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叶舟退后几步,观察一会,转身出去,很快传来他的说话声,显然是与某人通话。
    陆林北毫不关心,沉浸在一个奇怪的状态中,无悲无喜、无怒无忧、无恨无爱……他想起一句话,坠落是最接近自由的感觉,他现在似乎就处于无尽的坠落过程中。
    他觉得只是转几个念头的工夫,枚千重出现在床前。
    最敏感的时期已经过去,陆叶舟可以与组长网络通话,所以一发现不对,立刻向他请示。
    枚千重不知站了多久,陆林北才注意到,这回总算能挤出一丝微笑,人却变得更懒,连张嘴打招呼都觉得疲惫。
    “四年啦,老北,整整四年啦,你还过不去那一关?一个女人而已,你已经进城,那么多美女,还不够你看吗?”
    “与她无关……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恢复的,就是有点累。”陆林北还能听懂对方的意思,说完这几句话,他就再不想动了,枚千重似乎又说了些什么,都没进入他脑子里。
    过了一个晚上,陆林北感觉好了一些,能够起床,能够吃饭,甚至能陪着陆叶舟玩游戏,新换的机器确实性能强悍,画面逼真,如临现场,身边跟着数十名战士,真有一点将军的感觉。
    但他的兴致明显不高,时不时发呆,忘了食物就在嘴边,忘了前边就是怪物,需要他指挥战士去打斗……
    到第五天,枚千重又来了,直接下达命令:“老北,跟我走。”
    陆林北无所谓,陆叶舟有些惊慌,“老千,我觉得他问题不大,一天比一天见好,用不着送回农场吧?”
    枚千重不做解释,带着陆林北下楼、上车,驶出一条街以后,他说:“莫说你这根本不算是病,就算真的病入膏肓,我也要把你拽回来。你是我枚家的子弟,从身体到心智,都不归你本人。”
    陆林北笑了笑,轻轻吁了一口气,连叹息都算不上,没有任何意义。
    枚千重带陆林北去见心理医生。
    诊所位于一大片城市花园里,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与五彩缤纷的花草,建筑隐藏其中,对初来乍到者颇不友好。
    “这位乔教授是家族的专用医师,非常了不起。你现在的状况就是一时崩溃,乔教授最擅长处理这种状况。”
    陆林北觉得没有医疗的必要,可也没有拒绝的想法。
    在前厅接待室,一名老年护士上前询问姓名,说再有十分钟乔教授就能接待患者,然后客气地请枚千重到外面等候。
    诊疗室是一间阴暗的屋子,不大,布置得更像是书房,而且很久没人收拾,杂乱得很。
    乔教授是名年纪不祥的老人,头发稀疏得近乎光秃,脸上布满皱纹,尤其是眼窝周围,像是密密的铁栅栏,后面囚禁着不肯服输的倔强灵魂——他的眼睛亮得吓人,似乎就要喷火,这让他总是显得怒气冲冲。
    他坐在桌子后面,威严地挺直身躯,像是准备做出最终宣判的法官。
    这个人太独特,陆林北猛然想起来,他曾经选修过这位乔教授的课,可他教的不是心理学专业,而是别的学科。
    “你好,乔教授,我……”
    陆林北正想自我介绍,桌子后面的人像扔飞刀一样从嘴里吐出一个个词汇,声音洪亮而沉稳,与在课堂上一样。
    “蠢货!软蛋!卑鄙!虚伪!狂妄!怯懦!你是哪一种?”
    陆林北一愣,随即怒从心头起,即使在他最倒霉的时候,也没受到过这样的辱骂,“我……没有病,也没想来这里,是别人送我来的。再见。”
    “别人送来的,那你就是软蛋了,自己不能做主,专受别人操控的软蛋。”
    陆林北推门,发现它被锁住,只得转身道:“麻烦开门。”
    “一个小时,我收到一个小时的钱,不多不少。”
    “那与我无关。”
    乔教授显然不这样认为,上上下下将患者打量几遍,挪开目光,冷冰冰地说:“星际孤儿?得到工作没多久?与同事沟通不畅?跟女人有关?心里藏着秘密?”
    陆林北大吃一惊,半晌才道:“你有我的简历?”
