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有扇子,还摆了一小盆冰,但在封闭的马车里头,作用并不显著。纵使今日天气尚可,但闻人樾一路背着人出来,怎么可能不出汗。他拿出帕子简略擦拭,但有的已经渗进脖子抓破的伤口里,蔺怀生背过身,但听闻人樾嘶了一声。

    而闻人樾只说:来年茉莉再开时,我们再来这吧。

    蔺怀生冷笑一声: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了。

    闻人樾这个疯子连发笑的点都奇怪。

    他说:生生脸皮好薄。

    蔺怀生不想和他说话了。

    回去一路无话,但气氛却不沉闷。闻人樾借黄昏间隙继续批改公文,纸页的翻动声让人心生宁静。故事里那个小郡主的影子退去,留下真正属于蔺怀生的心思。

    蔺怀生得承认,闻人樾突然的爆发不在他的预料中,但闻人樾表现的行为目的,更让蔺怀生坚信,闻人樾属于当时的六个卡牌角色之一。蔺怀生的任务是拒不成婚,也许闻人樾就是必须成婚。

    这是一对很危险的人物关系,稍有不慎就可能鱼死网破,更何况两个角色更深层的纠葛还没有出现。起码在蔺怀生的视角里,他没有了解到更多。蔺怀生最好的做法应是远离闻人樾,转而接近已知的唯一可信任人选江社雁。但蔺怀生不。他不喜欢把主动权交到别人手中,江社雁可以信任,闻人樾可以利用,二者并不影响。

    何况所谓的信任,边界究竟有多大,还有可能是系统玩的文字游戏。

    蔺怀生闭着眼小憩,车马悠悠,最后也真的睡着。在这之后,天地倏地万物俱静,不仅是虫鸣鸟唱,连一丝风的声音也没有。全然逼真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被活活抽干了生气,呈现出游戏的本质。而蔺怀生身旁的闻人樾放下笔,小楷墨笔悬空,不倚斜,不滴墨。

    祂静静地注视着蔺怀生的睡颜,蔺怀生无知无觉,仿佛蔺怀生也成了这个世界里死物的一部分。但他是唯一鲜活的生命。祂让这个世界转瞬凋败,只是为了让蔺怀生睡得更沉些。

    自祂出现后,那些蔺怀生弄的小伤口转瞬愈合消失,祂抚上侧颈,还记得蔺怀生指甲的锐利。像刀,弄伤祂的脖颈,也曾捅穿祂的胸膛。脸上、脖颈的伤痕反复地出现、消失,这使得闻人樾俊逸的脸庞十分诡谲,最终,这些伤口原样复现。

    每一道的深浅祂都记的,因为这是蔺怀生留给祂的印记。

    祂举起手,虚空着,但一阵徐徐清风却拂过蔺怀生的脸颊,他鬓发微动,两弯柔和的眉毛让男人想起上一次见到的小羊的眼睛。他乱了发,源于祂的调皮,祂又翻手,之前作乱的风便温柔抚顺蔺怀生的每一缕长发。

    这个世界,你会喜欢吗?

    蔺怀生熟睡中挪了挪身子,男人又静默了。

    蔺怀生一觉睡醒,天完全黑沉。不远处,又灯火通明,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到了城门口。

    这一觉睡得委实舒服,蔺怀生惬意得打了个呵欠。他喜欢绚烂的世界,但也享受偶尔的宁静。睡意随着睫毛濡湿后结簇又分开,散了,蔺怀生回到了当下这个故事里。

    闻人樾的马车畅通无阻,蔺怀生撩开帘子,已经是城门幽深的末尾,而后辉煌灯火闯进眼。京城夜晚是热闹的,白天的摊子收了,夜里的紧随其后,卸了劳作,人群熙熙攘攘,各有各的享受,勾栏瓦肆,热酒凉茶,不胜喧嚣。而这些,蔺怀生有好多年没有见过。

