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依然看不到新神,但新神对于创造出他的人类同样视而不见,他一眼就扫到了不远处的蔺怀生,之后目光就不偏不倚,始终直直盯着蔺怀生。两人视线有了个短暂交汇,倏然,对方瞬身出现在蔺怀生面前。

    尽管两人之间还保留着适当的距离,但这位新神的举止依然太突兀冒犯了。

    蔺怀生后挪了半步。

    这是个很微妙的举动,这个山村所供奉的旧神与新神间的首会,是会晤,亦或正锋相对。河神目光灼灼,他才初生,但给蔺怀生一种强烈的侵犯感。

    你就是河神。蔺怀生说道。

    对方笑了笑,蔺怀生这时看到这个新神的眼瞳竟然是金色的。

    我虽然才凝聚神格,但早有蒙昧意识。曾机缘巧合得菩萨普泽,对菩萨敬仰已久。不敢在菩萨面前称河神,菩萨不若称我一声河君吧。

    说着,河神的手从华服广袖中探出,似乎想触碰蔺怀生,但菩萨一避再避。

    河神敛了敛眉,但随即听到菩萨端庄的拒绝。

    河君,你我本体相克,请你慎重。

    雨又大了。菩萨在檐下,河神在雨中,隔着雨幕,宛若一道细帘,菩萨都生了婉约。

    河神眼光微闪,最后克制地收回了手,笑容里带有几分适当的歉意:抱歉。

    但他背在身后原本想伸出的手,拇指食指两指腹却在不停地摩挲,碾动,蓄意地揣测倘若真碰上,菩萨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第51章 泥菩萨(3)

    另一边,祭典仍然进行着。

    高台是用木板混砖泥连夜搭成的,很简陋,但在场参与祭拜河神的村民们目光炯炯,完全投入到了这场心灵的涤洗之中。

    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是笃信神祇,能够为神祇做的事就越是难以置信;越是大灾,越要见血,仿佛这样才足显虔诚与狂热。祭台之上摆满了各家出资的牛羊鸡鸭,有活体,也有已经放过血的死禽和烹制的菜肴。而这些前不久通通都是村民们舍不得动的生计工具。

    祭台上,有人正在吟唱祝词。

    一请神,活牲来!

    二请神,死牲来!

    底下的村民也开始跟着吟唱,他们企图上达天听,让所信奉的神祇听到他们的祈求,以得庇佑。无论是信仰河神还是信仰菩萨,但几乎所有的村民,都真心实意地笃信着神明,神对这个封闭的大山来说,太重要了。

    一声声,一声声,被雨朦胧,又传响山谷。这是人类蒙昧又动人之所在。

    三请神,河神青睐,人牲来!

    随着唱祝人的嘶吼,村民们竟真的推了一个人上来。对方被五花大绑,蔺怀生认出,那是之前拿着锄头与隋凛大打出手的汪旸。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得人脸痛,唱祝人愈发狂喜,更大声地催促:人牲来!人牲来!

    蔺怀生与河神齐齐敛了表情。

    河神说道:我可不收人牲做祭品。

    随即,河神几乎嘲弄地感叹道:但我感受到了信仰,很多呢人真是可怖的存在。他们造神,成就你我,但你我或许不过是成为他们实现心愿的伥鬼。

    蔺怀生说:先救人。

    而那头,以唱祝人为首的村民正在对被捆绑的汪旸逼问:把金子交出来!

    是啊,把那尊金子交出来!那是你们家的东西吗,那是全村的东西!

    你贪神的东西,你全家就得遭报应的,你不信?这就是命。

    被押成下跪姿态的汪旸闻言,抬头,露出一双不羁又戾气的红眼,他的样子像是有话说,唱祝人就静默等听,他也认为汪旸定会说些什么,比如服软求饶。

    但汪旸唾了一口,直接喷在对方脸上,而后大笑。笑声很快就哑下去,几个人把他推在地上拳打脚踢,四肢受缚,青年就像砧板上锤烂的肉。先前他怎么对待隋凛,如今也受到等样对待。

    磅礴大雨中,一阵几乎叫人震耳欲聋的轰雷竟直接打在了祭台的供桌上,一瞬间所有人看到了蓝紫色的火光。

    对汪旸的殴打停止了,村民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人吐露出了所有人的惶恐:

    神降天罚了

    但立刻就被唱祝人严厉驳斥。

    不可能!河神听到了我们的呼唤,这雨,就是给我们的赐福。你,你,还有你,领头人直接把那些面露迟疑想退缩的人公然指出来了,怒目以视,你们想要造反吗!