    “一个小时的治疗,你觉得我会浪费时间看你的简历?你是一个典型病人,没什么与众不同。”
    陆林北更加恼火,“我认得你,你根本不是心理医生。”
    “所以呢?你觉得自己配得上专业的医生?不,你只配来我这里挨顿骂。我跟你说,你没有病,一点病也没有,就是身份焦虑而已,回去自己去查什么是‘身份焦虑’,我没空给你解释。”
    “我现在就要走。”
    乔教授不理他,调整椅子,目光转向窗外,像是在背讲义一样说道:“你还年轻,有点焦虑很正常,尤其是你们这些孤儿,对家族、对未来缺少牢固的信心。解除焦虑的办法也很简单,年轻人嘛,大胆去爱,勇敢去恨,伤透别人的心,再让自己的心被别人伤透。至于工作,只要能拿到薪水,你还想要什么?高层位置只有那么几个,假设你不是孤儿,就一定能升上去?所以,还是少想一点吧……”
    乔教授不停地说,陆林北打不开门,也插不进话。
    许久之后,应该正好是一个小时,门突然自动打开,乔教授转回椅子,一挥手,说:“滚出去,下周再来。”
    “我不会再来。”陆林北肯定地回道,乔教授甚至没抬头看他一眼。
    接待室里没人,陆林北大步往外走,愤怒得手脚微微发抖,如果对方不是一个老家伙……在门口,他突然站住,发现持续好几天的坠落感消失无踪,他小声嘀咕道:“我……真的只是欠骂啊?”
    老年护士站在门外,抬头在看什么,陆林北从她身边经过,走向停车的地方。
    枚千重站在车边,也在抬头观看什么。
    陆林北放缓脚步,惊讶地发现周围的一些人都在仰头观天。
    这是奇妙的一刻,陆林北受到古老神秘力量的感召,就像是猫见到纸盒、狗见到球状物,他也不由自主地随众抬头。
    天空中飘浮着一艘飞船。
    枚千重看到了他,问道:“老北,你是学历史的,曾经有宇宙飞船如此靠近翟王星吗?”
    陆林北主修地球历史,对现代史也有一些了解,用最为肯定的语气说:“三百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一艘宇宙飞船靠近任何一颗行星。”
    第十七章 降临
    “间谍是一把刀,刀需要考虑用刀人的想法吗?需要考虑被刺者的好坏吗?不需要。间谍也是一个道理,做一把好刀,要多锋利有多锋利,能刺多深就刺多深,除此之外,不要多管闲事,尤其不要对高层事务显出兴趣。”
    三叔的全部课程快要讲完的时候,向学生们发出这样的提醒,“别管别人的闲事,间谍是一个严格按部就班的职业,各人负责各人的环节,任何帮忙都是多余的,甚至可能引发意外。也别管其它部门的闲事,间谍警惕外人,殊不知外人对间谍的警惕更甚,你就是帮警察扶老太太过马路,人家也会怀疑你带着任务来的。”
    间谍不要多管闲事,但是看看热闹总是可以的。
    新元三百年八月二十二日上午十时过后不久,翟京市里开始有人以肉眼观察到高空中的宇宙飞船,飞船越降越低,轮廓越来越大,看到的人也越来越多。
    绝大多数人看个新奇,某些人却忙到鸡飞狗跳。
    枚千重主要是看个热闹,回程路上,他说:“我问过司里,说这是大王星的货运飞船,因为系统错误而靠近翟王星,很快就会停下,现在好像就不再下降了。”
    透过车窗,陆林北能看飞船的一部分,说是“船”,那东西的外形其实一点也不像船,而是一个极不规则的梭形,“看它的样子,应该是进入了卫星轨道,这可不是系统错误能造成的。据我所知,所有级别的宇宙飞船都在太空中建造,对引力比较敏感,所以终生不会靠近任何一颗星球,在它的系统里应该也没有相应的入轨程序。”
    枚千重笑了,“感觉还好吧?”
    陆林北一愣,有点不好意思,“好多了,其实没必要来这一趟,再给我两天时间……你笑什么?”
    “我在笑吗?”枚千重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故意带我来这里出丑!”