    他心里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急,可他声未出,闻人樾就已说道。

    前面就是临江楼,回府上再喊厨房又要耽搁时辰了,生生,你意下如何。

    蔺怀生听临江楼这名字有些耳熟,半晌后记起,李琯曾提过一次。刚醒来不觉,这会蔺怀生的确饿了,又有热闹,便点头同意。

    下车后,闻人府的随从分成两拨,留下一个驾马,剩下的侍卫仆从跟在闻人樾和蔺怀生身后。

    临江楼不负盛名,二楼河畔临窗的雅座与单间最为紧俏,一行人要了一间单间,两个侍卫守在门口,剩余的一名侍卫与侍从则进屋听从闻人差遣。

    闻人樾习惯性先接单子,但他看了眼蔺怀生。灯火下,小郡主莹白如玉,唯有一双瞳仁黑如耀石,惜贵得很。桌上灯火、窗外灯火、江上与月下,通通来衬,通通不及。

    而他就用这样一双俏生生的眼睛看过来。

    闻人樾手一转,把点菜本子递给蔺怀生:生生,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其实无外乎那些,闻人樾对于蔺怀生的喜好滚瓜烂熟,有几样菜色甚至能够做得比酒楼厨子更好。但闻人樾把主动权让出,这是他的投诚。

    蔺怀生果然不客气地接过来,把单子翻得飞快。平日里都是闻人管着他的饮食,现在他做主了,只要顺眼的一律选上。他强压得色的小模样太惹人爱了,闻人樾饶有兴致地看着。就在这时,隔间传来酒兴上头的高谈阔论,起初听不清,但渐渐却刺耳分明。

    你说,那些传言莫不是真的

    你都说是传言了,世上哪有什么精怪,指不定是哪些个心属闻人宰辅的小娘子们泛醋编排的。

    说的人急了。

    这还不够邪乎?本来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反倒活活拖死了别人,就是带煞的命格,她亲父西靖王都镇不住。现在连自己的姐姐都克死了!

    显然,这话已说得惹人发笑。酒席间,那几人果然大笑。背后议论管他真假,自然越猎奇刺激越尽兴,嘴上图个过瘾,心里就是清楚也不会反驳。更何况人心叵测。

    还有另一个更狂妄。

    照你这么说,那蔺小郡主最好是能克一克闻人樾,把他克死了,我就信了你的话,信那是个天煞孤星的东西。

    这些话,从蔺怀生的耳朵开始绞杀,他一开始能听清,后边应是耳朵死了,便听不见。耳朵没了用处,话就往更深处钻,钻进脑子里,留下一串串恶毒的咒语。

    杯盏应声碎裂,蔺怀生苍白脸回头,闻人樾满手血。血和瓷碎片落满桌子,侍从连忙要来帮忙,闻人樾拒绝了,他慢条斯理地拿出帕子握在手心,帕子渗出一团血色的花。

    你们,他吩咐屋内乃至屋外的侍卫,我这会流了多少血,他们得流加倍。

    几人领命而去。

    不一会,隔壁嘈杂无比。

    闻人樾笑道:晏大人家公子的声音,前头才和生生说不好见那晏鄢,如今做哥哥的倒来给送机会了。

    蔺怀生听出他的意思了。

    无论有心或无意,闻人樾握笔的手为他流了血。

    我自己有主意。

    蔺怀生说完,呆呆地坐着,到底没有说一点关切。

    声音渐歇,一群口出狂言的公子哥被闻人府手下教训得连痛呼声都没了,闻人樾睚眦必报,说要加倍奉还,必然是三倍、四倍、十倍不止。不知道会不会将人打死。

    蔺怀生原本没这么想,但他今日彻底见识了闻人樾的疯,又觉得这疯子什么干不出来。

    这时,隔壁又传来新的声音。

    在京城寻衅滋事,目无法度,你们好大胆子。

    是江社雁。

    一间临江楼,竟把这么多些人都聚着了。

    第31章 出嫁(10)

    江社雁作风正派冷硬,朝中更无朋友,这些纨绔无不被家中告诫,离江社雁远些,不要犯到他面前去。

    可这会几个公子哥被教训得头破血流,再打下去命都要保不住了,见着江社雁竟生起几分希冀,忍不了痛的几个已经在那嚎:江大人!救救我!

