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月末海城,寒风呼啸而过。

    驻足于王氏财阀顶楼的办公室之中,王燕回独自抽烟,许久都不曾开口。

    孟少平走到他后方停步,“大少爷,所有人都去了监狱探视容少爷……”

    当真是所有人都前往探视,直至今日方才作罢。

    自然,此刻尚在北城却不曾向北城监狱提出探视之人,也只剩下王镜楼。

    孟少平接着道,“镜楼少爷就住在北城府邸里,昨天下午以后,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了……”

    王燕回听着下属报告这一切,手中的烟一明一灭。

    孟少平他默了下又道,“大少爷!老爷一直喊着让您去见他……”

    孟少平等候着回应,瞧着那一道背影冷漠,想着今日也不会有转机,“大少爷,那我先出去了……”

    可是下一秒,王燕回却下了命令,“备车!”

    ……

    王燕回已经记不起上回是何时回来过华景园别庭。

    如今却冰冷冷的,在绿荫深处掩着,透着一阵寂寥。

    “大少爷……”管家瞧见王燕回归来,半是惊诧半是惊喜急忙道,“老爷在书房……”

    王父自从当日董事会上战败后,就因为身体不适被送入医院。而在医院里居住了一阵后,才又返回王宅。

    王家上下谁人不知,大少爷王燕回下令,没有他的准许,谁也不准进入,包括王镜楼以及林蔓生在内。

    也就破例过一次,还是王镜楼硬闯入内……

    可王镜楼走后,王父却愈发孤僻冷硬。像是遭受了巨大的重创,偏偏那一张沧桑脸庞没有半分示弱,口口声声喊着要让王燕回来见他!

    “老爷!您小心身体……”书房里,钟叔一直陪在王父身边,上前为他送上参茶。

    王父坐在那张大班椅上,可是身体却颓废靠着椅背,仿佛这才能够支撑住自己。他还望着前方,眼眸里全是不断晃动的光影,不断呢喃重复同一句话语,“让他来见我……让他来见我……”

    可是突然那道门外闪现了久违身影,让他一下瞠目喊,“王燕回——!”

    钟叔急忙回头去瞧,果真见到是王燕回缓缓步入。未等他反应过来,王燕回开口发话,“钟叔,你先退下。”

    门被带上了。

    未曾开灯的书房里,因为午后阳光不算明媚,所以有些阴沉。

    那发颤的指尖终于直指,王父冷声斥责,“你这个逆子!”

    王燕回静静上前,就像是儿时每一次聆听父亲的教导,都是这样立定站直的姿势。可如今,他的眼眸淡漠一片,他低声道,“我的确不是一个孝顺儿子。”

    王父一下气急败坏,“你就不怕有报应!”

    “我当然怕。”王燕回应道,却也幽幽问,“可是父亲,您当年的时候,又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报应?”

    王父重重拍案,他固执说,“我没有做错!我都是为了王家,为了你们!是你们忤逆我!不顾家族前程,不顾道德伦理!”

    “是,您都是为了王家,都是为了我们。”王燕回没有反驳这一点,可他询问另一则,“可您当年做了那些事情,难道也是为了母亲?”

    王母早就过世多年,她本来就身体不适,后又因为郁郁寡欢而病故。

    虽然离世之时,也不是英年,可比起长寿之人,却走得太早。

    这一刻,王燕回只想问,“您在北城经商,母亲在家中照顾我们。您在外面风流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家里还有一个在等着你的妻子?”

    “当您在北城对冯夫人做出那样不堪事情的时候,您又有没有记起母亲?她还在盼着您回去,这个傻女人,还以为她的先生在外只是为了家族在闯荡!”

    那不曾诉说过的不甘,是为了早就过世的母亲,王燕回男声愈冷,更是有些切齿,“您从来都没有想过,也早就不记得她!您对得起母亲?您对得起冯夫人?”

