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芙哭得不能自拔,心中酸软一片,竟是就这样……不能自己的便点了头。

    她想她长不大了。在沈寂的身边,他总是替她想着一切,替她遮风避雨,将她好好的保护起来。让她无论是在何处,都不明白这世界到底有多险恶。

    他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包括他自己,都送给了她。

    于是她再也拒绝不掉,仿佛年少时便种下的种子,虽然短暂的停止过生长,却终于在许多年后发芽长大,开出令人目眩神迷的花。

    谢青芙与沈寂牵着手回到草庐时,天空已经开始下雨了。正值初春,温柔的春雨无声落下,仿佛酥油浸润大地,浇得路旁的灌木沙沙作响,树木簌簌轻摇。她与他一同跑进青竹编成的门,花大娘正坐在屋檐下,身旁卧着一只蜷缩成一团的小白猫。

    “喵……”被两人的急促的脚步声吓到,小白猫发出一声惊慌失措的叫声,跳上了花大娘的腿。花大娘摸了摸它顺滑柔软的毛,又将它重新放回地下,然后淡淡的抬眸,瞥了一眼谢青芙与沈寂交握在一起的双手,视线很快的移开了:“厨房有热水,锅中留了饭。快些把头发擦干,免得不小心受凉。”

    谢青芙望了一眼沈寂,她被花大娘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但却仍旧壮着胆子,从袖中摸出卖山参得来的钱,递到花大娘的面前:“大娘……这是卖您的山参得到的钱。”

    花大娘接过那钱,却是数也不数,只道:“你有心了。钱我收到了,你先去擦干身体,换件衣裳罢。”

    谢青芙觉得有些失望,但沈寂却放开了她的手,与花大娘一样道:“去擦干身体,洗个热水澡,换件衣裳再出来用饭。”

    “你呢?”谢青芙微微的仰头看着沈寂,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淌落,看得她心中微微酸疼。似是看穿她的心疼,他的语气软了一些,却仍旧坚定严肃道,“你洗过后,我自会去洗。”

    谢青芙听他这样说,只能无精打采的点了点头。

    一心想着让他快些洗,所以她舀水,寻衣,都做得十分快,只匆匆的泡了泡热水,便披了件厚衣裳走出门去。却见花大娘仍旧静静的坐在屋檐下,雨水滴答滴答落下,小白猫慵懒的蜷缩在她膝上,微眯着双眼,被她摸得发出小声舒服的叫唤。

    “既然洗好了,便用些饭罢。”像是知道谢青芙站在那处发呆,花大娘仍旧摸着小白猫,只轻声道,“阿寂去洗澡了,你不必等他。你该知道他动作不太灵活,再等下去,饭菜都凉偷了。”

    若寻常人说沈寂动作不太灵活,谢青芙一定已经认为是讽刺了,但花大娘淡淡说来,仿佛在说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谢青芙听在耳中竟是一点也不觉得讽刺,只能答应了。她自己到锅中寻出饭菜,草草吃了,又自己洗了碗,将饭菜重新温入锅中,才轻手轻脚的回到房中。

    谢青芙的心中十分平静,并非她已经找到了不回谢府的方法,也并非她不在意谢家压力。只是她拒绝去想,从以前开始她便是个只会逃避的人,尽管想为了沈寂坚强起来,却因为太过靠近他,而不敢去想某些后果。

    走了一来一回两次山路,她觉得脚上酸疼,便自己掀开被子躺了进去。一面感到身上一阵阵的发冷,一面又觉得心中酸疼而暖胀,一时之间竟不知是种什么滋味,抱紧了被子将头埋进去,片刻之间便疲惫的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仿佛有人走了进来,轻轻的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小心的拿起她放在被子外的手,一只只放回被子里。来人身上带着一股沐浴后温湿的热气,熟悉而又令她十分安心。谢青芙微微皱了皱眉头,胡乱伸出手在空气中抓了抓,抓住了他的手按在自己颊边,然后呢喃了一句:“阿寂……”

    沈寂本想替她盖好被子便转身离开,此刻却是一步也迈不开了。他眸色微黯,望着猫儿一般用脸轻蹭着他手指的谢青芙,又站了许久,终于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刚一坐下,她便慢慢的张开了眼睛,然后对他轻声道:“我是在装睡,你看不出来么?”

