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子看着他们,面有喜色,又有忧色,喜忧交杂,就不知是什么颜色。他抹了抹眼睛,取出一块玉来,掌心一捏,将它分为两块,递给丹阳与季柯,便转身走了。元真送了他二人一对红绳,一根系在丹阳手上,一根系在季柯手上。

    同心绳,是灵兽的毛编织的。我听说,这样会永结同心。

    季柯摸了摸,忽然想起了三只被遗忘的兽兽。

    他将乾坤袋一倾,里头竟然声音也无。

    我在小蓬莱出手时,它们出了不少力,或许损耗大了些在调息。丹阳道,你去魔界时,便不要带了。水猊是福瑞,不适合在那生活。

    让它们跟着你好了。季柯看着手上与丹阳同色的红绳,不知为何,有些感慨,真他娘想不到老子有一天竟然会和人成亲。

    丹阳看着季柯,忽然凑上来亲了亲他。

    季柯。

    我很欢喜你。

    季柯被他的主动抱得有些愕然,而当着众人的面,心头蹿起羞赧。

    你怎么

    可是他的话未能说完。

    丹阳手移到季柯后脑,一使劲,一道清灵之气便自指间弹出。

    他由着对方靠在他肩上,震愕之间,被迫慢慢闭上了眼睛。

    元真有些不忍:大师兄。

    丹阳揽着人,风吹动他二人衣裳,他却亘然不动,仿佛矗立在山间的雕像。过得一会,方说:天亮后你将他带到山下,会有人接他。他将季柯手上刚系上的红绳取下,又替他理了理鬓发,捋平衣裳,看了很久,才把人递给元真。

    走吧。

    就像之前商量好的一样。让他怎么来的,就怎么离开。

    季柯做了一个很香甜的梦,这个梦有些长,他觉得自己该醒了,又贪恋梦中的温暖。等他终于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季柯愣了一下,一下跳了起来。他环视了下自己,嗯,穿着没问题。摸摸脸,脸也没问题。

    嘶,他是被人阴了吗?

    还有这是什么鬼地方,这么冷。

    季柯负手环视了一周,刚想跃至空中看看,就惊觉自己使不出半分力。他一下沉了脸,想了很久,方找出些眉目。大约记起自己干了什么。

    魔界长期受小蓬莱压制,他心中不满,又因熔心湖中的魔气翻滚。季柯左思右想,索性趁狼王按捺不住的小心思,借他的力,神魂分体好骗过渭水的法则,溜出魔界。

    神魂不完整的人,渭水的法则便分辨不出。可是季柯明明记得他打算的很好,只留下有魔界记忆的一魂命万澹明好生顾着,怎么现在他什么都记得?

    眼下这冰天雪地,不知是哪里。季柯想要出去还得费一番功夫。他仰头看了看远处深山,那里冰雪覆山,一片绿叶也看不着,不禁暗自咒骂了一声。

    便在这时,忽然有人喊他:尊上。

    季柯一看,嘿,说谁谁到。他冲万澹明招招手:你来得挺快。

    万澹明笑道:看着快,魔界却也过了好几日了。走吧,我们回去。

    回去?

    季柯道:苏尔叶那小子呢?我应该成功让他阴了吧。

    万澹明点点头:嗯。不过弟兄们已经将他制服,收押在牢中。

    季柯哦一声。

    他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过来的。

    这里是太华山。万澹明拉着他要走,我们也找了尊上许久,不知你怎么来的。

    太华山

    季柯想了想:剑门好像在这里。慢些走,我们去将它的无上明剑抢了来。不然他费尽心思溜出来做什么,就为了个苏尔叶?那就十分不划算。

    万澹明背对着他,闻言顿了顿,再开口时,却无甚变化,只说:它

    话未说完,却忽觉冰雪消融。空中下起雨来。季柯看着脚下的雪逐渐融化,而暖风拂面,青草渐渐露出头来,奇道:这雪竟然会化。

    元真坐在树间,看着远方的季柯。他伸手,捞住松针间化掉的雪水,慢慢攥在了手心。

    雪化是因为

    有人伤心了。

    他闷不作声,将手捂上了眼睛。

    第85章 剑门大师兄

    丹阳看着山间,看了很久,这才回身,毫不留恋地去了剑门后山。逍遥子正在那里等他。长长的胡子被他揪了很久,见丹阳来,方说:其实不用你,我也可以

    没用的师父。丹阳道,我昨天试过了。阵心融不进去。本来他也想同往常一样,化作剑光融进阵心,依他的力量,虽耗时久一些,或许能逐渐将此地恢复。

    可是残留的剑气已不纯粹,本身就无法存在。唯有真剑现身方能替代。

    而依渺瀚当年所用真力,逍遥子与无涯子联手也无法与之抗衡。若三清聚灵阵未破,或许能拖上些许时间,再另寻他法。只是既然事已至此,便无话可说。世间有因必有果,这天地间的因果,不一定是要谁如何算计的,当年种下的因,其实在漫长岁月催化中,一直有所体现,如今说魔气催化也好,小蓬莱自己造就的也好,原因都已不重要。

