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时节,已是冷冬。

    冷冬季节的雪山,如同卧躺的女仙蒙上了一层白色袈衣。

    整个世界都好似是纯白色。

    那两座山峰,亦是被环绕的白雾弥漫。

    五峰尽头的崎岖山路下,那座庵堂升起一缕袅袅青烟。这个时间正要临近午膳,庵堂里的女弟子们皆是轮番负责膳食。今日轮到的几位,早已开始忙碌。

    庵堂每日用膳都是午时准点,所以每到时间,小妙玉就会来到膳房。

    “妙玉,你又来给师姑拿午膳了?”一位师姐微笑询问。

    不知从何时起,庵堂里一众女弟子便也习惯称呼那位前来避世的女香客为“师姑”,或许是因为小妙玉总是一口一声这样喊。时日一长,众人也随她一样喊。

    只是直至今日,女弟子们始终不知那位师姑俗家的名字叫什么,更没有一人和那位师姑说过话。虽然师姑来到这里,也有近一年的时间。然而女弟子们陆续有幸见到了师姑真容,竟也无法用语言形容。

    依照小妙玉的说法,还真像是师太禅房那幅画里的谪仙。

    浮生塔外的桃花树下,师姑最爱坐在那一处。有时,将村民们送来的桃花酒喝个精光。有时,只是坐在那里睡觉。还有时,她手里拿了一本佛经,一看就能看一个午后。

    师姑不曾出声,见到旁人经过,也不会打招呼,只是独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仿佛外界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竟比她们这些女弟子更要超凡脱俗。

    偶尔也有女弟子忍不住好奇,上前同她说话,然而师姑唯有一笑,直接进了浮生塔去。

    因为这一点,庵堂里另一位定闲师太就会偶尔提起,出家人六根清净无欲无求,虔心礼佛之时不会被外界打扰,这份心静资质倒是不如这位师姑。

    女弟子们惭愧不已,久而久之再瞧见这位师姑,谁也不敢再轻易冒犯,倒是心生几分敬意。

    此刻,小妙玉点点头道,“阿弥陀佛,师姐,今天的午膳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我去给你放到食盒里!”那位师姐一边笑应,一边去准备。

    小妙玉自然乖巧在旁等候。

    每每此时,另外几位师姐就会和小妙玉打趣几句,一人问道,“妙玉,师姑今天说话了吗?”

    “没有。”小妙玉照常回答。

    “又没有。”女弟子们不再感到失落诧异,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也有人困惑,“也许师姑是真的不会说话。”

    没准师姑其实是个哑巴。

    否则,近一年光景都要过去,怎么能做到一言不发。

    女弟子们想想也有些道理,可是小妙玉却认真道,“师姑会说话!”

    众人先前也曾经询问过妙玉,所以从她口中得知,那位师姑也曾开口过,但唯有一次。

    “妙玉,该不会是你听错了。”师姐笑说,想着妙玉年纪尚小,误听也是正常。

    妙玉摇了摇头,“那天师姑说话的时候,师太也在,难道师太也会听错?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阿弥陀佛!”一提起师太,女弟子们人人敬重爱戴,不敢再有异议。

    另一位师姐已为她将食盒备好,小妙玉伸手提过,道了声谢转身而去。

    众人望着那道小小身影消失于尽头,山林之中浮生塔威严屹立。

    天空如此苍茫,今年的白雪下得比往年要更加猛烈。

    ……

    小妙玉提着食盒,出了庵堂后就笔直往浮生塔而去。

    清早的时候,有人已经轻扫过石板路,日头里一晒,早已经干涸。随即空出一条道来,小妙玉早就习惯了这条路,欢快的来到那座塔。

    小小的人儿上前,抬起手叩门,又喊了一声,“阿弥陀佛,师姑,我来给你送饭啦。”

    等了一会儿后,虽没有声音回应,门却由内打开了。

    女人将门开启后,小妙玉立刻道谢,一溜烟钻了进去。

    浮生塔内十分暖和,塔内用了暖炉,炉火烤着炭火,所以并不会冷到。

    小妙玉搓了搓手,将食盒放下,“师姑,你快吃吧,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边说着,一边为她将食盒打开,又将饭菜一一摆开。女人忽然走近,拉起她的手,放在眼前瞧。

