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少主人冷漠地站立在大典的高台上,听他父亲讲话。

    天空还是地下,总有一处,传来重物碰撞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他胸膛中发出来的,响亮的声响。

    但少主人知道,他的心从来没有跳过这么快,所以一定是错觉。

    他百无聊赖地垂手立着,雪白的袖袍从他双臂上垂下,就像一片轻薄的雪。

    还是他这些年来,头一次穿这样色泽的衣袍,柔软如云。

    他父亲说:少主修为精进,人中龙凤。

    少主想:的确。

    他父亲说:少主进退有度,谦逊友善。

    少主想:放屁。

    他父亲又笑着说:少主尊老爱幼,孝顺族人,统筹大局,做我族下一任族长,绰绰有余。

    少主垂着眼睛,想:嘴里吐不出象牙。

    刚杀完被你记恨的母族人,便提拔坐上这位置,可见性质。

    尚且年轻的道修少主面上不显,没人能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玩意儿。

    也不知道未来成熟稳重的人,现在还会一边听,一边在心中嘲讽两句,幸好没人听得见他心中话,不然目前这形象,恐怕得崩个一干二净。

    随后,他父亲的讲话结束,台下族人呼声渐高,如潮水般,将他们淹没。

    少主转身,手里拿着父亲赐予他的天外陨铁,要去打造一柄神剑。

    自他走下高台,族人自发后退,为他让出一条道。

    人们眼中的少主,眉似远山,眼若漆黑一点星芒,长发束起,不留余发,更显得年轻身体上肩宽腿长,背脊笔直,像柄拔出一半的锋利的剑。

    而少主心里想着:不想听,赶紧回去。

    他垂着眼睫,将眼底那点厌倦掩盖。

    在他走了之后,身后族人的呼声一下就收敛了个干净,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再提刚才这回事。

    更有甚者悄悄向家主请教,为什么立这个不受宠的儿子为下一任家主。

    他孤僻,不合群,从来没有笑模样,话少的要命。

    从小住在偏僻的别院,和人都生分了,哪有什么对家族的情谊?

    他父亲道:这孩子未来必能成大器。

    中年男人最受宠的小儿子从人群后面挤来,一群人半跪,口称小少爷。

    小少爷眼眶红红,头发凌乱,想必是在屋里哭了很久。

    他一开口,就能让家主心疼坏了:哎呦,这是怎么啦。

    还说怎么啦!小儿子嚷嚷道,你为什么把少主给他不给我?爹爹,你不爱我了吗?!

    怎么会呢!

    家主把人抱起来,让小儿子在他肩膀上耀武扬威,当然是爱你的,但是嘛

    他想起那副卦象,叹了口气:必须是他做家主,才能带着我们往上走。

    众人抱怨:就他

    他能帮我们做什么?

    能给族里做一星半点贡献,就不错了。

    你别说,那副模样还是挺能唬人的

    众人笑起来,只有小少爷攀附在父亲肩膀上,闷闷不乐地咬着拇指。

    几位长老慢慢围上来,彼此对视一眼,隐晦地确认了一件事。

    而刚上任,被人议论的少主本人,则慢慢地离开场上,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里墓碑混杂,杂草丛生,里面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少主在墓碑面前坐下,长久地凝视着墓碑上那一小段简短的名字,看得出神。

    那是他的母亲。

    何其荒谬。

    父亲夺走了母亲的修炼资源,美其名曰我强大后会好好保护你。

    母亲为了加强对他父亲的依附,将年幼的他送到父族,在偏僻的角落里长大。

    族人为了控制他这个名义上家主的儿子,拿他母亲的遗物来威胁他。

    现在,他长成了有力量的青年,杀了拿走他母亲遗物的族人,从偏僻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向他父亲展示他的力量。

    他父亲诚惶诚恐,迎接他,成为了新一任的少主。

    可是现在,他依旧什么都没有。

    资源?人脉?交心的朋友,心腹下属?

    他,一个光杆司令。

    什么都没有。

    他胸膛中的野心在发酵,是统治欲的作祟,将来,要将他曾经见过的、手里没有的,统统,抓在掌心,死死捏住。

    有细微的雨丝落下,天空阴沉了很久,终于有了解散的痕迹。

    那些不太清晰的小水流将墓碑上的灰尘冲刷去,露出一个女性的名字。

    算了,他闭上眼睛。

    不能怪她,她这样怯懦的女人,将孩子送的远远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忽然,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从胸膛中透出,微妙地重合。

    树影摇曳,长长的枝丫像恶鬼挥舞的手臂,在高处织出一张灰黑的大网。

    扑通,扑通

    少主警觉地站起来,环顾四周,这是什么声音?