    “这两个女人,您究竟对得起哪一个!”王燕回凝眸质问,“您说您究竟对得起谁!”

    父母给予生命,无论是好是坏,作为儿女都无法埋怨苛责,可是他只觉得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王父扶着椅子而坐,他的手猛地抓住椅臂,眼中尽是凌乱仓皇,想到生命里曾经出现过的那两个女子,竟是一前一后因为身体欠安双双病故,半晌竟也无法出声!

    周遭那样寂静,静到只剩下呼吸声……

    也不知到底僵持了多久后,王燕回才又再次开口,“我有一件事要问您。”

    王父一瞬像是苍老许多,他抬眸回望,等着他的下文。

    王燕回冷声道,“当年北城容家的惨案,和您有没有关系!哪怕是一丝一毫,有没有关系!”

    “王燕回!你竟然敢来质问我……”王父怒喊,却被他更为冷硬的男声盖过,“到底有没有——!”

    那是一双审判眼眸冰冷直视!

    ……

    钟叔一直在书房外的回廊里等候,他担忧望着那扇禁闭的房门。

    突然瞧见房门由内打开,钟叔立刻凝眸,瞧见王燕回独自走了出来,“大少爷……”

    王燕回却没有回声,他只是擦肩而过。

    “老爷!”钟叔推门进入,想要去瞧一瞧王父。

    比起方才,王父一贯拥有的那份高傲独裁也被彻底打散了一般,他不断指着门口的方向喊着,“你不信……你竟然不信……”

    宅邸的院子里,一阵寒风吹拂而来,午后阳光眼看也要褪去。

    孟少平一直在外等候,就在王燕回走近的刹那,将车门打开了,“大少爷,宝少爷已经考试完,蔓生小姐就要带着他去北城……”

    ……

    红叶公馆中,蔓生正在收拾行李。

    宝少爷也在旁,收拾着自己的书包。

    突然,是余安安上楼呼喊,“副总!是王首席来了……”

    公馆的大厅里,除了王燕回之外,还有林书翰在场。

    在雪山村落之中,因为听到了尉孝礼以及王镜楼的争执,从而得知了王家当年在背后的内幕。

    若是从前,林书翰简直恨不得将王家斗垮,让他们一个个也尝一尝痛苦的滋味!

    可是事到如今,林书翰却也变得沉寂。

    “书翰,你收拾好行李了?”蔓生下楼来,她叮咛一句,“还不快去……”

    林书翰默默起身,十分听从照办。

    待他离去后,蔓生在沙发里入座道,“大哥,我要带着宝少爷去北城了。”

    王燕回又怎会不知,已经是最后两日,她终于要带着孩子前往北城……

    “机票已经订好了?”沉默许久,王燕回才问了一声。

    “嗯!”蔓生应道,“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就出发……”

    王燕回没有再诉说太多,因为事到如今于事无补,更因为不管怎样的话语,都变得微不足道。

    “大哥……”蔓生又是喊了一声,轻声问道,“你突然来找我,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也没有什么,时间差不多了,还要赶飞机不要耽误了。”王燕回只是低声叮嘱一句,也不曾再告知,她先去北城,他随后就会到。

    蔓生也没有再追问,就要送他到公馆门口。

    王燕回终究还是停步,他回眸道,“蔓生,当年一开始劫走小宝的人不是他。”

    蔓生瞧着他的身影,寒风之中想起当年宜城,因为宝少爷突然被劫走,所以她一路奔波赶至海城前来索要孩子。

    如果说最先开始劫走孩子的人不是他,那么也唯有王家……

    可是,不会是王燕回!

