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两边话筒里都没人开口,隔着电波流通而过的,只有分隔两地的风声而已。
    凌一弦疑惑:“莫潮生?”
    以莫潮生那副桀骜不羁的脾性,凌一弦很少见到他这样犹豫。
    哪怕是当初对凌一弦宣布“你该下山了,再留在山里,跟我在一起,你会死的”这种大事,莫潮生都是先斩后奏,替凌一弦打包好了所有行李,再潇洒地把她往水里一扔。
    然而现在,好像有什么东西粘住了莫潮生的嘴唇。
    他大概真的下定决心想要对凌一弦说点什么。
    可当那一刻真正来临,就像是见到一球均匀完美的冰激凌,莫潮生举着勺子,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他本来也不是敏于言辞的那种人,踟蹰片刻,最终还是单刀直入。
    莫潮生说:“凌一弦,你不是丰沮玉门的试验品,你身体里也没有种下‘山海兵’。”
    凌一弦以百分百的信任,和百分之九十的迷茫,接受了这个颇具冲击性的消息。
    她问:“但我身体里的毒……?”
    那毒可是自幼就伴随凌一弦,与生俱来的老朋友了。
    假如不是丰沮玉门干的好事,难道毒还能是莫潮生给她下的吗?
    “你比较倒霉……我是说,比较特别。”莫潮生诚恳地说,“你妈妈是丰沮玉门的武者,她接受的那块‘山海兵’碎片,叫做‘鸩’。”
    “说实话,你好像继承了鸩的毒素,但没继承那块鸩的碎片……挺不可思议的,我这些天翻掉了丰沮玉门不少据点,但你还是第一例。”
    凌一弦:“……”
    原来如此。凌一弦在心中暗想,这就对了。
    她也曾经与系统一起,推测过自己体内封印的碎片,究竟来源于山海经里记载的哪种异兽。
    其中,“鸩”就是凌一弦和系统重点关注的对象之一。
    “哦,还有你爹。”莫潮生毫不犹豫地抛出第二个爆炸性消息,“你亲生父亲也是丰沮玉门的武者,你这段时间要是多读书的话,翻开《山海经》第一页就能看到他。”
    “他体内的那块碎片,是‘狌狌’。”
    从幼时开始,一直被莫潮生刻意忽略隐瞒的消息,今天突然就都敞开在凌一弦面前。
    饶是凌一弦一贯神经粗壮,此时都不由得一愣。
    “那、那我是……?”
    莫潮生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你都这么大了,应该也明白很多了吧。当年你爸你妈私奔了,再后来,那些事你就不方便听了。”
    凌一弦:“……”
    要是莫潮生此刻站在凌一弦眼前,她真说不准,自己究竟会上去锤莫潮生一顿,还是摇晃着他的领子让他多说一点。
    “不是这个!”凌一弦按按胸口,压下每次和莫潮生聊天,必然会涨到喉咙口的心火,“既然他们生了我,那他们人呢?为什么我会被你养大?”
    说到最后,凌一弦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急切:“你快说呀!”
    “这些事……”
    在电话的那一头,莫潮生似乎隐隐叹了口气。
    他可能脾气古怪、性格粗暴、教育手法简单,同时在照顾人的方面一窍不通。
    在锻炼凌一弦的时候,莫潮生把她当成一块锤不烂砸不扁的石头那样,肆意摔打。
    但这并不代表,对于凌一弦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在相隔千里之遥的时候,莫潮生也会扔下一个核弹般的重量级消息,去肆意锤炼她的心。
    至少,在还原当年旧故事的时候,莫潮生还是希望——他知道凌一弦也会这么希望——自己可以陪伴在她身边。
    “你先耐心等等。”莫潮生的语气,不再如同刀锋般锐利。
    这种放缓的语调出现在他身上,几乎就等于温柔安慰了:“等我过些日子……”
    这句话只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在莫潮生的脚边,老红抽了抽鼻尖,弓起后背,蓄势待发,警示性地冲莫潮生低吠了一声。
    莫潮生皱皱眉头,把那个装着长针的玻璃瓶子塞进自己大腿上的绑包里。
    “真不会挑时候。”他不悦地冷笑了一声,“也真会挑时候。”
    “听我说,凌一弦。”莫潮生露出严肃神色,口吻不容拒绝。
    “你的情况非常特殊,丰沮玉门这么多年里也只出了你这一例。也许还有和你情况类似的孩子,但那需要时间去找。”
    “如非必要,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你身上的毒。如果真的被发现了,你就说你曾经被人用不熟练的手法,在身上封了魳魳鱼——这东西也有毒,你有时间自己查书。”
    一长串连珠炮似的叮嘱。
    让凌一弦感到惊异的,是他接下来的语气,竟然还能再慎重一分。
    莫潮生说:“我切了一个钦原,发现他的毒素也是从丹田而起——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身上带毒,毒源就是从丹田扩散开的。”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你要保护好自己的丹田,知道吗?”