    沈寂低道:“我知道。”

    谢青芙轻轻吸了口气:“那你还坐在这里?万一我坏心眼一直不睁开眼睛,你便要穿成这个样子,一直坐在这里么?”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身上披着件青色的长袍,泼墨鸦发的发尾还微微濡湿着,用鸦青色布带束好披在肩上,风微微的一吹,黑发微动,袖子中更是灌了满袖子的冷风。

    沈寂道:“你不会。”

    只是一句话,谢青芙便忍不住轻轻地揪紧了被子。她沉默向后让了一些,让出床上的一块位置来,但沈寂却仿佛犹疑着,没有动作。谢青芙心中一涩,伸出手去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动作亲昵而坚定:“你抱着我吧……我冷。”

    沈寂身形微颤,终于不再推辞,顿了顿,上了她的床。

    仍旧是与上次一样,他与她连稍微出格的举动都没有。她将头埋进他的胸膛,死死地搂住他的腰,仿佛粘人的猫。而他毫无办法,只能用单臂抱住她,努力的减少两人之间的间隙。

    窗外春雨沙沙,冷意弥漫,更让谢青芙珍惜沈寂怀抱中的温暖。过了许久,沈寂声音微哑,问道:“我从前……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你,抑或是对不起谢家的事情?”

    谢青芙握紧他的手指,用力摇了摇头。

    沈寂像是放心了,微微蹙起的眉头松开了一些:“这样便很好。”顿了顿他又道,“我想全天下的父亲都是为自己的女儿着想的。若我值得托付,他一定会同意将你嫁给我。”

    他的确值得托付,但谢榛却不可能会将她托付给他。只是这样的话她又怎么能对谢榛说的出口?

    谢青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仿佛面对着黑洞洞的悬崖,一种豁出命去,却知晓自己再也到不了底的酸涩与绝望油然而生。

    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沈寂又道:“你送过我发簪,我却还不曾送过你什么。”

    谢青芙道:“那条鸦青色的布带,我还好好的留着……”

    沈寂却道:“那是你自己从我身上拿走,并不算是我送你的。”顿了顿,他忽然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微蹙眉头将她更加按进自己怀中。

    谢青芙鼻间只剩下沈寂身上清冷的味道。

    “你等我几天,我一定送你一件喜欢的礼物。”

    谢青芙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更深的埋在沈寂脖颈之间。能感觉到他的肌肤是温热的,与屋外的阴冷有着天壤之别。

    却听他轻而慢的在她耳边说道:“谢青芙,你愿意嫁给我,是我遇见最好的事情。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这样说。我虽是个残废,但以后即便豁出性命去,也一定会好好的将你护在身后。”

    顿了顿,他摸着她柔软如缎的一头青丝,声音中有带着涩意与温柔的情绪在流动。

    “谢青芙,我想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第38章 枯黄·(一)

    第四十章

    年少时的谢青芙曾经觉得,沈寂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了。尽管他总是不笑,但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能让她感觉到她是被保护着的。

    三年前他带她从谢府离开的时候,也曾对她保证过。“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即便豁出命去。”那个时候她少不更事,只一心想着与他亡命天涯,并不懂这句话里深沉的意思,匆匆的便点了点头,随他逃出。

    后来被软禁在谢府的那三年,谢青芙总在想,若是他发下这样誓言的时候她便阻止了他,那样的话他一定不会为了护她而变得伤痕累累,他的手臂也不会以那样的方式断在她的面前。

    只是昨日他再次发下那样誓言的时候,她却仍旧说不出阻止的话语。他的语气温柔而坚定,仿佛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的便覆满心弦,冷而轻柔,让人无法拒绝。她只能埋首在他怀中,揪紧了他那管空荡荡的袖子,用力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拥着他,沉沉睡去。

