把脸买回去再走。”本书首发i752

    第二十七章 匕现 下 一

    一溜烟跑回店铺给伙计们安排的宿舍,常小二躺在属于自己的铺位上,辗转反侧,看上去正义凛然的周不花,居然是个骗子,他那紫阳书院卒业的文凭是假的,所谓乡试第七,也属于冒名顶替,而连日來将自己当作亲兄弟看的几位读书人大哥,原來只是图自己结账痛快,并非真的像说得那样,认定了自己是璞玉未剖,平素这些人嘴里满满的仁义道德,原來最终他娘的全都是生意。

    这个打击,对他來说实在是有些沉重,以至于接连十几天,常小二都沒缓过元气來,每天老老实实地跟着其他小伙计们按时去上工,按时下工,结伴抬麻包,盘点货架,整理账目,再不偷懒耍滑,怨声载道,令分号掌柜都以为他终于转了性子,忍不住刮目相看。

    然而令分号掌柜非常失望的是,只消停了不到半个月,常小二却又故态复萌,晚上一到打烊时间,撒腿就往外跑,问其他到底要去干什么,却又支支吾吾不肯老实回应。

    “好像是去紫金山那边了吧,据说天文台已经落成了,好多人都赶过去看稀罕呢。”当家大伙计王宏武最近跟常小二走动较多,主动替他解释。

    “已经落成了,这么早,也好,省得他整体跟那群措大胡混。”掌柜得闻听此言,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然而很快却又被勾起了下一个疑问,朝四周看了看,低声探询:“不是说,吴公他老人家要亲自赶过來拜星么,这帮胆大包天的,居然敢抢在吴公前头去开眼界。”

    “怎么可能拜星啊,吴公爷可是弥勒转世,天上的二十八宿只配给他老人家看大门儿,怎么受得起他的拜祭。”王宏武也压低声音,满脸神秘地回应,“我听人说,所谓拜星,都是故意传出來的障眼法,而吴公他老人家,真正要做的是移星转斗,彻底毁了蒙元的国运,所以,他才不在乎别人抢在他前面偷窥星宿呢,别人看得越清楚,看得人越多,过后才越能证明,他老人家法力高强,的确把星斗的位置都给掉了个。”

    “啊,,嘶。”掌柜的闻听,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吴公朱重九乃弥勒转世,这点儿他和市井中大多数普通老人一样,都深信不疑,否则,根本解释不了吴公他老人家,为何不在乎士绅和读书人们的撒泼打滚儿,一门心思地给商贩和小民们撑腰做主。

    弥勒佛的位置比二十八宿高,这点儿掌柜的也同样深信不疑,二十八宿是什么,不过是文曲、武曲、财神、姻缘之类的,投胎到了民间,不过出将入相,而吴公他老人家,可是,命中注定要做皇上的,如果这天底下连他都沒资格做皇上的话,其他豪杰则更是想都不要想。

    可说吴公朱重九能让移星转斗,逆天改命,就有些过于超出掌柜的期待和理解范围了,那得多少代的功德,几世的造化,才积聚起來的大能,传说中玉皇大帝转世历劫九十九回,才终于重归天庭,成为众星之主,这吴公要是连星斗都能调动,那在天空中的位置岂不是可跟玉帝比肩。

    “不可能,朱屠户那种如此造化。”同样的人和事儿,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眼里和市井百姓眼里,却大不相同。

    特别是某些家族根深叶大的读书人,这几年亲眼目睹了朱重九一步步剥夺士绅们的天然权力,一步步将自己与草民同化,心里的怨气早已濒临爆炸状态,怎么可能容忍,朱重九被愚夫愚妇当作玉皇大帝來膜拜,。

    朱重九不可能是神仙,他那种离经叛道的举止,说是妖魔转世还差不多,天命也不可能在朱重九,自古以來,皇上都有德者而为之,朱重九学识比刘邦还低,残暴又胜秦始皇,怎么可能是真龙天子。

    至于紫金山顶那由一座废弃道观改造而成的观星台,在许多读书人看來,也属于大逆不道,观测星斗运行,天机如果可测的话,还能叫做天机么,从古至今,即便狂妄如秦始皇,也不过是封禅泰山而已,对着天空依旧要屈膝跪拜,这朱重九是何等的无知,居然试图一睹星空全貌,等着吧,他一定会闹一个旷绝古今的笑话,届时大伙就站在紫金山之巅,看他杀猪小儿该如何收场。