    小妙玉一看,自己的手已经通红,大概是方才来时路上被风冻着的。

    只怕她会担心,小妙玉立即道,“师姑,我一点也不疼。”

    女人拉起她的手,让她坐在了火炉旁暖手。

    小妙玉也不再乱动了,只是依旧喊道,“师姑,那你要自己拿饭菜吃,要是剩下了,菩萨知道了会不高兴。”

    女人在椅子上坐下,开始安静吃饭。

    小妙玉见到她果真乖乖用膳,开心的笑了。烤火暖手之际闲来无事,她最爱说那些趣事,比方说庵堂周遭的风景,“苍斗峰和叶泉峰两座山上都结了冰,那座仙女雪山也封了路。马上要过年了,除夕夜里,师姑会不会和我们一起念经到天明……”

    这样的自言自语是常有的事,小妙玉只管说,而女人只管聆听。

    不知过了多久,饭菜已经吃完,小妙玉也收了声,看见碗盘干干净净,又是回道,“这下子菩萨不会不高兴了。”

    年关将至,一条山路已经被白雪阻挡。

    另一条通往村子的山路倒是可以行走,村民们送来许多蔬菜瓜果,补给庵堂过冬。

    每一年的除夕,定慧师太会带着一众女弟子念经守夜。

    而今年这天夜晚,定慧师太带众人念经至夜里十一时,由自己的师妹定闲师太继续带领念经。

    出了庵堂,定慧师太掌灯独自默默前往浮生塔。

    塔前方的院子内,桃花已经空枝,但是梅花却开得清冷美丽。

    花树下,多了一个雪人。

    不知是何人堆起,等师太进塔,只见小妙玉已经在那张床上睡着了。而女人靠着窗,望着外边的雪景,也望着那个雪人。

    师太上前坐下,只是转动佛珠默默念经。

    却突然,听到女人突然开口道,“师太想不想听,那个故事后来是怎样。”

    经历近一年时间,她终于再次出声,亦是主动相告,师太慈眉微笑。

    雪夜之中,她悠悠说道,“后来,他也曾经陪我堆过一个雪人……”

    那一年的烟花,开得这样美。

    比这个世间任何一朵花,都要美丽。

    ……

    就在浮生塔内,火炉温暖,人间正飘洒着冬夜白雪,那样美丽的飞雪,落在本就银装素裹的世界。

    师太静静聆听,听着她诉说后来的一切,“那一天很多人都在,其实也不是我和他一起堆的,我们只是在旁边看着。等雪人堆好,就打了一场雪仗……”

    “他陪我去练车,给我当教练,又带着我去买烟花,他买下了一整个店的烟花,就在院子里,将那些烟花一个一个点燃。赵妈那个时候还心疼钱,问我们为什么要买那么多,可他居然耍赖,说是我要买……”

    她喃喃诉说着那些愉快的事,忽而又道,“可是烟花那么短暂,他突然就走了,明明他对我说,让我等他……”

    那些等待的过程,究竟是如何漫长,就像是瑞年等待一场初雪,等到望眼欲穿。

    她沉默了下,嘴角的笑容突然淡去,那些美好的瞬间也一瞬消失,她又是说,“我等了,他却教会了我一个道理——兵不厌诈!”

    “是我自己上当了,还非要去找他……”她失神一般,继而说道,“等我再见到他,他已经是那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离我好遥远……”

    “其实,我一直觉得他离我很远,但是有些时候,又觉得他离很近。后来一想,大概是自己错觉……”

    说到此处,师太终于道,“所有一切,都不会是妄想。”

    “是啊……”女人应了一声,“不是错觉,其实他当时是因为目的而靠近我,但我还是忍不住又一次朝他走近,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这不应该……”

    “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会有结果,没有想过我和他一定要结果……”她呢喃的话语,像是雪夜里的风声,呼啸而起掠过心底。

    “可是我们又一起经历了那样多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我都能数得出来……”她的声音愈发悠远漫长,像是在岁月长河里回忆那段过往,突然有些无法直视,因为到了最后,竟然只剩下一场空。

    “我和他竟然会有一个儿子,那个孩子,竟然会是我和他的孩子……”她那双漂亮清灵的眼眸,带着茫然,却也是带着一丝不可抑制的喜悦。

    师太接着道,“世间万物有因必有果,人也是一样。”

    “您说的没有错,是我种下的因,也是我收获的果……”她应声道,目光变得痴然,“所以,是我害了那孩子,是我害了我的孩子,我是一个罪人……”