    如果有其他习武之人在场,听到莫潮生的告诫,一定会忍不住捧腹出声。
    丹田对于习武之人的重要性,不亚于绣工的眼睛、科学家的脑子、书法家的手。
    一个武者,连保护丹田这件事都要别人叮咛,难道她只有三岁大吗?
    然而不知怎地,莫潮生就像是很把这个忠告当回事一样,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保护好你的丹田,知道吗?——答应我,凌一弦。”
    凌一弦恍然有种直觉,就好像莫潮生让她打来这个电话,前面告诉了她那么多消息,可他真正想要嘱咐的,就只有这一件事。
    “……我知道了。”
    莫潮生吐出半口气,态度就像是勉为其难地脱下了一只靴子。
    “行吧,那就先这样。总而言之——要是有人找你的茬,你能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也别傻,等我过去告家长。”
    通讯的那一头,狗吠声由弱至强,渐渐急促起来。
    “那我就先……”
    “莫潮生。”凌一弦忽然截断了他的话。
    “嗯?”
    “你也要保重。”
    “哧,什么啊。”莫潮生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别婆婆妈妈的,我可是你爹。”
    “……”凌一弦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是你爹。”
    “啧。”莫潮生不满地发出一个单音符,“怎么才出去不到半年,你就生出了这么多不切实际的妄想……”
    和普天之下的熊家长一样,莫潮生坚持认为,孩子本来是好的。
    假如染上了一些不良习惯,比如突然算不清辈分,那一定都是被外人带坏了。
    不过,鉴于莫潮生这个不尴不尬的年纪,早从凌一弦父母那一辈开始,他们之间的辈分关系就有点混乱。
    所以说,“等我过去以后,打一架决定好了。”莫潮生浑不在意地撇了撇嘴,“我挂电话了。”
    他手上动作远比嘴快,话音未落,凌一弦的电话里就只传来一阵嘟嘟的忙音。
    盯着手上被挂断的手机,凌一弦脸色变了又变,只觉得那个讲到一半的故事,像是一颗不上不下的糖果,此时正卡在喉咙口似的。
    莫潮生这个死德性,真是见了鬼了。
    但听他中气十足的语调,活蹦乱跳的样子……emmmm,也就还行吧。
    “宿主。”系统悄悄地、了然地在心中戳了戳凌一弦,“其实能和莫潮生通一声平安,您心里也是高兴的吧。”
    “人的情感是很复杂的。”凌一弦深沉地说,“我乐意看到莫潮生活力四射,跟我想把他扁成一张窗花、想让他当我曾孙砸,是不同的三件事。”
    系统:“……”
    过去这么久,系统还是想问凌一弦:她跟莫潮生究竟怎么做到在家里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演化出祖孙三代,而且辈分似乎还越来越高的样子。
    …………
    挂掉电话,凌一弦没着急从顶楼平台下去,而是收起手机吹了吹夜风。
    中秋节一过,天黑的就比平时要早。
    凌一弦站在楼顶远目望去,路灯映照出的光带、星星点点的窗口灯光,以及招牌上闪烁的霓虹,万家灯火串联成一片地上的星空。
    京都a市,盛世泱泱,比起凌一弦曾经住过的那些小村子,呈现出她从前十六年里未曾想象过的热闹。
    在一片寂静之中,系统轻轻问凌一弦:“您想家吗?”
    这还是凌一弦第一次出远门吧。
    凌一弦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其实,过去那些年里,我和莫潮生很少在某地定居……怎么说呢,我并不思乡。”
    年轻人喜欢远方,老年人则留恋故乡。
    喧嚣、热闹、充满了人的气息。在这个新世界里,凌一弦有了新身份,有了新朋友,还能尽力大展所长。
    宛如游鱼入海。
    尽管踏出群山的第一步,纯属是莫潮生一力推动。但自从迈入灯火和钢铁的洪流后,凌一弦就不打算回去了。
    凌一弦唇角含笑,在心里说道:“我喜欢秩序,也喜欢惊喜,就像现在过的每一天一样。”
    话刚落定,晚风便卷起了轻纱的一角,轻抚过凌一弦的脚腕。
    凌一弦下意识回头,便见大楼边缘,明秋惊站在护栏之外,半个脚掌悬空,手腕上缠着“烟笼寒水月笼纱”的另一端,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这地方不错,我也上来吹吹风。”
    在凌一弦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便已经下意识笑了出来。
    系统故意调侃她:“宿主,这算是秩序,还算是惊喜?”
    “这算是……”凌一弦煞有其事,“井然有序里,忽然相逢的惊喜。”
    明秋惊越过护栏,飘飘落地,藏在薄纱下的手腕一翻,就将某个凉丝丝的东西贴在了凌一弦脸上。
    那东西外层还凝结着一层淡淡水汽,凌一弦拿下来一看,原来是一听橘汁。
    勾开拉环,一口气吨吨吨了半瓶,凌一弦心满意足,呼出一口橘子味儿的气:“太及时了,我正好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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