    或许我才是唯一的变数。丹阳道,若我安安份份呆在圣地,无上明剑便不会受此影响。可天机有变,却令他诞生了意识,修成了人身。非要让他,成了一个人。

    不错。

    剑门的无上明剑与丹阳,只有一个。如今要解当前之困,封印是一个办法,但那挽不回剑门被冰封住的弟子。只有无上明剑的力量,可以令此地冰雪消融,恢复生机。

    逍遥子动了动嘴,说不出话。

    反倒是一直气他的宝贝徒弟,终于懂得人情世故,反过来安慰他。

    哭什么,很不气派。

    姑且算是安慰。

    丹阳捏起指诀,这是他唯一擅长的法诀。八卦玄门忽闪而开,露出里头冰天雪地的世界,与外面半斤八两。丹阳掌心虚握,一个用劲,那蓝色八卦门便似被无形气劲所触捏了个粉碎,法障破开,小圣地两千年来便头一回露在世人眼中。它本就是太华山的一部分,只是经年累月被遮掩起来。

    逍遥子凝目看着这片土地剑门守了多年的地方,他飞身上前,那阵心所在之地,尚留一点青翠,在覆透的冰雪中挣扎,直至最后被厚厚的冰霜淹没。小蓬莱的封印持续不了多久,若无上明剑再不归位,剑门被冻住的人便真的要一命呜呼。

    时间由不得人多想。

    丹阳连一句话也没有给逍遥子留下,甚至等不及师弟赶来,也等不及季柯有无走远,便化作一道剑光,如他往常所做一般,径直飞入小圣地阵心中。

    这回他没有再被残留的剑气给推拒出来。石台上忽然光芒大盛,几乎要消失不见的气剑残影霎时间发出夺目光彩。

    大地忽然震撼起来,世间仿佛有了新生的力量,足以震碎冰魄。

    逍遥子跃至半空,俯视望去。

    冰土在龟裂,有一种纯粹而磅礴的力量以石台为中心,向四周幅散开来。土地裂开,露出里头未被压垮的青草。冰泊融开,里头的水开始汩汩流动。剑门内的冰霜散去,水滴从弟子长长的睫毛上滴了下来,仿佛承载不住一般,他缓慢地眨了下眼。

    剑光卷起风雪直冲云霄,破开云层后,太阳便照了下来。

    冰雾消散过后,一柄晶莹剃透的长剑便徐徐浮在石台之中。正是无上明剑。它是世上最为纯粹的剑,承载了渺瀚怜悯苍生最为纯粹的愿望。

    可是无上明剑过于无情,它没有剑心。

    丹阳的身形在其中渐渐浮现,逍遥子动容道:阳阳!

    丹阳微微笑了笑:师父。

    他望着远方不甚明了的剑门,似有所悟。

    山中岁月长久,无上明剑虽寿与天齐,不悲不喜,却总觉得心中有失。是以即使后来它修成人形,却依然修不了完整的剑心。而因季柯之故,丹阳气海内剑心重聚,方渐渐成形,却至方才,经历大喜大悲,终于知晓何谓人间离别。千年冰雪消融,却是剑心大成。

    丹阳看着逍遥子,道:不经人间疾苦,便不知何谓大道。我终于明白了。

    说着,虽略有不舍,却毫无所憾,闭上双眼,身形碎成点点星芒。无上明剑乍然迸发出光彩,蓦地入地五分,整座太华山都为之一颤。有种光彩自剑身消退,连带着周围石台,黯淡下来,蔓延三尺,渐渐化作了石头。

    这柄守了剑门一千多年的镇派神剑,就此沉寂,无声无息。

    万里之外小蓬莱。

    守在小洞府处的弟子神经分外紧张,但只觉大地轰然一声震颤,还以为世界就此湮灭,却听人道:师兄!你看里面定睛一看,被巨藤层层裹住的灵暴,瞬息就消散在空气之中,再不复存。而法障消退,露出小洞府的真面目,竟也不过是山中一景。此刻失却光辉,与他处别无二致。

    天地沉寂,徒留冰雪尚存,满地狼藉。

    逝去的弟子,便不再回来了。

    元心眨眨眼,神思回笼时,发觉自己举着剑。他收起手中长剑,身后护着的弟子慢慢直起身子,四处望去,皆有恢复的弟子慢慢走来。

    怎么了?

    尚有弟子不明所以,以为自己不过大梦一场,而刚至入定中回神。小师弟怔愣一下,却见元真踏剑而来,落至他身前,师兄弟二人对视片刻,小师弟的眼眶便一湿。

    一串热泪自他洁白如玉的面颊滚落。

    他道:大师兄呢?