    于是只有……

    “大哥,谢谢你告诉我。”蔓生明白过来了,可她没有再追问一句,也好似一切早就如过眼云烟,“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车子又是驶离红叶公馆,王燕回坐在车中,窗外沿路风景不断掠过。

    后车镜里,林蔓生的身影早就不见。

    她没有说错。

    早就不重要了。

    ……

    半个小时之后,林书翰率先整理行李,就在楼下大厅里等候。

    而楼上的房间里,余安安也先将行李拿下。

    宝少爷将箱子拉起,蔓生微笑着朝孩子柔柔唤道,“小宝……”

    宝少爷默默来到她面前。

    “小宝,考完试了,也让老师给了你成绩单。”蔓生笑着道,“妈妈现在要带着你去找爸爸,你去见爸爸,给他瞧一瞧,你这一年有没有认真念书,考得怎么样……”

    宝少爷认真听着,“好。”

    蔓生伸手,抚着孩子青春稚气的英气脸庞,她又是道,“那天去雪山,住在庵堂里,你问妈妈,爸爸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妈妈想告诉你,爸爸是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蔓生的声音和缓,却也低沉,她虽笑着,眼眶微微红着,“所以,你明天见到了他,有什么话想要对他说,就记得告诉他……”

    宝少爷又是应道,“好。”

    “也要对爸爸说,以后你也会乖乖听话,长大以后成为一个男子汉,好吗?”蔓生轻轻捧着孩子的脸庞询问。

    “好。”宝少爷再次应道。

    “我们小宝真乖……”蔓生忍不住拥抱他。

    宝少爷依偎在她的怀里,少年初次问道,“妈妈,爸爸为什么以后都不回来了……”

    “因为……”蔓生默了下,她不愿再去找那些借口去隐瞒,于是回道,“因为他犯了错,犯错就要认错,要接受惩罚……这次的惩罚,就是离开后不能再回来了……”

    宝少爷虽然懵懂,却也并非无知,他好似明白了,也好似不曾完全明白。

    “犯了错就要认错……”少年只是低声道,“妈妈,那爸爸是一个男子汉!”

    蔓生笑了,她真的笑了,“是啊,他是一个男子汉……”

    ……

    楼下大厅里,林书翰以及余安安终于瞧见母子两人提着行李下楼。

    可是这一趟前去,却是为了相见最后一面。

    宝少爷道,“书翰舅舅,安安阿姨,明天你们送我去看爸爸好吗?”

    “……”林书翰愣住了,余安安也是一怔。

    他们陪着宝少爷前往监狱?

    那么她呢?

    却见林蔓生站在那里,她不曾开口,也不愿再进入监狱亲自面对面。

    那是不如不见。

    不如不见。

    ……

    当夜,蔓生一行就从海城飞抵北城。

    前来接机的是高进以及程牧磊,众人立即返回江南馆中入住。

    而杨冷清也未曾离开,他抽着烟有些失神。瞧见他们母子到来,亲眼确认他们安好,当真是终于放心。

    可是下一秒,眉宇又不自觉皱起,他望向她道,“你向容七爷求了最后一件事。”

    “是。”蔓生没有隐瞒回声。

    当日在法医检验鉴定所中,那位容七爷现身于内,是她独自进入叙话。等到离开的时候,终于唯有求得三件事。

    前两件事,都已由容七爷兑现。

    而这最后一件,谁人又能想到居然会是这般——于执行死刑前一日,在监狱外放一场烟花!

    对上杨冷清失神困惑的俊彦,蔓生微笑道,“我从前答应过他,总不能食言。”

    那恐怕也是过往尚在一起的时光里许下的诺言。

    杨冷清终于明白了,终究没了声音。

    “容柔最近还好吗?”蔓生又是问道。

    杨冷清道,“还是那样,不过以后应该会好起来。”

    蔓生也是微笑,“总会好的。”

    ……

    就在次日,也就是执行死刑前最后一日。

    清早起来之后,林书翰和余安安带着宝少爷就要出发。

    “妈妈,我上车了。”宝少爷挥手告别。

    蔓生也朝他挥手,“去吧。”

    这一辆车,由他们一路相送,送去北城监狱。

    北城白雪皑皑,宝少爷坐在车后座,少年很是安静,只是环抱着自己的书包。

    因为事先早就向监狱这边请示过,所以由侧门这边进入。那高高的白墙,对于孩子而言,一切应该都是那么陌生。

    林书翰下车后道,“小宝,这里是,这座大楼里是……”

    宝少爷却直接回声,“我知道,这里是犯了错的人,住的地方!”

