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老师其实自由很多,不管是特岗还是别的公益项目,都有个期限,三年,两年,几个月,随之带来的也有很多便利,以后考研升职履历表上的资历都比别人更亮眼。
    但有些位置动不得,迁来容易,想走就太难了。
    如今这样的世道,李明不认为有谁会放着外头的学校不要,跑来这儿当个县城小学的校长。
    不一会儿,方清源拎着一个老式的暖水瓶进来,茶杯都是用消毒碗柜高温杀菌过的,他往茶杯里下薄薄一杯底的普洱茶,沏上热水。
    顿时,房间里溢满厚重的茶味。
    吴海表达了一下想去祭拜老校长的想法,方清源将茶杯递给他,道了声谢,却没有答应。
    尚未踏入社会的应届生顿时觉得冒昧了,端着杯子不知怎么才好。
    但方清源静静看着外头,蓦地又点了个头,说:“好。”
    云潆寻着他的目光看向被炙热的艳阳晒得滚烫的水泥操场,不知他究竟在看什么。
    ...
    他换了一身衣服,宽而厚的骨架撑起最常见的白色衬衫,简单好看。衣摆敞在外头,领口松开两枚扣子,脖子上一根红绳,不知栓了什么,胸前微微鼓起一小块。
    云南产玉,云潆默默觉得应该是玉。
    他还剃了头。
    之前略长的额发全被利落铲干净,一颗标准寸头,将之前那点书生气全铲没了,瞧着很悍,颅顶高,脸窄,五官更加醒目。
    云潆有一百度近视,眯着眼费劲瞧,发现他眼尾有一枚小痣。
    她原本撑着脸的手指蓦地动了动,无名指拂了拂脸,那里有一枚一模一样的泪痣。
    小时候爱哭,哭出来的。
    彤妹扭头一瞧,笑着:“难得见他穿新衣服。”
    说完,落了笑,幽幽叹了口气。
    老校长的墓在山上,大家立刻动身,山路窄而峭,方清源打头,彤妹压阵,几人脚尖碰脚跟地走在大山里,队伍最尾巴有人撑开一把粉红小伞,热红了脸的小姑娘友爱地往彤妹头顶挪挪。
    “所以你这么白吗?”彤妹好奇,说着把伞往云潆头上推了推,“我不用,从小就黑,白不回来喽。”
    云潆的职业素养一下就支棱起来,小声说:“你要觉得麻烦就擦防晒霜吧,回去我送你,管够,也不是为了白,紫外线晒多了会长斑的,打脉冲老疼叻!”
    “脉冲是什么?”彤妹顺手扯了根草咬在嘴里。
    云潆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比划着:“一个机器,能祛斑,但是超级疼,我朋友说肉被烧焦的感觉,她发誓闻到了肉味。”
    方清源从最前头回过身,望了一眼最尾巴聊个不停的俩人。
    云潆忽然就安静了。
    乖乖巧巧快走几步。
    半山腰抄了一条更小的路,再往前走一段队伍就停了下来。
    入眼是一块墓碑,碑后一个拱起的小土包,这里虽偏僻,但碑前却不凄凉,不知是谁送上了鲜花和饼干。
    方清源蹲下身,从碑顶开始轻轻拂过,沉声说:“爸,我们来看你了。”
    云潆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厚重,心被压得很沉,蹲在地上的这个男人语调平静,但是她从他的背影里读出了思念。
    不知彤妹什么时候采的野花,用之前咬在嘴里的野草扎成一束,轻轻放在碑前。
    彤妹说:“红尖镇所有孩子都是方老师的学生、都受过他的教诲,我们都很感激他。”
    于是云潆知道了——
    这条路,略显僻静,但总会有人绕到这里,站一站,停一停。
    路边摘的野花、山下小卖铺买的饼干,都是无声的感谢和怀念。
    云潆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小声说着自己的名字,教什么学科,学历是什么,在这里待多久,像是在做入职汇报。后面的人有样学样,也开始细细地自我介绍。
    方清源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彤妹压低声音问:“怎么改主意了?”
    “让我爸看看,他能安心点。”
    有些离别太过匆匆,父亲临走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批新老师。
    云潆趁吴海说话的时候飞快地朝新校长看了一眼,小动物似的眼神——
    不知道山里人的眼睛是不是都这么灵敏,一下就被逮着了。
    她嗖地转开脑袋。
    彤妹淡淡笑了一下,说起当地话:“阿个姑娘长宁太好看,像大明星不是给。”
    方清源没应声。
    “阿源,以前你跟我说过,人要向前看。”
    “我知道。”他低低道。
    下山的路,方清源和彤妹换了位置,云潆因为走得慢,依旧缀在队伍最后、方清源身前。
    方校长这一路听了很多安慰的话,新老师们都很和气,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撑伞的姑娘说那个词——
    节哀顺变。
    她很安静,唯有一双眼透出了心事重重。
    ...