    大师兄

    大师兄在圣地之中。不,从此没有圣地了。那不过是太华山普通的一处地方,与望月峰遥遥相对。元真道:大师兄说,可惜心儿不能参与他和季师兄的成婚礼。而风景依旧,一切如故。说到此句,元真便似淡淡笑了笑,说,略有遗憾而已。

    已出了太华山的季柯忽然觉得心中一空。他有些疑惑,往后看了看,却只瞧见群山迭起,不见楼阁殿影,忽有剑光划过之处,似乎那是剑门。

    万澹明小心翼翼看了看季柯神色,见无不妥,方说:走吧?

    季柯定定神:走。

    不过眨眼之间,便到了渭水。他伸手一探,渭水的法则之力似乎消失了。今日果真奇怪,剑门大地忽然震颤,方才远观小蓬莱又是山倾冰冻一片残垣。而他一直介意的渭水法则,一夕之间也消失不见。季柯想了想,难道这是他魔界要卷土重来的征兆?

    老万。

    万澹明正在想事情,忽然被提名,心头一惊:啊?

    季柯眯起眼看他:你来得似乎有些快。

    万澹明迅速在脑中组织语言。

    他其实在接到小蓬莱的魔将传达的消息后,便已赶来。一走扑了个空,马上就去了剑门。巧的是正好半道遇到元真。元真只让他过来接人。万澹明有心想问,对方却如紧闭的蚌壳,紧紧闭着嘴,面如霜雪,怎么也不开口。

    剑门中人不好惹,这是万澹明逗留剑门几日后得出的结论。他略有些小心地离这位掌门弟子三尺远,便见对方负手而立,一身白衣差不多要与这雪景融为一体。

    万副使。元真道。

    万澹明应了一声。

    我受人所托,有一请求,还请务必答应。

    万澹明道:请说。这样答了,眼珠子却骨碌碌转着要找季柯。

    待天亮之后,你接了贵界尊上,就请离开剑门,回到魔界。元真转过身,清澈的眼睛望着他,此后剑门与他种种,莫再提起。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到丹阳。对方谈起这事时,神情淡漠,口气却轻柔。

    那时元真问丹阳:大师兄,你最爱护门下弟子,这样对季师兄,不是令他难过?

    从今日起。丹阳道,剑门便再无季柯这个弟子。这样说着,将季柯交给元真。只是一松开人,才发现季柯将他衣襟揪得死紧,一个用力,衣裳便破了一块。

    丹阳看着破掉的衣裳,心道,幽蓝草制成的衣物坚韧无比,可若对心中亲近的人不设防,它便同寻常衣物一个样,柔软易损,轻易就坏了。所以当日在海渊时,他便没告诉季柯,这世上并没有真正无坚不摧的宝物。

    自然,也没有无坚不摧的人。

    丹阳在此刻,心中终于尝到了痛意。他眼眶发热,便有一滴滚烫的水落了下来。

    他以指尖拈去,任它消散在空气之中,方恍然,原来雪不仅仅是冷的,也会有热的。便在这时,丹阳只觉胸腔中一股热气萦绕不散,四处冲撞,惊鸿嗡鸣阵阵,不停躁动。

    他沉下神思一看。

    意识海中,太华山上的雪竟然全数化了。

    繁花开遍山头谷底,人间四月芳菲,是丹阳从未见过的模样。他怔怔半晌,往前飘去,剑心闪烁着光芒,凝聚在惊鸿剑尖。丹阳伸手一摸,手便一缩,竟然被烫了一下。

    惊鸿呜咽不已,整把剑都在抖。

    丹阳摸了摸它,叹道:你只是一柄剑,生于我灵识。我都未难过,你又难过什么。顿了顿,方又说,你若难过,便说明你有灵。可你有灵,却从不曾现身与我看。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剑身,目光便有了留恋:他有万千子民,我不担心。你呢?并肩作战大半生,如今他要回归混沌,化作剑身。那么因他而来的惊鸿剑,又该何去何从。丹阳见掌下灵剑颤动愈发激烈,心中一动,你要陪我?

    惊鸿嗡鸣一声,不知是否回应。

    丹阳便道:也好。

    这么多年,总归他不孤单了。

    无上明剑静静矗立在那处,逍遥子白须白发,仿佛一时苍老许多。恍然间想起一百多年前的第一面。其实一见到那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孩子,逍遥子就晓得他是谁。当日他被赤焰叫去蓬莱,见小洞府异状,便心中有数。老师父情愿永守小蓬莱,也不想有今日。

    人也好,剑也好。剑门只有一个大师兄,唤为丹阳。

    第86章 捅刀这种事

    因千年前的遗留问题,造成这猝不及防的祸难,是大陆与小蓬莱都未曾想到的。用逍遥子的话说,当年虽悬崖勒马,收手及时,可这因果报应还是未能逃过。人们既用小圣地修炼身心,又将自身争端心计浇注其上。心魔是最易滋生的东西。有了一丝就会有一念,生了一念,便像是冰雪融开一角,慢慢地当年的封印就不足以抵挡曾经孕育出的魔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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