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凛,不许出来。

    隋凛要多听话就有多听话,人不可以出来,那就只有手死死地扒着门框,眼睛也一瞬不肯移地盯着菩萨。他的眼里只有菩萨。

    赵游卸货一般地把木箱子放在菩萨庙的廊下,汪旸帮忙搭了把手。

    赵游撞了下汪旸的肩:他真的看都不看我们的

    说着,赵游半是疑惑半是试探,期期艾艾地问汪旸:信奉神明需、需要这么虔诚才行吗

    汪旸没说话,赵游耸了耸肩,也不再自讨没趣。

    好了好了,快先让我们进去。

    赵游一路上背着神像,俨然已经把神像当成一个绝世之宝,没真正进到菩萨的法场里都不算心安。

    隋凛满心满眼只有菩萨,他替蔺怀生接过伞、提过灯,低语道:您一路上还好么?说话间,他自然地侧过身,才叫其他人看见庙里此时的景象。

    村民们正与李清明讨论着什么,而庙中竟然有一只绵羊,细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俨然全围绕这只活物,而羊却依然自在地在庙里踢着蹄子。他们声音如此之激烈,隋凛竟可以置若罔闻,虔诚得让人动容,还有一丝害怕。

    我们饿了一天的肚子了!

    是啊,这里头什么也没有,雨要是一直不停,这么多人怎么办?

    李清明立于众人质问中,却不动如钟,只在看到蔺怀生回来后才有了神情变化。

    菩萨回来了。

    他温柔如徐徐春风。

    众人讷讷,这才发觉他们争执过了头,连蔺怀生他们回来也没有发现。

    蔺怀生看着那只羊。小羊全然不知自己即将可能面临的遭遇,和走投无路歇斯底里的人类相比,它有一种无忧无虑的快乐,它还会眨眼,只是眨得很慢,叫人看清它细密而长短有致的睫毛和温顺的眼神。

    蔺怀生问:怎么了?

    李清明略有些无奈:大家饿了一天,想拿这只羊填肚子。

    你们出去捉的?

    众人摇头,各自一句地穿插说着。

    我们哪里敢,是这只羊它自个跑进来的,也许是躲雨吧指不定就是从前谁家养的羊,运气好,没叫洪水吃了,一路到了菩萨庙,就和人似的进来躲雨

    汪旸跟上来,嗤了一声:你们想说的是自己运气好吧,庙里头空空如也,饿了一天肚子,好不容易来了一只羊,是老天不绝人之路,特地给你们送来的馈赠。

    汪旸向来言辞犀利,嘴上难听话不少,村民们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但心里原本面对神明的胆怯与敬畏却随之减少,他们目光虽还闪烁不定,却亮得有些逼人,时不时地看向菩萨和河神,仿佛来向神明讨一个公正。

    难不成我们得活活饿死在这?多久了,多久了,我们扒拉着门缝往外头看,这雨从来就没有停过

    神们都走了,把我们剩在这里,说是保护,可这里阴冷又没有食物,我们全在熬啊

    他们一个个头全垂着,放眼望去,只能看到这些人的额头,而额头上布满了如干涸河道一般的皱纹。即便没有这场惨绝人寰的洪水,这座大山里的人们也世世代代艰难求存,这片土地仿佛从来没有善待过他们。

    干旱、洪水、吃人暴雨种种诡谲可怖的天灾接连而至,最终把他们逼到山上这间菩萨庙。菩萨庙既是避风港,也是孤岛,众人退无可退。没有往日的鼎盛香火和信仰,神明庙宇也会破败,在两位神明离开的时间里,这些人呆呆地缩在庙宇的各个角落,风雨虽不进庙,可周身依然阴冷而潮湿,纵使翻出所有的蜡烛,几十根、几百根地点也于事无补,一种比恐惧更深的绝望蚕食着他们,蚕食掉大脑里关于神明的虔诚与信仰,饥寒交迫之下,一只足以令众人果腹的羊漫不经心地闯入,肤浅但最强烈的食欲彻彻底底地占据了这些人的脑海。

    好想吃,

    想填饱肚子,

    想吃羊

    吃

    可李清明拒绝分食这只羊的理由仅仅是

    在菩萨庙里杀生,不好。

    村民们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蔺怀生:菩萨,您说,清明他说的对吗?