    因为实在疲惫,这一睡便睡过了一个下午,一整夜。谢青芙醒来的时候沈寂已经不见了,她昨日穿过的那条淡绿色裙子已经干透,放在床边散发出微微皂角味道。谢青芙伸手轻抚,脑中忽的便浮现出沈寂为她洗衣时候的场景,心中猛烈的一酸,她用力摇了摇头,穿好衣裳出了房门去,找遍了整间草庐也没有找到沈寂。

    天空泛着微微的青色,望起来便让人觉得心中怅然。谢青芙不敢出门去寻找沈寂,生怕自己迷路了,又要害得沈寂漫山寻她。她搬了张竹凳,又去厨房中寻了一筐菜,兀自坐在屋檐下择菜。晌午十分,竹门外忽然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了。谢青芙抬头望去,却见一名粗衣老汉站在门口,对她点了点头。

    谢青芙心中剧烈一跳,仿佛是什么东西本来摇摇欲坠,此刻终于落在了地上,摔得米分碎。

    她望着那老汉,明知道他只是被命令所以才前来送信,但心里却止不住的希望他永远也不要来便好了。

    “小姐,山下一名叫老杨的车夫让我送了信给您。”

    粗衣老汉见她整个人像是凝固了一般的一动不动,便迈开脚步要主动的走进院子里来。但他只走了一步,便听谢青芙道:“不许进来!”老汉惊愕的停下脚步,却见她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慢慢站起来,怔怔的走了过来。

    “……信在哪里?”绿衣少女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这样问道。

    粗衣老汉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交到谢青芙手里:“老杨让我务必送到您的手里来,他还说……”顿了顿像是有些迟疑,“他还说,让您务必立刻将信拆开。”

    谢青芙自然明白老汉的意思,但她摩挲着那封信,低着头半天都没有说话。直到白猫不知从何处跑来,“喵”的一声蹭过她的腿,她才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匆忙的抬起头来,对上老汉带着疑惑的双眼,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可您……”

    “我说了,我知道了。你这样去告诉老杨就行了。”

    那老汉得了她强硬的命令,很快的便离开了。谢青芙捏着那封信,半天也没有拆开。过了许久,她轻轻的吸了吸鼻子,然后蹲下了身体抱起那白猫,重新回到屋檐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白猫乖巧的窝在她的怀中,挠了挠头很快的睡了过去。谢青芙怕惊醒了它,不敢再有动作。就这样呆了许久,她重新从袖中取出那封信来,虽然依旧没有拆开,却隐隐约约能猜到其中内容。抬起头来,正望见这山中迷雾遍布,苍茫一片。

    有时候她真的十分想与沈寂一同走进那片迷雾去,一直走到山林深处,再也没有人找得到他们,他们便可以那样一直的走到白头。死后连他们的尸骨也没有人可以分开。

    花大娘从房中出来,正望见谢青芙面前放着筐菜,已经择得七七八八了。她的手本来细嫩干净,此刻却沾满了灰尘。手上捏着封封得极妥帖的信,她便低低的垂着眼睫,望着那封信,但目光却深远得仿佛望着什么看不到尽头的东西。初春微冷的风吹得她发丝拂动,越发显得她柔弱纤瘦,一身落寞。

    有的人即便身处山间,也终究是不属于这个地方的。

    花大娘看得十分清楚,但她想,沈寂是无论如何也明白不了的。

    花大娘刻意的发出了声音,谢青芙果然像是受了惊般快速的收了那信。因为动作太大,膝上白猫也被惊醒,“喵呜”一声跑开了。

    谢青芙站起来,回头望着花大娘:“……大娘。”

    花大娘微微蹙眉望着她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中越发烦闷。片刻后,她点了点头便要重新回屋,但谢青芙却叫住了她:“大娘,您知道沈寂到哪里去了吗?”