    的确是,孩子所说是真。

    这里的确是犯了错的人才会被囚的地方。

    余安安轻声道,“那我们就进去吧。”

    宝少爷背着小书包,由两人的带领下,走过那一重高高的白墙大院,来到了一处灰色墙体的大楼。

    大楼里很寂静,所以脚步声响起,都可以清楚听见。

    前方处,袁秋叶已经久等,她瞧见少年由他们两人随同而来,却不曾见到林蔓生的身影,倒也是一怔。

    可随即一想,不知为何,也好似明白了其中缘由,袁秋叶朝少年微笑道,“你好,小朋友,你们可以进去了。”

    那扇门被缓缓推开了,林书翰止步于外,由余安安牵着宝少爷先行入内。

    等门一关上,袁秋叶也不免感叹:这个少年,长得真是像极了那位尉氏容少。

    而那间探视房里,因为得知是少年前来的缘故,所以特意安排在一处设有暖气的会客室中。

    “尉总……”余安安终于瞧见了前方端坐的身影,她一开口还是从前的称呼。

    仿佛仍旧如同过往,他还是保利集团高高在上掌舵人。

    宝少爷两只小手紧握着书包肩带,少年许久再见到父亲,倒也有些拘谨。

    尉容坐在那里,他看着少年赫然出现,他扬起了一抹笑容,“小宝。”

    只这一声呼喊后,宝少爷却就回过神来,他立刻走上前去,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

    余安安站在后方,她无法出声,因为她怕自己在这个时候会哭出来。

    “爸爸,这个给你看……”宝少爷却一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性子,急忙打开书包,将一份成绩单送上。

    尉容垂眸一瞧,他微微一怔,而后伸手接过。

    将成绩单打开后,每一科全都是优秀。

    尉容笑了,“不是说,要考第二名?”

    宝少爷有些郁闷道,“第二名好难考……”

    故意打错考题,非要次次考第二名,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尉容拿着这份成绩单,“考第一名也很好。”

    宝少爷沉默聆听,是他对少年道,“只要你认真了,不管第几名,你妈妈她都会高兴。”

    宝少爷点了点头又道,“还有这个也要给你看……”

    又拿出了一幅画,那是少年未曾完成的画作。

    宝少爷将画拿到了他面前,尉容再接过去看,发现少年画中的人,原来正是他的母亲。

    “美术课的期末考试,老师让我们画自己的妈妈。”宝少爷回道,“我画的好吗?”

    尽管画功还未曾到鬼斧神工,却抓住了所有神韵,画像里的女人那样温柔笑着,尉容应声,“好。”

    “小宝,以后要是画别人的画像,女孩子的话,只画两个人好不好?”尉容又是问道。

    宝少爷也是好奇,“一个是妈妈,另外一个是谁呢?”

    “等你长大了,遇到了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女孩子,你就画她一个人。”尉容缓缓道。

    宝少爷一向都厌烦于学校里缠人的女生,于是一口应允,“好!”

    可是少年这一应声,余安安已经忍不住落泪。因为她就瞧见过,那幅被深藏在意大利别墅里的女子画像……

    下一秒,又听见宝少爷问道,“爸爸画过妈妈吗?”

    却是终于,他应声,“画过。”

    “我知道那些画在哪里!”宝少爷却欣然道,“在意大利的别墅,画室里有好多画,是画的妈妈!”

