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淋巴癌。”

    白微听见这几个字,一时失语,半晌才问:“是早就得了这种病么?”

    “肖柏说,是春节前查出来的,恶性淋巴瘤,确诊时已经无法手术,只能通过放疗化疗治疗,但吕师父负担不起治疗费用,只开了些中药吃。”卫晔说着深深叹息,“我刚刚听王老板说了些吕师父的故事,她真是一位当世奇女子,不愧‘女侠’二字。”

    白微再没了跟李梅逛街的心思,匆匆交代几句,也赶去了医院。

    她到的时候,病房里吕、杨、王三位长辈正争执不下。吕继敏醒过来以后,就坚持要即刻返回青州,杨佑庭当然是希望吕继敏能留在s市治疗,王老板也附和杨佑庭的意见,并责怪吕继敏生病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他们。

    白微看杨宁和肖柏像门神一样分站在门边左右,却不见卫晔,就问杨宁:“卫晔呢?”

    “唔,他刚才打了几个电话,好像去医生办公室了。”

    白微点点头,看肖柏垂头丧气的,出言安慰:“你别着急,现在人在医院,慢慢治疗就是了。火车票退了吗?”

    “火车都开了,还怎么退?”肖柏依旧郁郁,“师父也不会答应留在这治病的。她……”

    一个二十多岁英武精神的大小伙子,说了一个“她”字,竟忽然哽咽住,再说不出话来了。

    白微吃了一惊,有点无措的看向杨宁,杨宁难得一脸正经,走过去拉住肖柏的胳膊,说:“别这样,在这里叫吕师父看见。”说着就把肖柏拉到了走廊尽头。

    白微跟过去,听杨宁劝肖柏:“现在医学发达,总有办法的,何况吕师父自幼习武,身体素质也好,昨天还跟我爸比武呢,不会有事的。”

    “你们知道什么?就是因为昨天师父亲自下场比武了,今早才会支持不住忽然昏倒!她昨晚整晚出虚汗睡不着,早上又挣扎着起来要回青州……”肖柏说到这里又哽咽起来,一双眼睛也瞬间泛红,几乎要泛起水光。

    白微看他这样,就知道事情比想象中严重,立刻踏前一步低声问:“你老实跟我说,吕师父的病,之前医生是怎么诊断的?”

    肖柏眼泪顿时掉了下来,他似乎非常不习惯,拿手胡乱在脸上一抹,瓮声瓮气的说:“现在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医生说,若是师父听医嘱定期放疗化疗,坚持个三五年不成问题;若是,若是师父执意出院不治疗,最多只剩,只剩18个月!”

    白微惊讶的捂住嘴,杨宁也吓的瞪大眼:“你说真的?哪里的医生说的?”

    “j市最好医院的肿瘤科主任。师父听了医生的话就说不治了,治好也不过就三五年,何必花那个钱?不如把钱省下来用在学校里。”

    “学校?”白微不解。

    杨宁低声解释:“吕师父开了一间武术学校,收了二十几个农村孩子教武术。基本收不上来什么学费,农民家长顶多会给送些米面蔬菜来。她还收养了几个被父母遗弃的女婴……”

    “9个。”肖柏忽然开口,“师父有9个女儿,最大的今年19岁,在j市读大学,最小的13个月,还在吃奶。”

    他好像忽然打开了开关,一股脑将吕继敏的故事事无巨细讲了出来,白微听了这个故事,才明白卫晔电话里那句感叹。

    吕继敏确实是一位奇女子。她至今未婚,却收养了9个被遗弃的女婴,还把自家院落改建成武术学校,招收贫困农民家的孩子入学习武,甚至在收不到学费的情况下,自掏腰包请文化课老师教孩子们学习文化课知识。

    吕家本来就不是什么富贵之家,不过在当地小镇算得上殷实。吕继敏的父亲不但会武,还懂得经营,在世的时候做了些小生意,给独生女留下了一份家产。

    吕继敏却并不懂做生意,只把父亲留下的门面租出去收租金,她也不会理财,钱只能放在银行里吃利息,这样一日日坐吃山空,日子自然越来越捉襟见肘。

    “师父说,开武校是为了传承祖传拳法;收养师妹们,是为了自己的心。”肖柏又一次抹掉眼里流出的泪水,“她这一辈子做了这两件事,已经不算白活,只是可惜武校没做出成绩来,师妹们还小,她不能把仅存的积蓄再用在治不好的病上……”

    白微听得泪湿眼眶,也跟着不停抹泪,正抖动着肩膀抽泣,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揽住她,并安慰:“不要难过,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是卫晔,白微红着眼睛回头问他:“你去哪了?”

