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传来机场广播,云父说:“我现在就回去,我们明天见。”
    ...
    云潆在方清源讲电话的时候躲得很远,仿佛手机辐射超标熏到她,她坐在沙发上,歪着脑袋看电视,却总是会偷偷看他。
    他为她处理了这样难堪的情况,安排得十分体面,如果没有他,她也是会硬着头皮打电话,却不是心甘情愿的。
    她不想先说话,在没弄明白之前,她一个字都不想先说。
    第二天,约在徐家汇附近的茶室。
    云潆都不知道多久没来过这一片了,小时候最喜欢去美罗城,和黄阳阳单贝贝在楼下食堂吃铁板炒饭,吃完逛楼上的电子产品。
    圣诞节,也会去教堂,他们并不信这些,却也喜欢听唱诗班很有仪式感地唱着听不懂的曲调。
    茶室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巷子口居然还有卖茶叶蛋小油饼。
    助理等在外头,看见云潆了,笑着与她挥手。云潆发现他也老了,老得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到了跟前,喊了声叔叔。
    方清源心里一哂,觉得她对父亲的助理更有礼貌。
    小姑娘经过油饼摊,停下来,仰着脑袋说:“等等要吃这个。”
    方清源很喜欢她这样对他说想要吃什么东西,也很乐意买给她,觉得她是这条巷子里最乖的崽,牵起手摩挲着,低低答应了。
    推开门,云父站在廊下,笑着唤了声:“囡囡。”
    也与方清源打招呼,两个男人很正式地握了握手。
    云潆坐下,一直垂着眼,方清源则表现出了自己很会聊天的一面,在云父说:“听阿姨说你们前几天回去过?”
    他会接上一句:“是,去看看囡囡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仿佛真的只是去看看。
    仿佛没有看到桌上的花,五斗橱上的相框。
    寒暄几句后,云父抓住得来不易的会面,与方清源说自己失败的婚姻,说不靠家里创业的困难,也说起云潆小时候高烧的事。
    方清源在桌下握了握小姑娘的手。
    觉得她的手是温热的,才放心地松开。
    云父这些话,其实是对云潆说的。
    觉得孩子还小,就没怎么跟她说过家里的事,心想反正尽到责任了,家里有人照顾她,不缺钱花,就够了。
    云父看着从进门就不说话的云潆:“我以为你不需要我,是我想错了。”
    怎么会有孩子不需要父母?
    他在年轻时,只觉得事业最重要,并没有为女儿多考虑一点。
    “还有关于你弟弟,我想跟你说一下。”云父见云潆没有太过明显的排斥,才继续往下讲,“我们原本打算……”
    云潆打断了他,微微蹙着眉:“下个议题。”
    云父停了停,思忖着下个议题,说:“关于我的女朋友,希望你不要讨厌她,我和你妈妈是性格不合分手的,与她没有关系,我……”
    云潆再次打断:“说点别的。”
    云父不懂,方清源能懂。
    云潆今天来,要的只是父亲这么多年不回家的原因,并不牵连其他。
    她对于自己在乎的事和人,是个小气的孩子,但她不认为人生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是什么需要被讨厌的事。
    关于弟弟,她在做出那样绝望的事时,是以为父亲厌烦了不听话不孝顺的她,才会有新的孩子。
    这个弟弟,于她来说,是一种抛弃,是一种背叛。
    但换一个立场,与自己喜欢的人有一个小孩,好像也不是什么需要被原谅的事,最起码云潆觉得,她没有这个资格。
    她只是不肯承认,她羡慕那个小孩,就像小时候羡慕黄阳阳和单贝贝一样。
    ...
    云董事长在上万人的动员会上都没这么找不到话题过,他平时挺能说的,可每次对着自己女儿,总是嘴笨。
    方清源为他斟茶,云父顺势就攀谈起来,问起方清源的工作,云父是搞电子的,实在是不太拿手农业上的事。
    方清源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日常,在说到要去种地这样的话题时,他身边的小姑娘抬起头,幽幽睨着云董事长,大有一副你要是敢露出一丁点嫌弃的嘴脸我立马走人的架势。
    但云父并没有,他似乎很感兴趣,说小时候也种过土豆花生。
    方清源读过云元科的传记,知道他曾下乡当过知青。
    云潆却是第一次听说,她实在想象不出云董事长种土豆的样子。
    小姑娘朝天翻了个白眼。
    方清源给她杯子添水,两人对了一眼,云潆收回她丑兮兮的大白眼。
    云父问起方清源回国的初衷,他只说学以致用,简单带过。
    云父好奇地问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一个是农科所的,一个是支教老师,八竿子打不着吧?