    师太见她如此痛苦不堪,她立刻又道,“阿弥陀佛,上苍有好生之德,既然孕育诞生,那就不会是罪,是生的开始。你既然已经给了生命,就是给了希望。”

    “是这样么……”女人呢喃问道。

    “贫尼见过许多女香客前来祈祷自己的孩子平安健康,为了孩子不惜以命换命,母爱实在令人动容。”师太缓缓应声。

    女人怔愣了半晌,动了动唇又道,“我原来想给孩子一个幸福的家,尽我一切能力,给他一个幸福的家。但是这个念头,因为他的背叛放弃,就这样被打碎了。”

    “我差一点点,就成了他的妻子……”她笑着,可是脸上的笑容却没有笑意,只剩下漫长的寂寞,“为了嫁给他,和他在一起,我用尽了所有办法,但是最后只是遭到背叛……”

    几乎是无法掩饰,从眼底深深透出……

    那曾经的爱意有多深,那份恨便要铭心刻骨。

    ……

    师太望向她,烛火还在隐隐燃着,是一抹昏黄的暖意,可她神色凄惶,径自说道,“就连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一心以为是可以亲近的人,也不过是隐瞒同情利用……”

    “我的母亲,从小就告诉我不争不抢,我就听她的话,我只要她开心,只要她放心就好。我的父亲,从小就讨厌我,不喜欢我,我以为是我不够好,拼了命的想要让自己变成最好……”

    “我有一个大哥,从小就认识,我一直记得他对我所有的好,但是他却将我推向了万丈深渊……”

    “后来,我遇到了很多人,他们每一个人,不是嘲讽就是奚落,好像我这个人,总是欠了他们,还欠了许多……”

    “当他要离开我的时候,我认了,我真的认了,我想着要带着孩子重新开始生活,回到自己的城市重新开始……”说到这里,她的喉咙处好似哽住,“可是,当我以为可以重新来过的时候,却发现我的世界已经翻天覆地。”

    “父亲不再是父亲,家不是家,我竟然是母亲和一个陌生人生下的女儿……”她彷徨不已,那笑容几乎如同哭泣,“我的孩子,从前的母亲竟然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我的父亲居然是他的仇家,他们都要争夺孩子,我又成了一颗棋子!”

    她洋洋洒洒诉说,却因为太过凌乱所以语无伦次,也不知旁人究竟有没有听懂,只是不断倾诉。

    师太安祥的拨动佛珠,她的眸光始终柔和,望着面前痛苦万分的女人。瞧见她陷入于漩涡之中,她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庞,竟无法面对……

    师太停下佛珠,她的手朝她伸出,轻轻落在她的头上,如同佛祖垂爱世人。

    她抬起头,眼中分不清谁是谁,世界早已经颠倒黑白,她开口询问,想要寻求一个结果,“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一个人的真心,要这样被辜负?难道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接受这所有一切的利用背叛!”

    “佛祖哪里慈悲!佛祖对我太残忍——!”她厉声说道,却如此无助,像是一位爬山涉水前来求经之人,却始终走不到彼岸。

    师太却只是一双柔和眼眸凝望着她,“你现在有没有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所遭受的一切,究竟是为何?

    她要如此痛苦如此凄惨,被所爱之人背叛,被这个世界放弃……

    一刹那却是愣住,她开始不断想,想这所有一切,想起他们所有人,更想起他……

    如果初初相遇之时,就能预见今日结果,她方才明白。

    那故事的结局,后来的后来,她才知道——

    原来他们不是不爱,只是不爱你。

    原来他不是不爱,只是不爱你。

    ……

    这一夜的除夕,师太留在浮生塔里不曾离开。

    等到次日初一到来,师太方才离开。

    女弟子们无人知晓昨日夜里,师太究竟为何会前往,又为何会留了一夜不曾离开。

    唯有问起妙玉,只有她当时也在内。

    清早时候,小妙玉打了个哈欠,她迷糊回道,“阿弥陀佛,好像是师姑和师太说了一晚上的话……”

    “你是怎么知道的?”师姐困惑询问。

    小妙玉回道,“我睡到一半醒过来,就听见师姑的声音,师太在陪她说话呢……”

    师太一向慈心,但是深夜里陪人畅谈到天明却是少有。素来,师太都会让那些痛苦之人先行入睡。人一安睡,就会得以安宁,唯有这样才能让一颗心稍作休息。可是师太竟会破例,恐怕是因为那人怀着极恨之心不得放下。

    究竟是怎样的过往,能让那位师姑这般痛苦倾诉,一整夜都不得停下?