    “我联系了肿瘤医院的副院长,可以安排吕师父今天入院检查治疗。”卫晔说着话看向肖柏,“不要担心钱,治病要紧。”

    杨宁也开口说:“是啊,有人在,比什么都强。快去洗把脸,别叫吕师父看出来,你说你一个当徒弟的,怎么还能这样让生病的师父担心呢?”

    肖柏这会儿情绪也镇定了一些,听话的去卫生间洗脸,这边剩下三人,杨宁就问卫晔:“你好像很有钱?”

    卫晔早习惯了杨宁的为人,也不看他,自顾给白微擦眼泪哄她,嘴上漫不经心回杨宁:“干嘛?你想打劫?”

    杨宁搓搓手:“是有这个想法,劫富济贫嘛。”

    白微被他这副样子逗的破涕为笑:“你昨天身上被打的淤青好了么?”说着故意伸手往杨宁肩上受了伤的部位打去。

    杨宁一跃躲开:“真是女生外向,哼!”

    “你别跑,进去把师父叫出来,我们商量一下。”卫晔叫住杨宁,“吕师父不同意不要紧,咱们先想法把她转去肿瘤医院做全面检查。”

    杨宁比了个ok的手势,进病房把杨佑庭叫了出来,又跟洗完脸回来的肖柏商量过,然后卫晔就去找了主治医生,提了转院的要求,并请他给吕继敏开点镇定剂打上。

    于是不过一个小时,他们就把昏睡着的吕继敏转到了肿瘤医院。

    卫晔一方面安排吕继敏检查治疗,一方面跟肖柏详细了解了吕继敏武术学校的信息,和他们家里的情况。

    “吕师父这个脾气,肯定也是不愿意被大肆宣传出名的吧?”卫晔想了想,问道。

    肖柏点头:“其实师妹出过这个主意,在微博上宣传一下,争取些社会资助,但是师父认为自己行有余力,怎能利用别人的善心,花别人的钱做自己的事?她收养师妹们,也不是为的虚名,或者什么慈善,她只是感同身受。

    “从小因为是独生女,师祖常常遗憾嗟叹没有儿子继承家业,外人背后也会说吕家无后什么的,师父每常为这些议论伤心苦恼愤恨,也因此特别争强好胜。可是年纪渐大以后,她却又渐渐平和下来,觉得别人的说法看法如何,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自己活的无愧于心。”

    吕继敏收养的第一个女婴,是别人遗弃在医院里的孩子,父母找不到,镇医院和派出所都无力多管,吕继敏当时父母都已去世,家中没有亲人,独居数年,又看孩子可怜,就抱回了家。

    自此之后,有亲戚朋友送来的,有遗弃在吕家门口的,前前后后,吕继敏一共收养了9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在孩子上了中学后,亲生父母找了来,吕继敏在得到父母保证和孩子的同意后,让亲生父母把孩子带了回去。

    白微对此很气愤:“脸皮真厚!当初遗弃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是亲生孩子舍不得了?等孩子养大了上中学了,看着孩子什么都好,就领回去了,真是不要脸!”

    卫晔握紧她的手,说道:“这些事先不管。肖柏,现在家里谁在照顾孩子们?”