    花大娘摇头:“我怎么会知道。”说罢转身回了房间。

    屋檐下又重新恢复了安静,冷清得连山间风的声音都能听到。谢青芙觉得鼻中一酸,但却并没有哭出来。她重新在竹凳上坐了下来,认真的择着每一根菜,然后将菜拿到厨房去。

    她想帮上沈寂什么忙,前些时候他总在她的身边,她想做些什么也总会被他阻止,但此刻他不在,她便能随意的替他做饭。她并不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学起做饭来也很慢,所以即便是现在,她每做一件事情也会停下来,想上许久才能想起接下来该怎么做。

    谢青芙将木柴扔进灶膛里,被冲出来的烟呛得大声咳嗽起来。她匆匆的捂住鼻子,然后继续往里面扔柴火,扔了不知道几根,她的动作忽然便变得越来越慢,直到最后完全的停了下来。

    灶膛中的火燃得很好,像是无论什么东西都能毫不费力的烧掉。

    谢青芙的手指颤抖了一下,然后从怀中摸出了那封信来。她慢慢地将那封信递到了灶膛口,只要再往前递一点点,信封便会被熊熊的火吞噬掉,她便再也不用面对那里面的内容。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手指感受到了炙痛的感觉。

    只要……只要手再往前伸一点……

    “喵!”

    仍旧是那只白猫,不知道为何忽然跑了进来,谢青芙猛地收回了手。她觉得脸上被火熏得滚烫,一种心中酸涩不堪,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的迷茫忽然便袭上心间,让她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淌落,不争气的落在了地上。

    她死死的捏着那封信,将信揉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子。手不知不觉便伸到了嘴边,张嘴死死的咬住指尖,害怕自己哭出声音来。灶膛中的火越发炙烫,不知道多久以后,终于灭掉了。

    谢青芙没有等到沈寂回来给她擦眼泪。哭了不知道多久,她忽然便慢慢地松开了自己的手,然后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重新的生了火,一面轻轻吸气,一面为沈寂做饭。

    沈寂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他刚一走进竹门,天空便滴滴答答的落了雨,这一场雨却是比昨日大了许多,一滴一滴的雨珠落在地上,溅起小朵小朵的雨花。谢青芙站在屋檐下,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待到他走回来,她快步走上前去,用力的抱住他的腰,揪住他空荡荡的袖子,轻轻的吸了口气。

    “……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低而慢,仿佛淋了雨的猫,听得他不由自主便伸出手臂去,回抱住她。

    “你哭过。”他蹙眉,“……发生了什么事?”

    “你去哪里了?”她避开他的问话,急切反问道。

    沈寂道:“我只是去了一趟深山里,见你睡得沉,便没有叫醒你。”

    她顿了顿,摇了摇头:“你怎么出门也不同我说一声,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要是满山的找你怎么办?”

    沈寂声音低哑道:“鹤渚山那么大,你怎么找得到我。”

    谢青芙怔了怔,然后依恋的越发抱紧他:“……能找到的。我只要大声呼喊你的名字,你听到了,便会主动来寻我,我知道。”

    沈寂却是没说话,良久抬起手放在她的脑袋上,轻轻的揉了揉,另一只空着的袖子显得多余而落寞。他的声音中仿佛掺杂了许许多多的无奈:“我总不会离你太远的。”

    这动作谢青芙熟悉无比,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便会轻轻敲她的头,轻轻揉她的发,这样的动作此刻做来,却更教她想要落泪。她强忍心酸,用力的揪紧他的袖子。过了片刻,她第一次主动的放开他,然后指着屋内摆放好的饭菜:“今日的午饭是我做的,花大娘已经用过了,你也来尝尝。”

    花大娘并不愿意与她说话,即便是吃饭的时候,也仿佛是嚼蜡一般冷着一张脸,而她心中仿佛堵着什么东西,用饭的时候便更尝不出味道了。

    谢青芙亲手盛了饭,递到沈寂面前。她望着他夹起菜放进嘴里,然后问他:“好吃吗?”

    沈寂望着她双眼中饱含着的期待,将咸涩难吃的饭菜吞了下去:“嗯。”

    谢青芙轻吸了口气,鼻中酸涩:“没有骗我?”

    沈寂道:“我不会骗你。”

    谢青芙点了点头,然后习惯性的便拽住他那只空着的袖子,慢慢的低下声音:“既然好吃,我一辈子都做给你吃,好不好?”

    她望着他冷清眉眼像是变得柔了几分,轻声应承。

    “你若愿意,自然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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