    蔺怀生到底不是真正的菩萨,倘若情况真的危急,他也愿意事急从权,他甚至能够理解这些人的异样,当人类被求生的本能裹挟,会做出许多正常情况下不能理解与细想的事情。

    李清明见蔺怀生沉默,微微蹙眉,想进而解释:我但立刻就被昔日与他为伍的村民们打断。

    清明,你不让大家吃东西,就不只是杀生了啊,你这是在杀人。

    李清明叹了口气,将他的无奈透露给菩萨。

    蔺怀生做菩萨,也有了菩萨的慈悲,他愿意尽可能地帮助他人,但也要别人可受渡。蔺怀生倘若做菩萨,也许是天下最冷心的菩萨,好话只说一次。

    我们一路回来,的确见过其他活物,它们都安然无恙。目前来看,只有人承受不住这场暴雨。

    但我不能保证它们一定无害。

    只是从村民们狂喜的神情来看,蔺怀生知道他们根本没有把后一句话听在耳里。

    洁白的羔羊在人类饥肠辘辘衍化出的兴奋与焦躁中顺从而死,羊血脏了神明座下,角落里堆柴生火,为了通风,这些人甚至不惜把庙宇四面八方的门窗打开,好让火焰愈发烧旺。

    蔺怀生的心里涌上无限憎恶,这情绪不属于他,是另一位神祇在为他打抱不平。而对河神来说,菩萨庙如今也算是他的法场,他没有把这些胆大妄为的人类扔出庙宇已经是最后的仁慈。蔺怀生安抚住了这位共生的神的情绪,但又有新的怨憎被他感知。除了少数神明结神婚,能够被神明感知的情绪,都来自于忠诚的虔徒。

    隋凛让蔺怀生知道,虔徒能为神明表达出多强烈的怨憎,又能为他多好的隐瞒。一众人为即得的食物欢呼雀跃时,隋凛却一个人拿着外套蹲在地上擦拭血污的地面。

    隋凛,起来吧,我不在乎这些。

    隋凛听了,也应了,但他的手却不肯松开,直到他的外套竭尽全力做到最好,他才舒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蔺怀生露出一个浅浅的不太自然的笑容。

    菩萨,干净了。

    他想把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倾尽所能地献给他的神,倘若笑也分优劣好坏,那他就去效仿。

    蔺怀生拿隋凛有点没辙,可隋凛浑然不觉他的菩萨面对他时有无奈,哪怕菩萨对他毫无反应他也欣然而无怨言。蔺怀生不明白这世上怎么能够有如此浓烈的情感,但隋凛把这份感情给了他,蔺怀生最终还是对他道谢。

    你辛苦了,隋凛。

    虔徒露出一丝难掩的窃喜,他的脸上甚至有薄红,只是小麦肤色下到底没那么明显。

    隋凛想抓着难得有的亲近机会和菩萨再说一些话,但不速之客到来。

    李清明言笑晏晏,指着不远处赵游身边金光缠绕的木箱子,询问道:菩萨,你们拿到神像了?

    闻言,隋凛的目光也立刻看了过去,甫从菩萨回来,他就忽略了其他,赵游背着那么大的箱子时,他也不过扫了一眼,从未细想里头装着的竟然是菩萨原来的金身。想到这,隋凛的呼吸不由得有些急促。

    蔺怀生点头承认。

    你呢,你的手艺闻起来不错,为什么你自己不吃呢?

    村民们最后还是宰杀了羊,而李清明劝也劝过,之后便默不作声地帮他们架好肉串烧烤。简陋的烹制条件下,李清明做饭的本事依然让人侧目,赵游被羊肉的香气馋得直流口水,还是汪旸硬扯住了他,赵游才对着火堆望洋兴叹。

    闻言,李清明只笑着摇了摇头。

    隋凛对李清明有一种警惕,他不想蔺怀生和对方再多交谈,便开始笨拙地使心机,想要把两人分开。

    菩萨,您头发里有微尘,您不介意的话我替您梳理一下?

    隋凛的请求有些逾越了,但蔺怀生随即想到当他还在泥身里动弹不得的时候,隋凛早已无数次地为自己擦拭,而在有的虔徒与神祇的关系里,甚至有更多难以言述的亲密。

    最主要的是,隋凛的表情仿佛一旦被他的菩萨拒绝,他就会死。

    好。

    蔺怀生随手变了一把木梳给他。而当隋凛想要捞起菩萨的一袭长发时,他却只拢到了满掌心刺骨的水,他不可置信,再看菩萨的长发,分明无恙,被刺伤的只有他自己。

    河神出现在菩萨身边,他以指作梳,抚过蔺怀生的长发,梳理掉那些他化泥濒死时头发里的碎尘。他的动作轻柔,口吻却鄙夷十足。

    不是你该碰的,就别心生妄想。还有,故意作出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真令人恶心。

    第61章 泥菩萨(13)

    隋凛怒目低吼:别碰菩萨!

    他知道菩萨寄居泥身的难处,更不能容忍菩萨被肆意碰触。河神碰菩萨,是独占欲,还是谋杀心,隋凛通通不允许。

    隋凛的模样疯狂到了魔怔,他甚至让那些狼吞虎咽着的人都纷纷停止进食,用沉默而警惕的目光窥伺这边的动静。

    隋凛声音嘶哑,他盯着河神,又重复了一遍。

    别碰我的菩萨。

    恨不得茹毛饮血的是那群被食欲裹挟之人,但隋凛更像一头面露凶光的野兽。

    嗤。

    河神笑了。神明目空一切,没有把人类的威胁放在眼中,可他的菩萨被觊觎,即便是低劣的狗,神明也依然会不满。河神甚至揽过蔺怀生,不惜刻意展现与神明不符的恶劣,用这种幼稚而有效的方式大败对方。

    你的?你是什么东西?