    尉容微笑着,也记起了画室里那些画像……

    “爸爸画了这么多画,为什么不开画展?”宝少爷不禁问道,又是许诺,“等以后,我为爸爸开画展!到时候妈妈就可以看到爸爸画的画了……”

    尉容没有出声拒绝,这一刻一切都随孩子了。

    “爸爸……”宝少爷又是呢喃呼喊,少年低头坐在那里很是腼腆,所以当开始诉说的时候,就不愿去直视,“以后我都会乖乖听话,认真念书,认真学武术,等我长大了,我就保护妈妈,赚钱养妈妈,这样妈妈就可以不用去公司上班了……”

    真是个傻孩子。

    他的母亲不会缺少钱。

    余安安一边哭泣,一边却也笑着。

    尉容却应道,“这样真好,等到了那一天,妈妈一定会很骄傲。”

    宝少爷轻轻“嗯”了一声,少年想要继续往下说,可因为平日里素来少言,所以发现自己根本就找不到话语了。

    只在最后,少年动了动唇,“等长大以后,我也要成为一个男子汉!”

    尉容坐在桌子一侧,他瞧见少年抬起头来,更是对着他说,“犯了错就不害怕认错!我也要成为像爸爸一样的男子汉!”

    后方处,余安安哭到捂住了脸庞,不愿发出一丝哽咽声。

    可是那方桌子两侧,少年不知为何,却也已经落泪,许是因为今日一见,他就要离去,再也无法相见。

    那个男人,一向冷然对待儿子的男人,他终于伸出手,轻轻为孩子擦拭眼泪。

    “是男子汉,就不许哭。”可他一开口,还是那个严厉的父亲。

    少年不住点头,但是眼泪却啪嗒啪嗒全都落在了桌面上。

    却还说着,“我不哭,我一定不哭……”

    ……

    这日的父子相见,最终是在袁秋叶的提醒之下,由余安安牵着宝少爷而出。

    等到即将离开的时候,宝少爷回头去望向他,尉容朝他唤了一声,“走吧,你妈妈还在等你。”

    宝少爷乖巧点头,握住余安安的手离开了。

    这边两人一走,林书翰方才最后进来。所剩的时间并不多了,也只有五分钟。

    可这五分钟,对于林书翰而言,却全都是难忍的煎熬。

    想到过往,林书翰竟是从不曾对他有过和善的时候,他更来不及再去谈起过往。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听见他呼喊,“书翰。”

    林书翰上前去,静待他的下文,而他却道,“有一件事,我要交给你。”

    “你说。”他未曾开口,林书翰就允了。

    而那张苍白俊彦于这间会客室里,却是那样清澈,他低声道,“今天过后,我就要上路。等一切结束,你立刻联系医院,为小宝做眼角膜移植手术。”

    林书翰以为他会交待什么,却不想是这件事。突然之间,又想到之前他亲眼瞧过的那份遗嘱,最后那三行字的第一行:我死后,眼角膜留给我的儿子尉司棠。

    临了,他都不曾忘记,始终不曾忘记……

    他更清楚,他为何要将此事也记录于遗嘱之中。

    如果她是在五年后才下山,那么一切都按其发展之下,也无法避免她会得知孩子的眼角膜从何而来。

    宁可是由他亲口告知,也不愿意由别人说出口。他知道她始终还是会难过还是会伤心,这残忍之事还是由他亲自来……

    “我知道了……”林书翰动了动唇,应允下这最后的临终嘱托,他更是唤了一声,“姐夫……”

    尉容也唯有微笑,再也没有了声音。

    却无法再停留,林书翰一狠心转过身疾步离去,袁秋叶一直站在门口处,她听到了这一切,却也忍不住心中哀伤。尽管面对过那么多犯人,可面对生命将逝,却还是会心生苦楚。

    “袁警官,请提醒狱警,执刑之后立刻将我送去医院。”他不忘记提醒一句。

    袁秋叶应声,“我记下了。”