    被指的那些村民立刻缩起脖子,这唱祝人在村子里的身份很高,他们不敢造次。只是,神鬼之说既然深深扎根在这些人的脑海中,他们又怎么不会害怕刚才的天雷呢?一时间,也无人敢再对地上的汪旸动手,便没发觉,汪旸身上已然覆着一层无形的膜,像是轻薄的蝉衣,却是菩萨坚不可摧的庇护。

    雨已经不再落在他身上,汪旸一怔,但又觉得,谁会庇佑他呢。

    场面一度僵持,台上人努力想要将仪式进行下去,并再度对汪旸严加拷打逼问金子下落。但第二场雷毫无预兆地再度降下。

    这一次,它不给众人任何反应的时间,只听得一声爆响,有什么被轰断了,再睁眼,眼前竟是猛烈的火势。大火吞噬着唱祝人,吃着他的皮肉,吞咽下他甚至来不及发出的惨叫,很快将他吞噬,并向供台周围蔓延去。

    有一瞬间极致诡异的静默,随后众人爆发出惊恐的骚乱。啊!有逃散的,有救人的,但后者立刻也被天火残忍地啃咬皮肉,好些人紧紧挨着被烧,如被签子串着烤的人肉。

    河神侧目,蔺怀生皱眉飞快反驳道:不是我。

    河神立刻就说:自然,菩萨再心善不过。

    河神又说也不是他。情况危急,两位神明不再多言,分别出手营救。蔺怀生将汪旸与其他还在台上的村民救下来,而河神则施法以熄灭天火。

    两位神祇同时于村民面前现出真身,人群更骚乱惊骇。

    原本不知道在哪的隋凛,一看到菩萨,睁大眼睛立刻冲了出来。其他人都在避,对雷火,对神明,唯独他是毛头小子热血沸涌。所以,他一下就来到了蔺怀生身边。

    事急从权,蔺怀生未与隋凛寒暄,只说:把人扶起来吧。

    虔徒对蔺怀生的话奉若圣旨,就是舍一身剐都浑不怕,当下就把汪旸的绳子给松了,把人从地上拽起来。先前火药味浓烈到大打出手的两个人,如今倒一一种颇为戏剧化的方式共处。这时候,那个汪旸的同伴也跑出来搀扶他,汪旸踉跄两步后,站直了,双唇紧紧地抿着,看了一眼蔺怀生后只盯着台上熊熊的不详之火。

    雷火终于被镇压住,天地间只剩下依旧磅礴的大雨,和台子上多出的几具焦黑难辨的残骸。

    好好的祭典竟落得如此,这让这些村民更加惶恐。他们从前拜菩萨,知道菩萨的模样,当下就对台子上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新神胆战心惊,有一个人朝河神跪下后,就接连片地有人匍匐在地,嘴里喊着饶命。

    神明大人,饶命!

    大人饶命!

    河神却毫不在意这些朝他跪拜的人类,只看向蔺怀生,话也似乎是单独对他说的。

    这场雷火不对劲。

    河神掌水,却最终没有救下那几个村民,事情逐渐走向了诡异。

    蔺怀生答:我知道。

    众人只见菩萨赤足足尖一点,下一瞬便到了祭台上,与另一位神并肩而立。

    蔺怀生俯身,伸手向焦黑尸体。菩萨那白净的指尖,连贡给自己的香都未亲自捻过灰,很难想象这样一只手要去碰其他的污浊,更遑论期间他的指尖可能会离开伞面的庇佑。河神的眉宇不自觉皱起,他想出声提醒或者打断这位菩萨,但后来者居上。

    有谁接过了蔺怀生手中的伞,替他撑伞,冰雨里炙热掌心短暂的覆触显得格外记忆铭心,蔺怀生回头,见到隋凛不知不觉又跟上来,他高大,蔺怀生又已俯下去身,就显得他的眼是那么诚心诚意,满满只装一个菩萨。菩萨看他了,这一瞬,男人只略显木讷地抿了抿唇,掩饰他的紧张,他没有和菩萨吐露他任何一颗虔诚的心,只将伞举得稳稳的,让菩萨在伞内,他在伞外。

    蔺怀生略怔了片刻,随后对来人点头微笑。

    菩萨回过身去了,高大的山村青年,才迟迟笨拙地效仿菩萨的笑容。

    蔺怀生再次伸出手,这回油纸伞无比稳当地遮着他。他指尖刚触碰到焦黑的尸体,就捻下一块碎屑,随后,一整具尸体竟就顷刻间化为烟尘,又被雨湿重,落在地上成为踩踏的尘埃。

    在极短的时间内,这几个原本活生生的人变成这样,这场天雷之火的确恐怖且不详。蔺怀生尝试比较,认为这其中所蕴含的力量,绝不是他一个泥身所塑的菩萨可以与之匹敌抗衡的。所以尽管河神否认是他所做,但在蔺怀生心里,对方的嫌疑依然很重。

    心里想着,蔺怀生便去看河神。只见这位神君在一旁看着他们,神色冷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位初生的新神,已经在蔺怀生面前展现了各种神色。

    后来不知怎的,汪旸也由他的同伴扶上来。台上心思各异,台下人声纷纭,在这阴暗的雨天里乌泱泱闹成一团。

    不知道什么时候,吵嚷的声音渐渐变窸窸窣窣,又更静默,有一个同样很年轻的男人被底下的村民推选出来,作为和两位神明交谈的代表,更准确的说,是和他们现行供奉的河神对话。