    前一句还是讽笑,可几乎骤然,河神冷下脸,神明的威严在这间庙宇肆虐。

    一个凡人,也敢放肆地给神明打上标记?隋凛你未免太痴心妄想。

    河神在对隋凛说话,但他话语间是将除了自己与蔺怀生以外的所有人通通贬低。一瞬间,汪旸、赵游乃至于李清明都脸色有变。可隋凛竟然浑然不顾,哪怕肉体凡躯本能地敬畏神明的威严,可只要不是他的神祇,他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别碰菩萨。

    仿佛他只会这一句。可在隋凛心里,包含他在内,除非菩萨大发慈悲给施舍,谁碰菩萨都是玷污。他甚至希望,菩萨能够明白这点。

    河神听隋凛说话,我的菩萨,可笑的是说情意的人,可这句话本身多么动听,河神毫不客气地抢来作为己用。

    怀生已经与我结了神婚,如果他非要属于谁,只有我能配。这是我的菩萨。

    神婚

    菩萨和你成亲了?

    隋凛重复着,不愿相信,他当河神诡计多端,当然可以不相信,可蛛丝马迹将他打醒。隋凛了解过神婚,知道两个神祇从此以后就是彼此最为亲密的存在,生死共存,信徒共享。

    菩萨寄居泥身,但他这次回来后却不再怕水了,原因原来是这样。

    河神觉得自己足够屈尊纡贵,他和一个凡人解释了这么久,很多话已经说得够明白。

    隋凛,神明收缴信奉,信徒祈求达愿,不会再有其他的关系,其余都是妄想,充其量信徒倒也可以算神明的私有财产

    够了!

    蔺怀生出声。他觉得够了,隋凛的心意僭越,河神的言语也过分,当下就像一场莫名来的闹剧,明明是诡谲的游戏,甚至危险如影随形,结果针锋相对的是感情。他们比谁的情意盛大,但归根结底谁都是披着虚幻的角色演戏,蔺怀生不是真的菩萨,这个世界里也不存在真的河神与虔徒,蔺怀生愿意沉浸与享受每个绚烂而不同的世界,角色的感情是锦上添花,但绝对不是一场游戏的初衷。

    蔺怀生的情绪不算激烈,可整个世界忽然陷入寂寥,一种潜藏在冰川下的震荡正疯狂地席卷这个世界,祂、他们,这个世界里与世界外的一切存在都停驻了,他们都转向一个人,投注眼光、倾听声响。而冰面上镜花水月的幻影全部褪去,才知道一切都来自冰面下的投影,冰面之上从始至终只有有一个人存在。一份份累加的情意,全部累加在这个人的身上,把他抽丝剥茧地来爱。

    蔺怀生不知道他正在被多少层叠的目光注视、包围,他冷淡着脸色,只对隋凛说道。

    隋凛,你跟我到旁边。

    河神顺从地松开了蔺怀生的手,他不再强势地宣告自己的无可匹敌。河神金色的眼睛里闪过黑色物质,它们不可名状,更像一条变幻莫测的暗流,最接近的,是黑暗空间的屏幕上的数据流。他好奇而困惑地盯着隋凛的背影,接着,菩萨庙里所有的人都只注视隋凛。

    为什么只和他说话?是因为他这类样子更讨人喜欢么。

    蔺怀生叫来了隋凛,但他随即发现隋凛只垂着头,这副闷声不吭的模样叫人看得气笑,不知道刚才孤注一掷的魔怔劲去了哪里。如果故事本身存在,蔺怀生愿意接受乃至配合虔徒隋凛的感情,但蔺怀生同样认为有些事他需要和玩家隋凛挑明清楚。

    隋凛。

    这一次,隋凛乖顺地抬起了头。蔺怀生特意选在角落,希望能和隋凛这个玩家好好谈谈,角落昏暗,可隋凛抬头露出的目光却亮得逼人。剑眉星眸,本是养眼怡人,但这双眼睛此刻却太过诡异。蔺怀生警惕地退了半步,甚至怀疑隋凛被这个副本里不知名的危险附身了。但隋凛的动作很快,他抓住了蔺怀生的手。

    菩萨,别走。

    他的声音低哑,又轻,只敢以这样的方式把他重之又重的情感包装得得体一些,不至于倾如洪水。庙外就有一场水患,让人明白危害,情意便不敢像它。

    他的眼睛红了,浸润着一丝水光和微光,他把自己弄得很可怜很可怜的样子,归根结底,竟受不了菩萨表现出的一丝一毫抗拒与闪躲。

    蔺怀生觉得隋凛魔怔了,他们在这个副本之前素昧平生,难道副本会影响一个人如此之深?

    隋凛,你冷静一点。

    隋凛说好,反正蔺怀生说什么他都应,哪怕菩萨要他去死也可以,只要不让他松手。虔徒的终点是囚徒,他不断把他的神供上高台,高台越高,距离越远,最后神明困在供台,他在泥底。

    我和河神会结亲,事出有因。我们轮番中了神像的诡计,我泥身碰上了雨,情急之中河神以结神婚的方式令我和他共生,这一点汪旸和赵游都可以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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