    他还望着窗外,透过窗口,唯有白雪一片,少年离去的身影,早没有了踪迹,依稀唯有脚印留下。

    “枪决的时候,请对准我的心脏。”尉容又是叮咛,却也笑了,“我能给的,也只有这双眼睛了,他该去看看这个世界……”

    袁秋叶也望向窗外雪景。

    那个少年,即将再无后顾之忧去看这个光明世界,这份光明里还有他的母亲。

    少年的眼睛,就像是他的眼睛,每日每夜都瞧着她。

    ……

    北城那一座疗养院里,蔓生今日前来看望。

    自从容柔住进这里之后,就一直迟迟未曾康复。先前的时候,因为被自我折磨所以神志不清。之后,她一度陷入失语状态中。这几日虽然还未曾好转,可她至少会发出一些声音了。

    蔓生由常添带领上楼,那间卧室里,她看见容柔独自蜷缩在床边。木地板上,她穿着睡裙,手边是那本绘有画像的书籍,却还多了一只布娃娃。

    那只布娃娃,看得出已经十分陈旧,所以就连裙边也破碎了。

    可是她却抱着,一直抱着,哄着那只布娃娃,咿咿呀呀的时候,可以听见她说着,“不怕……不怕……”

    蔓生站在门口瞧了半晌,常添又是呼喊,“林小姐……”

    她没有再打扰,只是转身离开。

    就在门关上的刹那,听见容柔对着怀中抱着的布娃娃哄着,那样珍惜的,甚至是唤着布娃娃的名字,“不怕……不怕……阿凛……”

    待她下楼,高进也告知她道,“副总,宝少爷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蔓生也不曾久留,她就要告辞。

    “林小姐……”常添却是那样忧虑,他想要提起容少爷,可最后也只是哀声道,“外边天冷,您路上别冻着。”

    ……

    就在宝少爷归来后的夜里,蔓生先是将他送去了唐家二少所住的近郊洋房里。她将孩子交给了顾敏,让唐向宸陪伴过夜。

    因为今夜,她要独自前往,赶赴北城监狱外。

    她要去完成最后一个诺言。

    洋房门口处,顾敏带着唐向宸,是宝少爷朝着她挥手,送别她离开。

    雪中,是她的身影那样冰冷孑然。

    这天的夜里,众人都聚集在这座寒冷北城。

    每一个人的住所里,都在瞧着今夜来临,都在瞧着夜幕降临之后,监狱外那一场烟花到来。

    ……

    这是一个格外寂静的夜。

    监狱大楼里,那间牢狱之中,尉容静静坐在椅子里。

    突然之间,耳畔听到空中“咻——”一声响,那是一束烟花飞起,绽放于空中。

    他睁开了眼睛,看着那窄小的窗外,却是漆黑夜空都被点亮了光芒。是色彩斑斓的光芒,那么美,美到竟然忘记了此处究竟是何地。

    周遭更是响起了异动声,那是同在监狱里的犯人,也是一声声惊呼,就连狱警也为之赞叹。

    年关将至,又未曾到新年除夕,这一场提前到来的烟火,旁人只当是为了除旧迎新。

    可是他却知道,是她来了,她就在这里,她来为他放一场烟花……

    监狱外的高墙后,是那个女人,不断将烟火点燃,她的头顶满是绽放的礼花,这样轰华而灿烂。

    当那些礼花被齐齐点燃后,蔓生仰起了头,那些烟火全都坠落入眼底,那些星光也坠入眼底。

    她没有眨眼睛,她想要将这一幕瞧得更清楚……

    黑夜被绚烂的天空,她走向那道高墙,她的手轻轻抚向白墙。

    她想要问问他:尉容,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今晚的烟火了吗?你一定看见了……

    高墙之内,那幢大楼的牢狱里,那些呼喊声不断传来,是被这场盛世空前的烟火所震撼……

    尉容不禁站起身,他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近到就站在了那扇窗口下,透过铁栅栏,他抬起了头。