    “是学校的李老师。李老师是师父的好友,也是个命苦的人,独生子溺水死了,丈夫伤心太过,也因酗酒死了,她后来就干脆搬去了学校,把房子卖了,都交给师父用在学校上了。”

    卫晔了解了全部信息,回头就把这事说给了他妈妈杨兰卿听,并把杨兰卿带到医院,见了吕继敏一面。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两人见完面,吕继敏竟然不再怄气,同意了接受治疗。

    “杨阿姨好厉害啊!您是怎么说动吕师父的?”白微好奇问道。

    杨兰卿轻叹:“其实要是能活着,谁愿意等死呢?尤其她生活中还有许多牵挂,家里还有吃奶的孩子等着。我只提了提默默走后我的心情,再说说她收养的孩子们,她自然就留恋不舍,也怕她真的走了,孩子们安顿不好。”她说着拍拍卫晔手臂,“我会和朋友们尽快去一趟青州,医院这边,你多照看吧。”

    她说着要走,临走之前却又忽然回头拉住白微,“我差点忘了,你们这两个孩子,是怎么认识这些人的?小晔说他在学中国功夫,是真的么?”

    白微心说“这事怎么问我,难道暴露了”,便有些心虚的回道:“是真的,我也跟杨师父学过一段时间,不过杨师父嫌弃我学得不好,不许我去了。”说完忙转移话题,“杨阿姨,吕师父没跟你提杨师父的事情?”

    “没有。”杨兰卿摇头,“不过她一开始说,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多年的遗憾也解了,所以就不浪费钱治这病了。”

    看来还是有事啊!白微实在忍不住这份好奇,等送走了杨兰卿,就转头回去,打算找杨佑庭逼问他和吕继敏的事。

    另一边卫晔送杨兰卿去停车场,刚帮她打开车门,就听母亲问道:“怎么?还跟我这里打哑谜?你和白微到底怎么回事?”

    卫晔本来也没想一直瞒着,十分爽快磊落的回道:“我们在谈恋爱。有几个月了,想等时机成熟了,再跟你们说。李阿姨他们还不知道,您先帮我们保守秘密。”

    白微还不知道未来婆婆已经看破她和卫晔的关系,正打着腹稿去找杨佑庭,却在转过一个走廊时,在护士站看见一个熟人:张一鸣。

    第76章

    张一鸣正站在护士站跟一个圆脸小护士说话,白微走上前打招呼:“一鸣哥,你这是?”

    “是白微呀,”张一鸣转过头看见白微,露出一缕微笑,“我有个长辈在这里住院,我和我妈来探病,你呢?”

    “唔,我也有个长辈住院,是恶性淋巴瘤。”白微想起张一鸣本科是学医的,就又说道,“似乎是不治之症,医生都不是很乐观。”

    张一鸣目光中露出同情之色:“也不用太悲观。好多患了恶性肿瘤的人都能坚持好几年,多的还有十几年的,你劝病人放宽心,看淡一些,会有奇迹的。”

    白微点点头,又问:“你亲戚的病要不要紧?”

    张一鸣低低叹息一声:“也不是很乐观。”

    进了肿瘤医院住院区的病人,大部分都是不乐观的恶性肿瘤,不到这一步,很多人根本也住不进来。白微并不意外,反过来劝慰道:“其实反过来想想,我们每个人生下来就都已经得了不治之症呢。”

    张一鸣一愣:“?”

    “难道不是么?”白微露出几分调皮笑意,“我可没听说有谁能长生不死呢!”

    张一鸣被她逗的也笑起来,因为上次见面不欢而散留下的那点尴尬也消失无踪:“是啊,人人都要死,要是疾病只摧折生命,却不使人感到痛苦,那就真像你说的,也没那么可怕了。”他看了一眼护士站里面,低声道,“我是来拜托护士,一会儿哄我亲戚说给他在药里加了止痛针,他痛的受不了了。”

    白微听的心里难过,又安慰了他几句,才两下作别。她闷闷不乐的回到吕继敏病房门口,却见肖柏站在关着的门边,正透过玻璃往里面张望,便走过去问:“怎么不进去?”

    肖柏拉了她一把:“嘘。”

    白微莫名其妙,探头往病房里看时,却见杨佑庭正坐在病床前,手里举着镜子,在他对面,吕继敏正一脸不情愿的往头上套假发。

    “哇,杨师父挺上道嘛,这是他给吕师父买的假发?”白微低声惊叹。

    肖柏点头:“医生说开始化疗会脱发,我跟杨师父说,师父本来头发就少很多了,再脱落就更不能戴她心爱的那个发卡了,杨师父就悄悄去买了几顶假发。你看我师父戴这个短的卷发是不是挺时髦好看的?”

