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袖中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可表面却让人丝毫瞧不出端倪,只道:“许是事有凑巧,天下之大,还能有长相相似之人,更何况只是那么一个小习惯。”
    冯太后凝望着她良久,她坦然以对。
    “你说得对。”终于,冯谕瑧点了点头,就此略过了此事。
    直到连翘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之后,她才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连翘知道了。
    不过,这也挺好……
    走出主子的视线之后,连翘才放任眼中的杀意。
    很好,上苍果然眷顾了我一回,尘封多年的无尘剑终于又有了出鞘的机会。
    穆元甫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为免虎妞扰了冯谕瑧,还主动接过了照看虎妞的任务。
    小姑娘本以为离了姨母便可以得到自由,没想到周叔叔虽然疼她,可严格起来,比姨母也没差什么了。
    不过好在周叔叔不会像姨母那样只会让她识字,还会跟她讲好多好多大将军大英雄的故事,小姑娘听得津津有味,自然也就安份了起来。
    一行人抵达京郊,将父母归葬于选好的风水宝地之后,冯谕瑧便要立即回宫。
    她似是不经意地望了还腻在周叔叔身边要听故事的虎妞一眼,温声朝穆元甫道:“早前二姐之事,宁大夫尽心尽力,虎妞身为人女,理应前去拜访,一来是表达谢意,二来也是请宁大夫替她断断脉。”
    “哀家原本是想亲自领她去,只是朝中有要事处理,加上虎妞这孩子又要跟着你,便请周公子代哀家走这么一趟了。”
    穆元甫又哪有不肯之理。
    看着他带着虎妞,在一行侍卫的护送下改道前往洛云山,冯谕瑧垂眸须臾,吩咐启程回宫。
    连翘望望往洛云山的那行人,面无表情地跟上回宫的队伍。
    洛云山上,宁大夫拿着一名右林卫送来的纸条,看着上面那四个字满头雾水。
    知无不言?这是什么意思?那刁钻太后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百思不得其解,顺手将那纸条销毁,这才拍了拍手,重新整理起药材。
    约莫两刻钟之后,他那个惯会“看脸行事”的小徒弟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师父师父,好看哥哥又来了,还带着一个好看妹妹。”
    宁大夫斥道:“什么好看哥哥妹妹,话都不会说,要你何用!”
    小药童委屈地瘪了瘪嘴,嘟囔着:“是来了嘛,人家又没有说错。”
    不过很快他便知道这不省心徒弟口中的‘好看哥哥’和‘好看妹妹’是何人了,顿时了然。
    看着小徒弟害羞地从穆元甫手上接过据说是从肃州带回来的药材,又在虎妞脆生生的一声‘哥哥’中闹了个大红脸,他无奈抚额。
    这‘看脸行事’的徒弟不能要了,真的不能要了。
    穆元甫道明了来意,也让虎妞给他行了大礼。
    宁大夫一把抓住虎妞的小胳膊,盯着小家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抚须大乐,而后……一把掐住了小姑娘的脸蛋。
    “这张脸长得妙、妙、妙,甚妙!”他对着小姑娘的脸蛋捏了又捏,哈哈大笑。
    虎妞被他捏得哇哇大叫,又踢又打,总算是脱离了魔爪。
    穆元甫等人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的嘴角抽了抽,搂住了扑过来的小姑娘。
    宁大夫将对冯太后的不满,一通发泄在与之肖似的虎妞脸蛋上,心情畅快,只是对着穆元甫及小徒弟充满谴责的眼神时,难得地有几分心虚。
    他冲着小姑娘招招手,笑得一脸和蔼:“丫头过来,我替你把把脉。”
    虎妞冲他‘哼’了一声:“我才不要你个大坏蛋把脉!坏蛋!大坏蛋,老坏蛋!”
    说完,转身就跑。
    小药童想了想,扔掉怀中的药材追了出去:“妹妹,妹妹……”
    成了‘大坏蛋’‘老坏蛋’的宁大夫也不在意,抚须呵呵地乐个不停。
    小姑娘虽然跑了出去,不过有右林卫在四周保护,穆元甫也不担心,毕竟以小姑娘的性子,刚经过对方那么一遭,想让她乖乖听话,只怕一时半会也难办到。
    “小孩子娇惯不懂事,让您见笑了。”他客气地道。
    宁大夫只是笑:“无妨无妨。”
    穆元甫见他果真是不在意,又想到冯谕瑧与他的熟络相处,趁着此刻屋里只得他与宁大夫二人,试探着道:“宁大夫医术高明,何入进太医院?”