    江社雁凌厉的目光转向闻人府的侍从。从现场看,的确是他们盛气凌人。

    闻人的侍卫不卑不亢,答道:江大人,这几人口出狂言,造谣生事,我家主人看不惯,便遣我等让几位公子明白,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

    那晏府的公子哥听了,当即愤然怒骂。他被打得缺了牙齿,这会一张口,就不停地冒血。

    关你、你们什么事!

    江社雁听后,脸色微沉:我也好奇,京城什么样的人家能够替律法行事。

    闻人樾身边的随从笑了笑,他很会说话,当即便请江社雁移步隔间。

    江大人去了就会明白。

    那随从一语中的。

    门正对的位置是闻人樾,但江社雁一眼见了蔺怀生。闻人樾笑里藏刀,好像笃定江社雁会有什么反应。顷刻间,江社雁把事情的始末猜了大概。近日京中流言横生,江社雁也听过不少。

    他扭头对自己的侍从吩咐道:把人送到京城府尹那,报大理寺的名字。

    他说,却阖门把随从关在外头,不肯再有旁人知道蔺怀生其实在这里。

    闻人樾笑着打招呼道:江大人,难得在朝堂之外碰面。

    江社雁不言,他与闻人樾话不投机。但男人余光里看着蔺怀生。说难得,最难得见的其实是蔺怀生。闻人樾养着他,但也关着他,宰辅权势越来越大,闻人府越建越深,江社雁只记得两三年前的上元节,灯火阑珊中他见到放河灯的蔺怀生,那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那一日江社雁独自批复完公文后回府,无人与他过节,心生寥落。而蔺怀生被河灯映亮脸庞,他被蔺怀生映亮。那夜,江社雁静静地注视了很久。

    然人生中其余无数次,相逢匆匆。

    江社雁见桌面空空如也,询问。

    你们刚来?

    同时江社雁心里也有了疑思。现在已过了该用晚膳的时间,加之蔺怀生平日里几乎不出闻人府,两人当下出现在临江楼,实属罕见。江社雁怕这其中是闻人樾的谋算,而蔺怀生当了他行事的挡箭牌。

    蔺怀生点头:我们今天出城去散了散心。说完,蔺怀生桌子下的手便被闻人樾握住,蔺怀生一怔,想扭头看去时,闻人樾又捏了捏他手腕。蔺怀生猜测,是闻人樾提醒他少说。尽管不明其意,但蔺怀生还是把他们去寺中寻师岫的话咽下。

    现在再想来,闻人樾虽让蔺怀生恨不得生啖其肉,但在他姐姐案子的事上闻人樾从来不曾隐瞒,蔺怀生问,就俱以告知。相反,江社雁口头上一昧地为他好,就好像给小孩子的敷衍承诺。蔺怀生的态度不免冷淡下来。

    江大人吃过了?

    他的爱恨都极浓烈。心里装着那人的好,就在那人面前有千百种不自觉的娇态和可爱;可一旦在他心里变成草芥,就连一个正眼也得不到。

    他这时候的样子很有王公世家的清高做派,叫人想起他本该是名正言顺的郡主,而不是任人拿捏的小可怜。

    江社雁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他不善言辞,无从解剖自己心意,世俗枷锁还层层来套,他谁也不是,又怎么比得上别人巧舌如簧。原本叫人退避三尺的威严,在这里通通无用,甚至让他劣势,让他语拙。