    方清源如实道:“我有一段时间是学校的代理校长。”
    “校长?”云父打量这个年轻人。
    “因为我父亲生前是校长,他走得突然,来不及安排新校长,我各方面都熟……”方清源还没说话,小爪子拉住他,不让说了。
    并且,又是那种你敢露出一丁点嫌弃我们就断绝父女关系的凶狠表情。
    云父是很知道这个小丫头护短的,一时竟有些羡慕方清源。
    他是真没让人做方清源的背景调查,云潆突然消失去支教他是知道的,当时心里很是得意,觉得自己女儿了不起,有理想。所以,云父知道在红尖镇有一所希望小学,也看过云潆带着孩子们来上海录的节目,节目播出前,还接到过台领导打来的道歉电话。
    但他怕给云潆带来麻烦,让人删掉了网上关于她家世背景的那些议论。
    殊不知,那些神秘消失的议论让云潆成为了不可说小姐。
    现在自己捋了捋,把节目中提到的方家两代人对学校的坚守联系到面前这个方姓小伙,就什么都清楚了。
    云董事长确实是个土财主,但他也有礼貌,记忆深刻的是那个操场,询问道:“我把操场重新弄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科云不仅是纳税大户,每年花在公益事业上的钱也是别人拍马不及的。
    科云甚至有自己的先心儿童基金会。
    但云父没有以科云的名义,而是很质朴地说,我把操场给你弄一下。
    不需要娃娃们举着感谢牌拍照,扎扎实实把操场换了,孩子们用起来开心就行。
    方清源先是感谢了一下,说:“已经翻新了。”
    云潆很了不得:“塑胶跑道!非常漂亮!”
    “噢噢。”云父见她愿意在这上面多说两句,就想抓住这个话题,但一时不知该怎么表现,瞅着面前的小伙子。
    方小伙领悟到,想了想,笑着:“要不……给孩子们捐几台电脑?”
    这事他在任的时候就想做,可设备是一回事,师资又是一回事,还有,对于红尖镇的娃娃们来说,比会电脑更重要的是一直读下去,考上初中。
    说实话,云云老师觉得方校长太含蓄了。
    几台?
    这个单位明显在鄙视对面那个老头啊!
    云父却记下了方清源的联系方式,说这件事回头要好好安排。
    几台?
    说实话,云董事长觉得这小伙子有点看不起他。
    ...
    云潆中途去了趟卫生间。这次见面,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尴尬,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认真看了看鼻子。
    方清源说,这里像。
    她以前从没发现。
    现在知道了,就有点怪怪的。
    从卫生间出来,发现与她有同样鼻子的人站在外头等她。
    她搓着鞋尖,没喊人,也不说话。
    云父说:“囡囡,你在美国跟你妈妈见面了对吗?她不看好小方吧?”
    “恩。”
    “但是爸爸支持你。”
    云潆也是有点意外的,她其实也觉得方清源会被甩一脸支票,然后她闯进科云大闹一番,与方清源上演现代版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铁达尼号、许仙与白素贞。
    云父笑起来:“只要你喜欢,我都支持,你不要害怕,我觉得小方人很不错,你和他在一起,爸爸也很放心。”
    云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云父说:“就是离得太远了,你想见他不容易。”
    云潆看着他,更意外的是,云父也并没有觉得方清源应该离开那里,只是感慨了一下两地的距离。
    他说这话,是从心疼她的角度说的。
    他能体会她的爱情很不容易,却没有阻止。
    云潆不太习惯与不太熟的父亲说自己的感情,急着回去找方清源,方清源见她像受惊的小猫,摸了摸她背脊。云潆安定下来,朝他软乎乎地笑。
    道别时,两个男人站在云潆一左一右的位置上,再次很正式地握了握手。
    ...
    这次见面,气氛和谐得超乎云父预料,他像是找到了什么开关,有事就找方清源,说让人送巴拉巴拉,巴拉巴拉过来,零食啊游戏机啊衣服啊,其实都是给云潆的。
    云潆看着满地的礼物,有点辣眼睛,使唤方源源赶紧全部收起来,不要让她看到!
    云父自然也知道自己突然这样很刻意,他与云潆保持这样不尴不尬的关系,有些话在电话里才能讲出来,隔着电话线,云潆也比较能强撑着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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