    众人又是询问,可是小妙玉哪里会知道这些,她睡得迷迷糊糊,偶尔醒来也不过是依稀听到几句。

    但是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就又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了过去。

    “阿弥陀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小妙玉只能如此回答一众师姐,再被追问起,她只得道,“下次师姑要是再和师太说话,我一定立刻醒过来,好好听她们说话,再把听来的每一件事,告诉师姐们……“

    这可哪里敢!

    犯了出家人的忌讳,更是冒犯了师太!

    其实一众女弟子也是因为关心那位师姑,总觉得她孤孤单单一个人,虽然闲云野鹤云淡风轻,可实在是有些凄凉。

    小妙玉却似心情晴朗,“阿弥陀佛,各位师姐,我没有说谎,师姑会说话!”

    众人又是一想,师姑肯开口说话,倒也是好事一桩。

    小妙玉将一双小手一摊,女弟子们有些愕然,小女娃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道,“各位师姐欠我的豆沙包,什么时候给我?”

    女弟子们这才想起,先前因为师姑不会说话一事,还玩笑说起等到师姑开口,就给她豆沙包。只因为小妙玉贪吃,豆沙包却又不易得。

    过年里,好不容易得了一些豆沙,女弟子们做了香甜的包子,这下全给了她。

    小妙玉十分机灵,她每日来要两个,一个给自己,另外一个就要给师姑拿去,“师姑爱吃桃花糕,也喜欢吃豆沙包。”

    小妙玉捧着包子,又前往浮生塔。

    冬日里太阳挂在高空,白天时候暖洋洋的,小妙玉瞧见师姑出了塔。

    桃花不开后,梅花又开了一季。

    小妙玉瞧见两人似在说话,于是不敢上前打扰,就静静站着。只是这个位置,也能听见师姑的声音,她挪了下步伐,想要再靠近师姑一些……

    而后,就听见师姑道,“请师太原谅我,我这一生只认一个师父,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了,但我也不想再认第二个。”

    师太要认师姑当徒弟?小妙玉感到有些好奇,师太已是安然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你。只是你住在这里,总得有一个名字。”

    小妙玉又是一想,师姑来了这样久,她还不知道师姑叫什么!

    下一秒,师姑已经道,“请师太赐我一个名字。”

    师太想了想道,“你半生坎坷多思忧虑,望你后半生平静度日,以后你就叫无忧。”

    “多谢师太。”她应声道谢。

    小妙玉一双漆黑的眼珠子一转,笑着喊道,“师姑的名字原来叫无忧!”

    ……

    “你的豆沙包是给谁的?”她回头询问,师太也微笑看向妙玉。

    小妙玉听见师姑和她主动说话,一下子有些紧张,高兴着上前道,“师姑喜欢吃包子!”

    师太却知道小女娃爱吃甜食,“是你爱吃,还是你的师姑爱吃?”

    小妙玉可不敢说谎,“师姑难道不爱吃吗?”

    她伸出手,拿过了其中一只一口咬下。

    师太瞧见此景,笑了笑下了山去。

    小妙玉还陪在师姑身旁,两人一起搬来两张木椅子,坐在太阳底下晒着,一边吃着豆沙包,“师姑,好吃吗?”

    “嗯。”

    “师姑,你的名字真好听。”

    “真的?”

    “嗯!”小妙玉点了点头,又见到师姑一笑,“玉儿的名字也很好听。”

    小妙玉这下是心花怒放,师姑又对她笑了!

    不过一会儿,豆沙包已经吃完,小妙玉问道,“师姑,你背上还疼吗?”

    “不疼了。”她回道。

    “师姑为什么不认师太作师父?师姑的师父又是谁?”小妙玉还记着方才的事情,这下终于开口问。

    却见师姑望着前方的梅花树,树上或许有个神仙,所以师姑才会瞧得这样聚精会神。

    小妙玉听见她道,“我没有师父了。”

    为什么没有了?

    小妙玉还想要追问,可是师姑却朝她道,“玉儿,我们来将梅花采下来,做梅花糕吃!”