    那些烟火,终于近在咫尺。

    这一晚,他不想再去理会旁的,将那些是非情仇全都抛却,更将那些相知相遇也一并忘记,什么誓言,什么诺言,谁还要去理会,谁还要去在意……

    人间璀璨纵然只有一瞬,可是此时此刻——

    蔓生,我只想好好和你看一场烟花。

    ……

    这一夜,北城监狱外放了一夜的烟花。

    等到天明,烟花也全都散去。

    都说烟花易冷,或许就是太过短暂的缘故。

    监狱外停了一辆车,那是余安安三人前来寻找她。当他们走近,就发现林蔓生坐在那辆车里,她好似睡着了。

    可是却满脸泪痕。

    ……

    早晨七点整,袁秋叶赶到了监狱。

    她和监狱长碰面后,由她亲自将死刑犯押解前往执行地点。

    那是距离北城不远处的近郊雪地。

    袁秋叶再次来到那座监牢,今日的他,已经换上了属于自己的衣物,那是先前被拘留时换下了那一套。

    待他出来,只见西服笔挺衬衣洁白……

    袁秋叶险些晃了眼,那分明就是当日还叱咤商场风云的尉氏容少……

    “袁警官,可以出发了。”那道男声幽幽响起,让她回过神来。

    的确就要出发,不然就会来不及,袁秋叶就要命狱警为他拷上手铐,可是他却抬手示意,先等一等。

    袁秋叶再是望去,才发现他是将两块手帕仔细叠起放入西服内侧的口袋里。

    那两块手帕,不知是从何而来,却应该是女子的信物。

    一块上的角上,绣了一个“蔓”字。

    另一块上,却是一抹口红印子,大概是擦拭过唇印。

    他妥善收藏,小心翼翼放好,终于将手抬起拷上了手铐。

    警队前后一共三辆车,十余人法警,再加上警署警官,出发前往执行地。

    袁秋叶坐在前车座,当车子驶离监狱的时候,发现外边并没有一个人。

    没有人前来送行,也没有再前来打扰。似是根本不愿前来,瞧这一场赴死。更似是这位尉氏容少,本就不愿他们前来……

    这样安静的雪天,这样安静的离去。

    车子一路顺畅行驶着,雪中穿梭过北城街头,渐渐远离了人群,远离了喧嚣。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抵达了那片雪地山头。

    车子停在半山腰上,就无法再进入。

    一行人下了车,再走向尽头。

    而在尽头的那片雪地里,已有特警守候。

    正对着一片雪地山崖,是这一片的尽头,前方铺了一张碧青草席,席上还放了一席蒲团。这也是上级破例特许,让这位豪门大少走的得体一些。

    “尉先生,我们到了。”袁秋叶轻声道。

    尉容轻轻颌首,他瞧见前方的布置,微笑一声,“多谢。”

    他是那样从容不迫,那样的冷静泰然,周遭众人都是面临无数死亡的警员了,可却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人。

    赴死时刻,却也可以这样沉静,他上前入席,静静跪坐在了蒲团上。

    那背影,那姿势,轻巧落地,都在无形中透出一股豪门世家公子的优雅来……

    袁秋叶不时抬起手看向腕表时间,还未到行刑时间……

    狙击手已经在后方等候。

    而前方那道身影,笔直静坐在前方,背对着众人,面向那片雪山。

    白雪这样纯净,这座雪山不过是小山头,远远不如那座雪山神山,神山里的庵堂,那里有着极美的梅树。

    许是雪光太过刺目,尉容的眼前突然白茫茫一片,那些跳动而混乱的场面一起袭来。

    他看见了父亲,父亲对他说:我和你妈妈相遇的时候,浮生塔前的梅花开得真好看,她就站在那儿,那样子真美。

    还是少年的他,初次问了一声:所以,你才喜欢白梅吗?