    青年微仰,但目光十分谦卑地只落在河神的足靴处,他高声说道:河神大人,我是李清明,代表我身后的父老乡亲,陈述我们内心最虔诚惶恐的敬意。您能现身,我们已经是万分激动。村子里历来心诚,从不做犯神的大错事,若有让您动怒之处,或许是大家无心犯了您的忌讳,无论如何在这里和您赔罪。

    这个人的这番说辞,把河神抬得如此高,但也同样在心里认为这场天雷之火就是河神对他们的惩罚。

    果不其然,河神听了以后并没有被吹捧的得意,而将在场台下所有所谓他的信众们都扫视了一遍。无一敢回应神明的目光,这些人类膜拜神,但也对神有着无限的恐惧。

    蔺怀生听到河神笑了一声,似讥似讽,但不像对蔺怀生那样澄清说这件事并非他所为,而是倨傲地问:赔罪?你们能赔什么。

    叫李清明的男人回答道:还请尊神容许我上去台上。

    倒还卖起了关子。河神就允了他。

    李清明来到台上后,台上正好共六个人,虔徒、伥鬼、恶人、过客,也许都一一到齐。

    李清明对河神指了指一旁的汪旸,说道:这人家中有一尊金塑的神像,我们愿为尊神重新熔铸,供进您的庙宇。

    一时间,台上其他两个年轻人无论汪旸还是隋凛,他们的样子都恨不得李清明被刚才的天雷之火烧死,将他挫骨扬灰。

    李清明却早有预料,不等二人逼近,就已有最冠冕堂皇的说辞:汪旸,那尊金神像只是当时由你爸暂为保管,它是全村人卖牛宰羊一年年、一代代的积蓄攒下来的,不是你们家的。何况,当时你爹不也同意将神像毁了重塑,献给尊神河君吗?

    我知道,汪叔出了事,你心里不好受,恨上了我们,但也不该忘了你爹的初衷。

    汪旸恨笑道:害死我爹命的初衷?

    李清明不理,只答:这已是本就决定好了的事。

    这也是堵隋凛的嘴。

    在场只剩下一个人还在状况外,汪旸身旁的外乡青年呐呐地发问:什么神像为什么要重塑?

    撑着伞,方才就极少说话的蔺怀生倏然轻声道:因为那尊金身神像,原本塑的是我。

    蔺怀生语落,众人目光皆看向他,包括先前似乎刻意忽视他的李清明。

    但蔺怀生记得他。那个提一大袋红塑料袋装来,里面都是香,拔去别人的、非要自己的,然后此刻要把属于蔺怀生本来的金神像给别人。

    第52章 泥菩萨(4)

    河神想要那尊金身神像吗。

    当着蔺怀生的面,河神并未有只言片语。他不回应李清明,不知是不屑要,还是顾忌着菩萨所以没有要。

    但蔺怀生非常想要拿回他的金身。

    这种渴望不是演出来的,他甚至压抑在心底。这个副本里的菩萨不仅仅是简单的身份牌,蔺怀生作为神明后,对于信仰、金身,这些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开始有着非常强的占有欲。

    在场两个神明都没有理睬,但李清明并不气馁。

    比起让河神接受那尊金身神像,李清明更主要的目的在于和河神有一个良好的对话开端,这位神祇冷漠又傲慢,李清明和他说话需一再小心。

    方才那些祭品,大家会照着再供一份给您。

    河神庙已经动工,打算建在河边,规格会按着最好的来。您既显灵,我便替大家斗胆来问,河神大人还有什么需要吗?

    河神冷道。

    我不收人牲,别再把你们同类相残的龌龊事情安在我头上。

    李清明恭敬地应下。

    大家再不会了,我们会另行惩罚犯错的人。他神情坦然,对于差点害死一条人命的野蛮行径毫无羞愧。

    汪旸身边的外乡青年赵游十分震惊,愤怒又悚然地手指着李清明:你、你!

    但他是个城里来的好教养青年,你了半天,骂不出什么难听的狠话。汪旸对赵游摇了摇头,示意同伴不用为他出头,险些死在同村人的手里,汪旸双眼透着一股狠劲,必然之后要报复回去。

    蔺怀生多看了赵游两眼,心里猜测这位唯一能信任的外乡客有什么特别之处。

    祭台上隐隐分成三方,河神与李清明,汪旸与外乡青年赵游,以及蔺怀生和他的信徒隋凛。

    意外来得无比突然。

    蔺怀生倏然抬起头,望向渺远的山峦。

    所谓天覆物,地载物,崇山峻岭被这片天地所覆载,只是它的掌中之物,再多巍峨险峻也被衬得微不足道。就是这样的方寸天地中,山川与天连绵相接,雨雾模糊了二者之间最后的分界,仿佛天幕之下紧接着就是山。不知何时,黑云层层叠压,挤着盖着,然后忽然撕裂开一道口子。原本的雨势小了,但汹涌的雨流全都从天上的那个豁口倒灌下来。

    一开始,并不觉得真切,也不觉得害怕。眯着眼睛看,只觉得不过是和手指般粗细的水柱,没什么了不得。直到后来,所有人都恍惚意识到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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