    ……

    冬日里的梅花糕,师姑做的极好。

    就在浮生塔内的小厨房里,师姑一个人打理,小妙玉陪伴在侧,两人一边学习一边研究。终于做成了第一份梅花糕,小妙玉立刻捧来尝,师姑就坐在她的身边。

    一整个冬末,两人一搭一档反复做糕点,等到春日到来之际,那些梅花全都被采摘完。

    小妙玉捧着梅花糕送来给一众师姐尝鲜,众人一尝,果真是称赞。

    谁能想到师姑的手艺这样好,于是又问小妙玉再拿一些来。

    小妙玉往返于庙堂以及浮生塔之间,心里边也是有些引以为豪,这是她和师姑一起做的糕点。

    等来到小厨房,就将此事告知了师姑,师姑将食盒取来,盛了许多梅花糕让她送去庵堂。

    小妙玉就要离开,走了几步后,她又是停步折返。

    她不解问道,“怎么了?”

    小妙玉站在她的面前,一本正经对她说,“师姑的师父一定待你不好,所以师姑才不要他了是不是?”

    她却是微微一愣,小妙玉又道,“师姑别怕,我来和你好。”

    这个世上,是否真有轮回。

    一人负了一人,却总有另外一人出现温暖人心。

    上苍或许待她不算太过凉薄。

    ……

    一年梅花落尽,桃花又相继盛开。

    庵堂里一切照旧,只是也有不同往日之处。

    比方说那位住在浮生塔里的无忧师姑,她瞧见人的时候,也会笑了。虽然依旧寡言少语,但是不再冷冷清清。她亲手做的糕点十分美味,自梅花糕过后,桃花糕也是做的十分出色。

    村里的妇人前来赠送桃花酒桃花糕的时候,还尝了小妙玉手中端来的一份,也是忍不住连连称赞。

    待妇人再想要尝一块,小妙玉笑着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要是想再尝,就请拿桃花酒来换。”

    众人一听愕然,小女娃竟然索要桃花酒?

    这酒可是用来祭花神用的,况且她要了去又是做什么?

    结果,小妙玉道,“是师姑让我要的。”

    女弟子们放才明白,原来是那位无忧师姑命小妙玉前来。当下也不好言说,她是师太不曾收在门下,却亲自赐了名字的师姑。

    妇人挡不住小妙玉的可爱,立刻将桃花酒送给她,但是小妙玉并不答应,“阿弥陀佛,师姑说了,一样换一样,不能白拿。”

    小妙玉要到了桃花酒,兴冲冲去找师姑。

    师姑得了酒,又坐在桃花树下喝酒。

    但是这一回她没有再喝醉,只是看着桃花落尽,那壶酒方才喝尽。

    这一年的桃花季,有一些善男信女前来此处诉说悲苦,女弟子们善意迎接,广开方便之门。

    然而,那座庙堂的大堂里,幔帐之后除了师太,还有另外一人。

    那是第一次离开浮生塔,前来庵堂的无忧师姑。

    师姑戴着一顶斗笠,白纱落下遮掩了容颜,一身素净青衣,每一回都是悄悄的来。

    到来之后,她就陪伴师太于庙堂里,聆听善男信女的悲苦之心。天下间的伤心人那么多,他们的故事虽并不相同,可是结局却仿佛是同样。

    每当一日结束后,师太就回询问,“今日你有什么心得。”

    她默了下回道,“那些伤害他们的人,一个个都是负心人,一个个都重利益,将感情看得那样轻。”

    周而复始的聆听,一直持续了数月,从桃花季一直到了夏季。

    师太每日都询问同一个问题,而她的回答也是相近,为那些善男信女抱不平叹惋惜,憎世间薄情寡义。

    直到有一天,一位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前来哭天喊地,实在是凄凉。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在幔帐之后出声,“你既然觉得他待你不好,又这样记恨他,为什么还要来求问,现在要不要回去照顾他?”