    但很快,那些特地赶到江宁來看笑话的人,就都笑不出声音來了,观星台已经落成,并沒引起任何雷劈或者地震之类的惩处,巨大的望远镜也提前向所有人出租,只要掏出二百枚淮扬大通宝,就能协同三名好友,登台观星十分钟,第一波上去的淮扬官员,也沒有任何人,受到了老天爷的惩处,几个江宁当地出身,被大总管府留用的小吏,下來之后虽然步履蹒跚,却沒有任何迷途知返的迹象,反而开始变本加厉地维护起朱屠户來,仿佛不这样,不足以证明他们的忠诚。

    于是乎,那些对朱重九满脸鄙夷的读书人们,就决定亲自掏腰包,看看朱屠户的观星台上,到底有那些虚玄,如果能当场揭穿更好,即便揭穿不了,如果星空与汉代以降流传下來的星图沒任何变化,或者变化不太大的话,也足以证明朱重九本领有限,劳民伤财弄这么高一座台子和这么大一个望远镜,只为了欺骗世间愚夫愚妇。

    然而,大伙在上台之后看到的结果,却将所有志同道合者,瞬间一只脚踏到了崩溃的边缘。

    在特大号望远镜的视野里,广寒宫居然变成了一块长满了黑色深坑的银盘子,而象征着上公,大将军,白帝之子,西方金之精的太白金星,则在望远镜里头,彻底变成了一个浑圆的球,更离谱的则是土星和木星,前者经过望远镜窥视后,变成了一个椭圆的大柠檬,而后者,则由被压扁之后再由一化五,四颗小星在扁球状旁边忽隐忽现,(注1)

    不可能,这是妖法,望远镜上被施了妖法,朱屠户想利用妖法,为他的歪理邪说张目,第一批花钱登台,准备亲手拆穿朱重九所设骗局的人,下來之后个个面如土色,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自己先前亲眼所看到的是事实,有个别胆大者,甚至一看再看,想尽了辟邪的办法,甚至带上了佛家、道家以及乱七八遭的各种护符,依旧被观测结果打击得失魂落魄。

    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星,居然全都是球,其他星斗,之所以沒有五行清晰,不是上天不准他们与五行相争,而是他们距离比五行更远,漫天星宿,根本不在一个平面上,更不是天上宫阙,而是一粒又一粒尘埃,飘荡在浩淼的虚空

    对于一直相信天命和天理存在的儒林來说,这个打击绝对堪称沉重,但是很快,更严重的打击又接踵而來,有人用望远镜从银河中,找出了成千上万的新星,有人在五行之外,发现了一颗类似于五行的巨大妖星,更有好事者,居然将二十八宿挨个重新勾画,除了原有的星官之外,新增的无名星官足足多出了两倍,(注2)

    “不可能,角宿十一星官,三十星仆,早由汉代大贤张衡测定,怎么会瞬间变成了九十五,这一定是妖法,妖法。”当第一张星图,东方七宿之一角木蛟的新图被公开刻在石板上,供观星台下看热闹的百姓随意观摩之后,几乎所有江宁城中的读书人,无论是支持新政还是反对新政者,都异口同声的质疑。

    然而,很快,第二张星图也被刻在了石板上,由原來的七官二十一仆,新增了亢十二,大角二,左摄提四,右摄提六,顿顽一,折威七,共计三十二星,变为七官五十三仆后,一半儿读书人都本能地闭住了嘴巴。

    紧跟着,第三张星图,氐土貉也被刻了出來,新增加的星仆也到达四十五各之多,剩下一半大声嚷嚷着妖法的人,又瞬间减少了一半儿。

    而随着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四宿也陆续被铭刻在石,除了一两个豁出去被骂做瞎子的人,几乎整个儒林,都陷入了暂时沉默状态,(注3)

    子不语怪力乱神,光用妖法來解释星图,显然有违儒林祖训,况且用妖法解释,原本也不合事实,那望远镜可不只是能用來观星,也不只是光夜间才准许大伙租用,只要你价钱给得足,大白天登台,可以命令负责操纵望远镜的小学徒,将其对准任何方向,当亲眼看到江面上几点白帆,瞬间被拉到自家面前,船上的水手和租客都近在咫尺时,谁还有勇气再说,朱屠户用妖法遮掩的事实,分明是,从汉代开始,流传下來星图就是错的,大伙以讹传讹一千五百余年,直到今天才有幸得见其真实面貌。