    回去后,大家参观学校。
    教学楼有三层高,彤妹说今年情况好,学校里有两百多个娃娃,
    教室的墙很白,彤妹说趁着暑假孩子们只上半天课,他们几个老师自己干的,
    课桌椅有修补过的痕迹,彤妹说我们食堂的厨子祖传的木工手艺。
    教学楼隔壁又起一栋质朴的红砖楼,一楼是老师办公室和男老师宿舍,二楼是女生宿舍。
    彤妹一把拎起台阶下云潆的大箱子:“走,我俩一个屋,以后就是室友了!”
    彤妹瘦虽瘦,却很有一把子力气,拎起来还笑:“是有点沉哈!”
    云潆也拎起一个,有些不好意思:“带了好多防晒霜,我刚刚才想到,可以直接邮过来的。”
    吴海从自己宿舍出来,忙喊:“哎哎,女士们请留步,我来,我来我来。”
    彤妹不当回事,几步就上楼了。
    云潆哼哧哼哧跟在后面,被应届生轻易夺去塞满了眼影和防晒霜的大箱子,喊她一声小云姐,云潆嫌老,清爽的小男生立马改口:“云云嗳!侬帮帮忙喽,细胳膊细腿,一会从楼上滚下去!”
    小姑娘一听,乖乖撅屁股跟在后头抬了一边轮子,打商量:“我糖没了,等过几天请你吃糖。”
    “你不是还有一书包?”吴海早看到了。
    她摇摇头,非常坚定:“那些是要给娃娃们的。”
    宿舍嘛——
    真是有点吓到云潆了。
    她来之前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镇级学校支教宿舍不会太好,毕竟当地条件就那样。有的甚至是多年无人居住的弃屋,新老师乍一看能哭三个月的程度。
    而这里,是祖国的边陲,人均gdp多年不达标,全国脱贫攻坚战最拖后腿的地域。
    她是做好心理准备来的。
    但她的预料出了差错。
    在这里,在属于云潆的宿舍里,有刚粉的白墙,找平的水泥地板,两张小床,两张书桌。
    一切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小而温馨,简单却不简陋。
    给人一种很强的归属感。
    一路而来的颠簸疲惫,山上祭拜时涌上心头的难过,这便减轻了许多。
    她又重新扬起笑,觉得神奇。
    “你习惯睡门边吗?不然咱们换一下,我都可以。”彤妹提起一个暖水瓶,用一次性纸杯给云潆倒了一杯白开水。
    云潆敞开窗户望出去,几乎能望见半个红尖镇。
    天上一片云都没有,蓝湛湛的,天边的尽头是连绵的山脉,白色的山尖雪像是给天空滚了一道边。
    云潆一下便喜欢上,蹲在地上从其中一个箱子扒拉出一个灰色细绒的小象抱枕,放在床头。
    她拍拍白墙问彤妹:“这也是你自己刷的?”
    “校长刷的呢!”
    “那里,”白生生的指尖指向隔着一个操场的小平房,“那个屋子是干什么的?”
    又破又旧。
    “那是他的家。”
    ...
    学校的食堂在宿舍背后,几乎就隔着一堵墙的距离,可以见得一开始是没有这样的规划的,最后才在学校的围墙内腾了这么个小地方。
    云潆一进去,最先入眼的是净水器和消毒碗柜。
    她找的资料里,就没有哪个学校有这种装备。
    彤妹小声说:“阿源回来之前我们这里没这么好的,他拉赞助建了食堂,给我们找了个伙夫,娃娃们才有饭吃,有干净的水喝。”
    说着,警惕地瞧了瞧四周,才又继续告诉云潆:“他不让我往外说这些……”
    但又笑着:“每次有新老师来我都要说的。”
    阿源。
    方清源。
    两盘堆高高的餐盘递出来,有荤有素很不错,彤妹指了指正在打菜的厨子:“他叫阿金,伙夫。”
    极其简单且冷淡地用六个字概括完,拉着云潆找地方坐下。拥有祖传木工手艺叫阿金的伙夫沉默地朝新来的女老师点了点头。
    方清源进来时就看见云潆仔仔细细将盘子里的丝瓜全部挑出来,一颗籽都不留。
    彤妹咦了声:“云老师丝瓜很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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