    “出不出丑另说,效果绝佳。”
    陆林北又羞又恼,最后自己也笑了,“效果绝佳,但是别想让我来第二次。对了,这位乔教授是学院的老师吧,怎么……改行了?”
    “因为他的嘴呗,说话太毒,得罪的人太多,被迫从学院辞职。他是老司长当年的同学,所以被聘进来做心理专家。”
    “他的专业根本不是临床心理学!”
    “对啊,他一直教社会学,我上过他两年的课。人情嘛,老司长也没有别的工作给他,只好让他发挥特长——骂人式心理治疗。”
    “老司长……真有眼光,他就不怕惹出麻烦?”
    “真是无可挽救的崩溃,也不会送到乔教授那里。”
    陆林北仍有些尴尬,假装看天上的飞船,没怎么说话,但是心里承认,自己的确被“骂醒”了,与那些狠话无关,而是“身份焦虑”四个字。
    他是一个肯于并擅于自省的人,一经提醒,很快就明白关键所在,作为星际孤儿,尤其是被枚家选中的星际孤儿,的确让他深怀焦虑。
    唯一令他羞愧的是,同样身份的其他人,比如陆叶舟,似乎没有这种焦虑。
    车停到楼下,枚千重说:“我是乔教授在应急司接待的第一个病人。”
    “真的?”
    “你不信?”
    “我……不知道。”陆林北越来越难以说出“相信”两个字。
    “大概是在两年前,我指挥的一次任务遭到惨败,有人员伤亡。”枚千重不管对方相信与否,自顾说下去,“详情就不说了,总之,我非常生气,愤怒到极点,痛恨我自己的大意,痛恨上司的愚蠢,痛恨下属的不得力,一有机会就逮人吵架。老司长亲自将我送到乔教授那里。当时他刚刚加入应急司,带来的箱子还没有全打开。我俩在他的办公室里大吵一场,除了没动手,我们什么话都说,比谁更狠辣。”
    “然后呢?”陆林北忍不住问道。
    “谁能骂得过乔教授?我们吵了三个小时,前一小时勉强势均力敌,后两个小时全是我挨骂。当时我在心里发誓,过后要运用一切力量,哪怕得罪老司长,也要让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可是离开乔教授的诊所之后,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
    “愚蠢?”
    “乔教授早就身败名裂,相当于被学院开除,至于生活,他一辈子单身,无妻无子,落难的时候,唯一拉他一把的人是当年的老同学,这就叫‘生不如死’。所以我根本没法报复他,说来也怪,想明白这件事以后,我的愤怒也消失了。”
    不管这个故事是真是假,陆林北明白枚千重的意思,“所以最后还是要自己拯救自己。”
    “你救了自己,别人乐于向你伸出援手,你救不了自己,周围的人只会嫌你挡路,不踹上一脚就算是好人啦。乔教授是一次测试,测试某人是否有自救的能力。”
    陆林北笑了笑,又看一眼天上的飞船,“事情绝不简单,应急司很快就要忙碌起来了。”
    “你觉得我应该将任务争取过来吗?”
    “应急司在大王星有联络人?”
    “这个你先别管。”
    “必须争取。打击崔家虽然是场胜利,但也让你得罪总局里的一些人,想要站稳位置,得让自己变得必不可少,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陆林北指向飞船。
    “等我消息。”
    楼上,陆叶舟还在游戏中奋战,听到开门声,立刻停下,摘下眼镜,有点紧张地说:“你回来啦。”
    “我的角色几级了?”
    陆叶舟眼睛一亮,“我帮你练到满级了,打了几场领主之战,还打过一场星际之战。”
    “多谢,不过这样一来,我更不会玩这个游戏了。”
    “客气什么,反正咱们有分工,我动手,你动脑。”
    陆叶舟一直没透露他在“继承人”阴谋中的真实位置,陆林北也不打算挑破,而是要珍惜这仅有的友情。
    “好啊,那我可就得闲了。你看到飞船了?”
    “什么飞船?”陆叶舟玩得太投入,对外界的消息一无所知。
    “天上的飞船。”
    陆叶舟疑惑地走到窗口,探头出去看了一会,缩回来说:“外面的人都在看,这……这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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