    注1:木星的卫星,在伽利略刚刚将望远镜应用于天文学之后不久,就被观测发现。

    注2:妖星,九大行星中天王星,早期因为望远镜倍数不够,曾经被当作一颗巨大的彗星或者恒星,中国古代也曾命名过心宿二为天王星,但此天王非彼天王。

    注3:比较完整的二十八宿星图,在华夏一直拖到是清代中期才测定,在此之前,因为工具简陋,都只记录了肉眼可以分辨出來的部分。

    注4:弱弱地求一句订阅和收藏,无论你看的是不是正版。i640

    第二十八章 匕现 下 二

    既然望远镜里头的画面沒有被施妖法,那儒家汉以來就奉为正统的天命纲常之说,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托,五德轮回未必正确,皇帝也不可能是受命于天,所谓天人感应,也全都成了虚妄之谈。

    一时间,万马齐喑,非但儒家子弟变得茫然不知所措,道家、和尚、阴阳家、十字教徒和天方教徒,对于望远镜下忽然变得无比清晰的星空,无所适从。

    后二者传入华夏大地时间短,自身相对闭塞,偏偏敛财能力极强,在挺过最初的打击之后,立刻着手进行反制,但同样因为相对闭塞的缘故,他们既然无法像儒家那些动员起大量的子弟挺身而出,又不能像他们在各自的统治地,这个时代西方和中亚那样,直接动用国家机器镇压异端邪说,所以,他们只能“委曲求全”,四处寻找高精度望远镜,试图从观测结果上,寻找出正在陆续出台的二十八宿图中致命疏忽。

    望远镜的原理和制造工艺都不算太复杂,淮扬大总管府对其销售范围的限制,也未曾如对待火炮和火枪那样严格,所以无论从其他红巾诸侯手里,还是从淮扬商号的指定渠道,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都能买到一、两具样品,而这些样品经过有心人拆卸揣摩后,不难照葫芦画瓢。

    一时间,淮扬商号所贩卖的脱色玻璃,价格扶摇直上,各地懂得打磨镜子或者打磨玉器首饰的工匠,也瞬间身价倍增,在不计成本的投入下,五倍、十倍乃至十五、二十倍的民用望远镜,相继诞生,栖霞、牛首以及其他江宁周围的山峰上,几乎每逢晴朗之夜,都站满了衣着怪异的十字教和天方教高级僧侣,一丝不苟地观测星斗。

    然而,让十字教和天方教都倍受打击的是,在望远镜的观测范围里,淮扬大总管府观星台得出的二十八宿图,已经无法超越,他们非但未能找到星图上的错误,反而在无意间,发现了更多的真实。

    银河里新星闪耀,月宫表面凹凸不平,金木水火土,轨迹根本不是像托勒密所说,绕地而行,从连续几夜的观测结果上看,他们为环绕目标,非常有可能就是太阳,而太阳本身,也未必固定不动,它似乎也在按照某种轨道,缓缓而行,一如银河中其他星斗。

    若是正在陆续被刻在石头上的二十八宿图,从华夏流传于西方,天哪,后果根本不用想,天方教必然会遭受到有史以來最为沉重的打击,十字教,则因为地心说的崩溃,直接坠入万劫不复。

    这个时空,教义的冲突,就比不上各自生死存亡的重要了,在“从天而降”的灾难面前,淮扬各地原來水火不容的十字教牧羊人和天方教讲经人迅速握手言和,第一时间将警讯委托海船向各自的领地带回去,请求各自的最高头领及时想办法应对,(注1)

    就在各种教派的狂信徒们乱作一团的时候,那个曾经被郑玉、周霆震等人视作寇仇的青丘子,忽然又在几家报纸上同时发表了一篇雄文,《原儒》。

    文章毫不客气地指明,儒学自汉代以來,走入了一个误区,董仲舒根本不配被称作圣人,而是儒门中的小人,他虽然有促使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功,奠定了儒家一千四百余年來的正统地位,但是,他对儒学真义的掌握却是个半桶水,六经只通其一,并且将阴阳术引入儒家,遗祸千年。

    自汉以來的儒术,实际上是托以天道,释以阴阳,而归名于仁义,完全曲解了孔圣的意思,而真正的儒术,重的不是表面规矩,而是内在的大道,所谓道,则如韩子退之在原道中所云,是仁义道德,“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也。”

    大道的传承,也如韩子退之所说,“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所以自孟圣之后,大道断绝,荀子名为儒家之圣人,实为帝王术之宗祖,秦之后,因为焚书坑儒之祸,再度兴起的儒学已经远离其真义,《礼记》早已被证伪多年,礼根本就不是圣人求大道的目标,充其量是手段之一,五德轮回,天人感应,天命纲常,更是与大道格格不入。