    原来,这位女人的丈夫在抛妻弃子之后,散尽家财又得了重病。女人的家人都命令警告,不同意她再将自己的私钱接济给那个男人。但是女人思来想去,却始终放不下。

    这一刻,陌生女人哭着喊道,“我虽然恨他,可是他也有待我好的时候,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家人都说他对我从来只是假心假意,所以才会在最后这样狠心薄情,可我就是做不到在他就快要死的时候见死不救……”

    “菩萨慈悲,佛祖救我,师太请给我指一条明路……”女人不断磕头,将出声的她误以为是定慧师太。

    她终于没了声音,这一回是师太的声音响起,“一切随心,一切由心,心中自在,一切自在。”

    “随心自在……”女人念着这四个字,却还是坐立难安。离开的时候,还在执着于救与不救。

    待女施主离开后,师太依旧问道,“今日你有什么心得。”

    她默默良久,却是反问一声,“师太,为什么她还要去救他?”

    方才那位女施主虽然没有道出自己心中最后的决定,可其实结果已经明了,她不过是来求一个心安,想要得到佛祖一点指示,寻求师太一丝慰藉,好让自己义无反顾去帮助。

    师太微笑道,“你看水是水,你看水不是水,其实水还是一样,就在你怎样看待。旁人看到的是女施主丈夫的狠心,而她看到的是自己丈夫曾经待她的好。”

    能因为结局而就此否认,从前一丝好也没有过?

    她静默无声,却开始沉思这个问题。

    却忽然之间有一丝明了,从心底深处透出,她轻声道,“曾经是真的存在过。”

    那些点点滴滴,竟然无法阻挡袭上心间。曾经有过的快乐期许,却因为巨大的创伤而被抵消被消散。

    可其实,真的存在过。

    ……

    这一年九月来临的时候,小妙玉跑来告诉师姑一件事,“师姑,师太说我要下山去念书了。”

    她瞧着小妙玉,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庞半是明媚半是忧郁,她不禁笑问,“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高兴,也不高兴……”小妙玉如此回答。

    她似乎能够明白小女娃的高兴,毕竟年纪尚浅,红尘凡事对于她而言充满了向往,“为什么不高兴?”

    “我要是去念书了,就没人来陪师姑说话了。”小妙玉瘪着嘴道。

    她却笑了,将她的小手轻轻拉起许诺道,“师姑就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小妙玉这才扬起笑脸,她看着孩子纯真的样子,突然脑海里浮现起另一张同样纯真的脸庞,“小宝也该开学了……”

    “师姑,小宝是谁?”这是小妙玉初次听闻,机灵又说,“我知道了,小宝是师姑的孩子!”

    她有些愕然,而后笑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佛祖告诉你的?”

    “是我听到师姑说有孩子的……”小妙玉如实说,又是问道,“师姑,小宝小施主也要念书?”

    “当然。”

    “小施主是男施主还是女施主?”

    “和你不一样。”

    “那就不能来庵堂里住下了。”小妙玉感到有些遗憾,愈发好奇追问,“他长得像师姑一样好看吗?”

    长得好看吗……

    忽然之间,孩子的脸庞清楚映现,是一张虽然年少,未曾完全张开的五官。

    却是一双英气凤眸,两道浓眉入鬓,的的确确是一个世间少有的美少年。

    其实单就相貌而言并不像她,而是像极了那人……

    记忆回拢,她望向小妙玉,却听见孩子夺定道,“一定很好看!”

    这一刻,不再遮掩回避,她微笑承认。

    ……

    九月来临之后,小妙玉跟随村里的村妇下山去念书。

    由于庵堂距离村落遥远,所以每逢周一至周五都住在学校里。村子里的村民们十分淳朴,待小妙玉很好。等到周六一早,小妙玉立刻就往庵堂赶回。

    从小就在山野里打转的孩子,走起路来丝毫不比大人们逊色,路上不停歇走上半日多,午后就到了庵堂。

    小妙玉回到庵堂后,先是前往叩拜师太,再来就是立刻去见师姑。

    浮生塔内,桌子上已经摆了小妙玉最爱吃的糕点。

    小妙玉捧着白糖糕,一边走出古塔,秋日里师姑正坐在树下看佛经。她不出声,只捧了白糖糕,就坐在古塔出入口的门槛上,悄悄看上师姑一眼,又吃一口糕点。

    待吃完糕点,小妙玉抱着师太为她亲手制成的书袋,也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子前开始做作业。

    安安静静做了一会儿作业后,小妙玉忍不住开始咬笔头。

    她不经意间侧目,看向小女娃一眼,瞧见她一脸认真却又百思不得其解。轻轻走过去,来到她身旁问道,“怎么了?”