    江社雁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回应了一个是。

    闻人樾便笑了。

    那就可惜不便留江大人了。

    这样的闻人樾还有什么君子仪相,他只差没明晃晃地把嘲笑挂在嘴上。但他最名正言顺,就离蔺怀生最近。哪怕蔺怀生只是缄默,但他许可。那闻人樾无论以如何卑劣下作手段把珍宝圈入怀中,像一条滴着涎液的恶犬,都无人能质疑。

    闻人樾起身。他的手掌堪堪止血,走动间,难免血迹星星点点落在地上,但他面无异色。

    我亲自送江大人。方才的事,劳江大人有心了。

    闻人樾走近后,笑着轻语道:生生刚才可生气坏了。声音轻,仿佛是照顾小郡主的面子一般。

    江社雁不自觉地向蔺怀生看去,只见到他抿着唇的半张侧脸。只这一眼,就中了闻人樾的算计,默认地被拉上贼船,有大理寺卿的名号压着,那几个言语放肆的纨绔下场可知。

    闻人樾实则笑不进眼。

    他这会心里很不高兴,言语上更是辞令完备,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实际只想把江社雁驱赶离他的生生旁边。

    江社雁耐着性子与他周旋,忽然间,江社雁看到闻人樾衣领之下的挠痕。光影之中,红痕更像红线,交错缠在脖子上,更像一个项圈。十万句爱语誓言抵不过一条红线的隐喻与欲。江社雁顷刻变了脸色。

    男人的怒色如山雨压抑欲来,偏偏蔺怀生不看他,察觉不见。蔺怀生附和闻人樾的言语,与江社雁浅淡告别。江社雁到底不想吓到他,更不想叫蔺怀生知道这些腌臜事后难过,当即忍下。但当闻人樾送他出了雅间,江社雁冷不防攥着闻人樾的领子把他摁在柱子上。

    闻人府的侍卫纷纷抽刀,被勒住脖颈的闻人樾却不慌不忙地摇了摇手,示意自己的人镇定。

    江社雁压低声音,不让屋里人听到,但怒气却丝毫不减。

    你怎么敢这么对他?

    闻人樾起先不解,但江社雁把他衣领攥得很重,眼见要在脖子上形成新的勒痕。

    要是把生生留给他的痕迹破坏掉可就不好。闻人樾阴郁地想。

    他手上力道也极大,钳住江社雁的手腕往旁一甩。他用的还是受伤的那只手,满是污迹的血帕因而掉在地上,江社雁的手腕与袖口更全是血迹。

    闻人樾浑不在意,从侍从那接过新的一条帕子,重新握住后,对江社雁说道。

    江大人审案子时也是这样给人着急定罪?

    江社雁冷笑:宰辅却是连证据都明晃晃地摊着。

    闻人樾见对方盯着自己的脖颈,恍然大悟,脸上笑意更甚:原来江大人指的是这个。

    蔺怀生到底手劲轻,到这时,闻人樾脸上的巴掌印已经消了,但挠出来的血痕到底不同。

    这是他献上忠诚后得到的奖赏,隐秘又张扬地宣告他有主,无人比他更优越。闻人樾心中逐渐涌上快意和兴奋,他不知道,蔺怀生不在意,但也许遇见过他们的每一个人都曾对这些痕迹有过放肆的揶揄,那闻人樾希望这痕迹永远不要消。

    我与生生之间的亲昵事闻人樾笑语晏晏地嘲弄道,江大人这也要横插一脚吗?

    江社雁断然道:生生不可能如此放肆。江社雁能说出蔺怀生的千百般好,总归没有一句不好。

    闻人樾不笑了,他径直走过江社雁身边,只抛下一句话。

    因为我是他的丈夫,我能见到他所有别人见不到的样子,而你是什么东西,能够了解蔺怀生?只有最爱的人,可以肆意得到他的不好。

    门在江社雁面前合上,而闻人樾的话如利刃,直插进江社雁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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