    故而自朱子以來,真儒推崇韩愈,而不推崇董仲舒,讲求“存天理,而灭**”,这个天理,便是对大道的重新感悟,只是朱子终究差了一步,看见了大道的存在,却未能正本归源

    如果换做一个月之前,天下儒生少不得又要群起而攻之,但是现在,即便是最为顽固如王逢者,都不得不承认,青丘子的话,也许的确有那么一点儿道理,毕竟从他的这番解释中可以得出,儒家的宗师孔圣和孟圣,并沒有犯错,犯错的只是后來的不肖子弟,是他们为了功名利禄,曲解和矮化的圣人之学。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让儒学在装聋作哑中彻底衰亡,青丘子的《原儒》虽然辛辣,却无疑给儒林指明了一条求存之道,那就是,复古,“复孔孟二圣之本意,弃秦汉竖儒之误传。”

    然而想要“复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毕竟大道已经断绝了这么多年,中间混杂了太多的其他东西,而孔孟二圣所传,都是语录,并沒有一个相对完整且能自圆其说的体系。

    在这种情况下,《儒林正义》于五月下旬所刊载的另外一篇名为《问道》的文章,就显得弥足珍贵了,其文章开篇,引用了庄子的一句名言,“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随即根据最近观星台上看到的种种新奇景象,大胆的断言,“群星居于宇宙,如尘浮于气,地居其内,乃万万星之一。”

    群星居于宇宙而不坠,乃因为道之所在,而万物于地上之生灭,同样也是因为大道,道虽然不可衡量,却无所不在,孔孟二圣窥探到了道之大,所以谦虚好学,后世之儒再观大道,则如孔中窥豹,只见其一斑,却以为得其全貌,所以固步自封。

    今世之儒若想复古,则需要先依照朱子所言,格物致知,先将身边的事情道理弄清楚了,然后由小及大,自然会距离大道越來越近。

    这篇文章沒有承认青丘子所说,道便是“仁义”,但这篇文章却给出了一个具体可行的“复古”方法,格物致知,更为令天下儒者欣喜的是,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乃为逍遥子,全天下,以逍遥子为号的贤达数以百计,最出名并且身居淮扬的,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前礼局主事,现在的监察院知事禄鲲。

    “朱屠户沒有想将儒林赶尽杀绝。”

    “原來朱屠户的平等之说,乃仁术也。”

    “怪不得他一直声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原來是欲复古圣之学,非倒行逆施。”

    白首穷经,未必能学出什么人才,但能把四书五经读得滚瓜烂熟,信手拈來者,肯定沒有一个智商低下,禄鲲的文章刊出当日,《儒林正义》再度被卖得洛阳纸贵,几乎此刻身在淮扬的所有读书人,无论跟淮扬新政继续不共戴天者,还是已经投身于大总管府求“兼济天下”者,都迅速嗅出一股味道,那就是,某个屠户准备儒林和解了,他和他的幕僚们,正在寻求一种将儒家复古与淮扬新政合二为一的可能,而不是打算求助于其他异端邪说。

    这个消息对儒林所带來的震撼,丝毫不比星图现世小,新一期《儒林正义》刚刚流传到江宁,郑玉、周霆震、王逢等三十余名誓言要舍生卫道的“儒林子弟”,就立刻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周霆震和王逢为首,认为大伙的抗争虽然表面上未被朱屠户所承认,但已经收到了实效,接下來,应该做的就是“复古”,以求将圣人绝学传承于世,另外一派以郑玉、伯颜守中的和王翰三人为首,依旧坚持要当面斥贼,但后三人的求死之心也淡了许多,却远不如先前那般视之如归。

    被他们这三十人从各自原籍拉來的“同道者”,也随之一分为二,有一部分准备放弃前嫌,矢志去“复古”,另外一部分,则因为自身的利益受所在,坚持不承认“朱贼”的正朔,准备从此归隐田园,以待天下之变。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条消息,又经报纸之手,传遍了大江南北,“吴公,左相,检校淮扬大总管、河南江北行省平章朱重九,六月初将驾临江宁,登台观星,并贺新二十八宿全图现世”

    注1:在中世纪,基督教远比儒学封闭,儒学不承认一种学说,多是对其开创者口诛笔伐,基督教则直接绑上火刑柱烧死。i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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