    吕继敏现在头上套着的正是一顶深褐色卷曲短发,她五官比一般女人硬朗,戴上这顶假发却多了几分女人的柔和俏丽,显得皮肤也比较白,确实不错。

    白微就赞同的点头:“好看。吕师父平时还喜欢戴发卡么?看不出来呀。”

    “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戴,平时师父舍不得的。”肖柏声音很轻,“我听李老师说,那发卡是师父的心爱之物,已经好好留了三十年。有一年,四师妹在家里胡闹,翻出了这个发卡,和五师妹抢着戴,把发卡上的珠子弄掉了,师父为此头一回大发脾气,狠狠教训了两位师妹。”

    三十年,白微看看里面还在试假发的二人,顿时福至心灵:“这么说,那发卡是杨师父送吕师父的?”

    “我也这么猜,所以我特意在杨师父面前说了发卡,杨师父果然深受触动,自己去挑了假发。你看我师父多开心,她虽然满脸不耐烦,眼睛里却都是笑意。”

    白微眼睛盯着吕继敏,她正把头上的卷发取下来,频频摇头,似乎不喜欢,杨师父手里举着另一个半长黑发递过去,她脸上没有笑容,嘴角却上翘,眼睛里也果然都是高兴的神气。

    “好浪漫。”白微喃喃感叹。

    肖柏却说:“不只是浪漫。李老师教训两位师妹时曾经说过,要是没有那个发卡,就不会有她们的今天,因为师父小时候很不喜欢自己是个女孩子,她被周围的人影响,一直希望自己能变身男儿,为师祖争光,让师祖在亲戚面前扬眉吐气。”

    这种隐藏在心里的因性别而生的自卑感,与吕继敏与生俱来的骄傲、不信自己不如男儿而加倍努力,形成了巨大的矛盾,使得少女时期的吕继敏份外敏感尖锐。直到她在如花年纪,遇到一个完全肯定她的人。

    “李老师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知道是他告诉师父说,师父是个很好很厉害的女孩子,不只功夫好、人品好,样貌性情,什么什么都好,比男儿强多了,还送了师父一个漂亮的蝴蝶发卡,说师父戴起来很好看。”

    白微几乎秒懂。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受周遭人的影响,尤其是吕继敏自小就听父亲和周围人遗憾她不是男孩,她受到这种影响,既免不了反感,而因此加倍努力,证明自己就算是女儿也不输男孩,也免不了对自己的性别产生些厌烦,而竭力在行为上向男人看齐。

    可是骨子里的吕继敏依旧是个女人,在遇到一个势均力敌、惺惺相惜的人之后,他能不只从功夫、还从本质上肯定她,甚至作为男人赠送了美丽的礼物给她,一定让情窦初开的吕继敏对自己的性别产生了更多认同感,进而对那些因重男轻女而被父母遗弃的女婴感同身受。

    “如果那个人就是杨师父,那他们为什么后来没有在一起呢?”

    肖柏摇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十年之约期满时,正赶上师祖去世。”

    “唔,那你知不知道他们约定的到底是什么?”

    “好像是,若师父能赢杨师父,杨师父就要听师父吩咐一件事。”

    “哇,这不是赵敏和张无忌么?”

    他们两个正挤在门边嘀嘀咕咕,冷不防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俩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白微吓了一跳,回头看是杨宁,揪着他就拖到了一旁:“你小点声!”

    肖柏也瞪杨宁:“吵什么?你才鬼鬼祟祟!”

    “就是,小肖揍他!”

    杨宁:“……白微你胳膊肘怎么往外拐?你俩偷看什么呢?”他说着也要伸头往里看,白微怕他看了生气,忙拦住不叫他看。

    “你怎么来了?不去横漂了?”

    “我来看看啊,明天走。小肖,我正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大横国。”

    肖柏摇头:“我得陪护,再说我对拍戏没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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