    “进太医院有什么意思,没趣得很。”宁大夫又再度摆弄起他的宝贝药材。
    穆元甫试探着又道:“我瞧着太后对宁大夫您颇为信任……”
    宁大夫手中动作一顿,突然想到了那句‘知无不言’,意味深长地回头望了他一眼。
    穆元甫被他看得心中一突,正要思考自己是不是唐突了,便听对方不甚在意地道:“好歹老夫对她有救命之恩。当年若不是老夫,以她又是小产又是重伤,心神俱伤,命不久矣的模样,只怕早就去见阎王爷了,哪里还有今日。”
    穆元甫如遭雷击。
    小产、重伤、心神俱伤、命不久矣……
    这四个词就像是一道道惊雷在他头上炸响,炸得他心神俱裂。
    “怎、怎如此……”良久,他才艰涩地出声。
    “谁又知道呢!老夫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前燕荒帝末年的四月初七,连翘那冷面丫头,三更半夜的一脚踹破老夫家门,把老夫从被窝里拎了出来,拿剑逼着老夫跟她去救人。”
    “啧啧,你不知道啊,当时那丫头的眼神,但凡老夫敢说半个不字,就马上人头落地。”
    “老夫能怎么着?自然得救人啊!”
    “可跟着去一看,那人哪,就只剩下半条命了。小产,肩上、背上重伤,长时间受凉,寒气入体,心神俱伤,已经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也亏得遇上的是老夫,若是旁人,就算冷面丫头把人的头都砍下来了,也于事无补。”
    穆元甫双目通红,死死地咬着牙关。
    他知道要夫妻团聚之前,皇后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但是每回问她,她都是云淡风轻,只道都过去了。
    见她如此,他虽心中怜惜,但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私底下又问了护送她前来团聚的上官远,只知道岳父岳母在躲避前燕追兵途中丧生,再多的便没有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竟然经历了那等惨痛之事。
    丧父失母,又痛失腹中骨肉,自身又受重伤,这叫她如何不心神俱伤!
    想一想,算一算日子,那个他不知道的孩子,是他离家前的那晚怀上的。
    可这么多年了,他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孩子存在过。
    漫天的悔恨汹涌而至,痛得他甚至无法直起身子。
    宁大夫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痛不欲生的男子。
    冯太后,到底想做什么?
    第39章 远远不够
    这么多年了, 对当年之事只字不提,如今无缘无故的却对一个男宠提及这些,难不成她真的对眼前这位动了真心?
    这一位确实是长得不错, 也的确有让女子一见便倾心的本事。他不禁多看了穆元甫几眼。
    忽又转念一想, 不,不会不会, 与其相信那妇人会对男人动真心,还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
    那个妇人眼里心里只有权势及大梁的天下, 哪有闲情理会这些儿女情长。
    而且……他又望了望一张俊脸煞白煞白的穆元甫,对他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感到十分意外, 同样意外的还有冯太后竟然也猜得出,对方会向自己打探这些过往。
    不过,与其再怀疑冯太后那副冷硬心肠被人触动, 还不如相信是眼前这一位对冯太后动了真情。
    他思前想后均得不到答案,干脆也就放弃去猜测了, 反正“知无不言”这四个字他是做到了的。
    想到这, 他又相当坦然地继续整理着宝贝药材,仿佛完全忘记了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穆元甫只觉得像是有把尖刀,在他心腔不停地搅动着,五脏六腑都要被搅得破碎。
    他不知道, 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这些事。可是, 他又怎么能不知道呢?这本就是他应该知道的。
    为人夫、为人父,这些不都是他应该知道的事,应该一起承担的痛苦么?
    他的脸色惨白, 失魂落魄地推开了房门,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他想要去找她,想要去问她。可是, 找到她之后又怎样呢?如今的他已经丧失了一切质问的资格。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在他还是穆元甫的时候,他便已经失去了这些资格。
    他怔怔地望向皇宫所在方向,一滴眼泪悄然滑落,砸落地上,瞬间便没了踪影。
    “……你说大梁与北夏会不会开战啊?”
    突然,竹林那边传来细细的说话声,他连忙低下头,飞快地拭去了脸上的泪水。随即便又听到男子低沉的回答——
    “难说,此番上官将军身负重伤,高振宏叛国投敌,边疆局势不容乐观。太后只怕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安稳觉睡了。”
    “万一上官将军不治身亡……太后这会儿估计头疼要派什么人前往定州稳住局面。”
    “我只恨不能披甲上阵……”
    “谁还不是一样呢……”
    说话声越来越远,穆元甫心中一沉。
    原来定州出了这样的事,难怪回程的时候会那般赶,难怪她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
    他阖着双眸,深深地呼吸几下,再睁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坚定。
    他想,他知道自己可以为她做什么了。
    “周叔叔!周叔叔,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呀?虎妞想姨母了。”一道小小的身影朝他扑了过来,抱着他的腿撒娇地问。
    他缓缓地蹲下身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眼前这张熟悉至极的稚嫩小脸。
    他想,若是那个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如果是个儿子,那便会是他最出色的继承人;如果是个女儿,那必定会跟眼前这小姑娘一般,活泼、聪明、伶俐,让人只想把她捧在手心上,万般宠爱。
    可惜他没有那个福分,没能等到那个孩子降生。
    他伸出大掌,轻轻地抚摸着小姑娘的脸庞,眼中有慈爱、有痛苦、有思念,也有悔恨。
    虎妞眨巴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突然伸出手,笨拙地为他擦着脸,糯糯地安慰道:“周叔叔别哭,虎妞想姨母,但是也想叔叔呀!周叔叔若是喜欢这儿,那虎妞便陪你住一阵子吧!哎,真拿你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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