    小妙玉终于气馁道,“阿弥陀佛,师姑,这道数学题好难。”

    倒是让她怔了下,佛门清净地,许久不曾听闻这些,更何况是数学题。倒是会让人感觉有些格格不入,但是眼前的小妙玉,正为此苦恼不已。

    她低头去瞧,只是一个简单的算数,不过对于不曾念过幼儿园的小妙玉而言,或许是有些难了。

    她伸手一指,指向作业本的题目,“换个方法想……”

    “……”小妙玉仔细听着师姑讲题,竟然一下就听懂了,她惊奇道,“师姑,我懂了!”

    立刻将题目答案解出写在本子上,再一抬头,小妙玉眼中满是崇拜,“师姑,你的数学好好!”

    “……”她笑了,手指轻轻一点桌面,“继续做。”

    小妙玉点头,而她又坐回到树下。

    这一次,小妙玉将数学题放下,又拿起了另外一本答题册。结果中间的时候,又给懵了,不知道这个单词怎么念,试图想要发声,但是就是念不出。

    好不容易发出音,结果一道女声纠正,小妙玉惊奇,“师姑!你念的单词和我们英文老师一样好!”

    师姑只是在那儿微笑,小妙玉立刻捧起书本,奔到师姑身边去,“师姑,你教我念。”

    结果悠闲的周末午后,就成了私人临时教课。等到一节单词全部读通,小妙玉放心念道,“阿弥陀佛,等明天下山回了学校,小施主们不会笑我了。”

    她拿起一柄羽扇,为小妙玉扇风。

    虽然秋日了,可天气还带着一丝余热。

    “师姑,为什么你什么都会?”小妙玉又是兴冲冲问道,“一定是师姑以前也经常教小宝施主是不是?”

    可是师姑却说,“小宝从来不用我教。”

    小妙玉惊奇无比,有些沮丧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我好笨。”

    她笑了。

    学习完小妙玉就有些困了,她在草地上方铺陈的毯子上睡下,“师姑,你想小施主吗?”

    小女娃呢喃问着,眼睛一闭已经睡了过去。

    树荫落下薄薄的光芒,她抬起头望向那片晴空,那思念却早已飞过天际。

    周而复始,直到落幕。

    ……

    很快,迎来了第三年——

    第三年春日,无忧师姑照旧被师太请来庵堂聆听善男信女的苦楚之事。

    这一日,庵堂来了一位相貌平平的男人,男人已过五旬。人生一大半日子都过去了,他用那样寂寥的男声道,“师太,我这一生过到今天,实在是太平淡了……”

    “没什么作为,也没什么本事,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儿女,没有爱过人也没有恨过人……”男施主诉说着自己的前半生,竟然真如他所言平淡无奇如此平庸,更甚至是有些凄凉,“我多么想,可以痛快爱一回,哪怕是恨一回也好……”

    幔帐后方,师太聆听男施主的悲苦。

    她亦是听见了。

    那位男施主一直在问,“我这样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又有什么意思?”

    “贫尼也想问施主一个问题,这个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遗憾?”师太出声询问。

    男施主想了半天,却也想不出一个原因,最后只得请教,“请师太告诉我。”

    “这是一个娑婆世界,娑婆既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师太微笑回道。

    而她坐在一旁,却已是愣住。

    不知何时,那位男施主已经离去。

    又不知何时,幔帐前方空无身影了,待她回神,只听见师太在问,“今日你有什么心得。”

    她却在想,想那些所有一切,想刚才那人,为何还想要得到这份爱恨……

    她坐定在那里,轻声问道,“师太,人为什么会有爱,为什么会有恨?”

    即便自己一千一万次想要逃脱,想要不再被情感摆布,想要忘记一切,想要不曾存在于这个世上,可最终却发现,其实她爱入骨髓,又恨入骨髓……

    师太却轻轻颌首微笑,“世人来问佛,都想求得一个解脱。其实放下,并非让人无爱无恨。人生在世,你爱就爱了,恨就恨了,这全是造化。”

    是啊,爱就爱了,恨就恨了。

    蔓生闭上眼睛,她虔诚叩拜,“我愿意余生长伴佛音,请师太为我剃度。”

    那被岁月覆盖的花开,一切犹如白驹过隙成就一场人生。

    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由其一一告别。

    这一生,忘不了也好,放不下也罢。

    他们只是,没有爱你到最后。

    他也只是,没有爱你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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