    父亲朝他微笑应允。

    那些白梅花树不断来袭,刹那间又好似来到了海城颐和山庄,别院独栋里老太爷躺在那张床上,他指着他说:你走,你快走……

    他未曾来得及回答:是,爷爷,我一定让他快走,一定让他走得很远,不让任何一个人找到他……

    那画面又突然转为黑夜,烛火燃着一炳,那些血腥猛地冲击而来,让他猝不及防。

    他仿佛还能闻到那血腥味,他的手还沾满了鲜血,母亲却握住了他。

    她在说:容容,别怕,有妈妈在……容容,保护好他,保护好阿凛……容容……告诉妈妈,你能做到吗……你可以答应妈妈吗……

    他不能,他真的不能……

    可是母亲握紧了他的手,那双赤红的眼睛是这样义无反顾要去用死亡毁灭一切彻底洗去一切,最后一刻,她朝他喊:尉容!你一定要答应妈妈,要好好照顾他,要保护好他!你办不办得到!

    他终于回声:我答应,妈妈,我答应……

    可他却再也握不住她的手,只迎来了她葬身火海。

    那些火焰烧红了半边漆黑夜空,更灼烧了他的双眼,他几乎瞧不见了,只听见那声音,是童声柔软,是少年少女齐齐出现在他面前,是三个孩子朝着他走来,他们在喊他:大哥,大哥……

    突然,那个不会说话的少年和那个爱笑的少女都不见了。

    只剩下他和他。

    天地之间,好像有一面镜子,他们本该不能再有未来,本该是将死之人……

    他们对月举手起誓:这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要孩子!

    可是一刹那,那个少年又朝着他凄厉喊:尉容,不结婚不要孩子,是你违背誓言不守信约——!

    是他失信了,是他先违背了誓言,是他起了私心,是他竟还在妄想,想到得到幸福……

    他一下跌入深渊里,几乎粉身碎骨。

    “尉容先生,五分钟后开始执刑!”一旁是女声传来,却仿佛将他唤醒。

    啪!

    尉容扬起了头,居然发现天空开始飘雪。

    雪中,他隐约间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儿,她在他身旁折纸鹤,她穿着幼稚园的校服,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坐在他身边。

    她突然说:哥哥,你不是昨天的那个哥哥,你是谁呢……

    他不知道她为何会认出,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发现,分明他们才不过相识不久,可她笑弯了眉眼,是两只极可爱的小月牙。

    她将手帕盖在脸上说:哥哥,我们来玩过家家,我来当你的新娘……

    恍然间,雪越下越大了,他的新娘又在哪里,又在何处……

    白雪纷纷扬扬里,他好似瞧见那一袭凤冠霞帔的身影。小女孩儿不知何时已经长大,正盈盈站在那里朝他微笑。

    她真好看。

    他的新娘,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新娘……

    那些雪花轻轻落在他的脸颊,他的眉眼,他的唇上,就像是有谁在亲吻他……

    后方女声又开始喊,“一分钟后执刑!”

    尉容静静置身于这片漫天飞雪中,他的眼前不是白雪皑皑,而是那一座订婚喜堂,那间喜房里,他的新娘还穿着凤冠霞帔,盖着红盖巾坐在那张喜床上在等着他。

    她还在等着他回去,一直都在等着他回去,那样无怨无悔痴痴等着……

    他翻山越岭想要去往她那里……

    “砰——砰——”那枪响声响彻在这片雪地,似远似近,竟无法分清。

    他只觉得胸口处被硬生生击中,五脏六腑也好似灼烧开来,眼前再也瞧不清了,再也瞧不清那些过往……

    不想贪求了……

    不贪求幸福长久,不贪求健康喜乐,甚至不贪求一个缘,只是又想起你的脸,这朝朝暮暮漫漫人生路。

    上天作证细雪明鉴。

    此生此世,我,尉容,也只爱过一个人。

    林蔓生,你以为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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