    他斩钉截铁地想,这一定不是他的心跳。

    扑通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接住了那个从天而降的人影。

    这一下,声响的确是从他手臂上发出来的。

    他一只手搂着那人细瘦的腰,一只手绕过他腿弯,下意识就想将人拢住,安稳地置在他臂弯中。

    那人冰冷的呼吸在他脖颈间吞吐,像是命不久矣,毫无生机。

    少主在原地足足站了半个时辰,手臂一点都不带晃。

    他先想,难道是心里的计划过了火,老天降惩罚来警告他吗?

    不过是想统一修真界罢了,这算什么说不得的主意?

    又想,这人难道是刺客?

    不对,这么细的腰肢,这般柔软的长发,还有伏在他身上,不带防备的均匀的呼吸,半点没有刺客的样子。

    最后沉沉思索,这人是谁。

    于是掀开遮盖在他脸上的袖摆,看见了一张漂亮,但伤痕累累的面容。

    是他心目中的好看模样,眼角微挑,长眉舒展,就像一股轻风,看一眼便觉得,桃花已然盛开过半了。

    然而细碎的伤口在他脸上遍布,有些合拢,有些还在渗出细细的血珠,并不妨碍他的模样,反而有着凄惨的美。

    年纪好小,是个男孩子。

    在少主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有了动作,先把人一把端起来,偷偷摸摸揣在怀里,往自己的院落赶去。

    生怕被人看见,从他怀里抢去。

    现在,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已经被父亲提到了少主的位置,再没有人敢向从前一样,想抢他的东西就来抢。

    径直回了院落,没有人看见他,他松了口气。

    但是不行,这样漂亮矜贵的,宛若富家公子般的年轻道修,应该养在富贵的院子里,而不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偏僻小院落?

    他不免有些踌躇,毕竟,放在少主院中,会被别人发现。

    会被抢走。

    他心想,我和他有缘。

    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味,少主人将他放在床上时,突然从他发梢闻到的气息。

    很难描述,但的确是一股土味。

    是流水和青草混合的清晰味道,是大自然的泥土味儿。

    他慢慢、慢慢的半跪下来,捧起年轻道修的长发,将脸埋了进去。

    像是着魔般,细细地嗅着。

    发觉哪里不对,他往脸上一摸,发现已经有些透明的皮开始往下褪。但是,居然没有任何的疼痛。

    他沉沉地凝视着被他偷偷摸摸带回来的年轻人,忽然知道了,他对自己的吸引力来自何处。

    少主人从小天赋异禀,升境界宛若吃饭喝水。

    这是由体质带来的红利,但也同时带来了弊端。

    他开始蜕皮。

    就像一条蛇一样,每到月圆之夜,半透明的皮便开始剥落,痛苦地翻滚,最后躺在地上,仰望着,伸出手想去抓树梢末端那点不起眼的月亮光晕。

    是他母亲的人拿捏住他的把柄。

    如果你不听话,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让他们都来叫你,怪物,那人笑嘻嘻地说,啊,小怪物,听见了没?

    没事,现在,知道这件事的人,他都已经杀光了。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让他自己迫不及待地想伸出自己的把柄来,递到他手上。

    更是殷勤地期望,能从中看见格外不同的反应。

    半透明的皮掉的越来越快,少主人知道,一般到这个时候,是他最痛苦的时期。

    那些不要的皮上,仿佛遍布了使他痛苦的微粒,每掉一点,疼痛也增加一分。

    他嗅着那股好闻气味,身上没有半点疼痛。

    到最后了,居然有些不耐烦,自己用手扯着,像从茧中挣脱而出一般,成功完整地脱离出来。

    那张半透明白色的皮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还有他的血的气味。

    床上的人还是没有醒,哪怕四周发出这么大的动静。

    试探性的,伸出手去,摸摸他发梢。

    没有醒,再摸摸他耳垂。

    软的。

    他恍惚不能自已。

    摸摸他脸颊侧边,也是软的。

    想再摸摸他眼睛,忽然觉得,手掌心下的眼睫在轻微翕动,稍稍扇了扇他的掌心。

    少主人面色一沉,重重地捂了上去,生怕他能看见自己模样。

    然后一想,不对!

    他本来就是想和人认识的,这样捂着别人眼睛不给看,他们要怎么相识?

    程陨之:

    小程虚弱道:老哥,你这是摸了我多久了。

    第124章

    外头月明星稀,院落深处还有流水潺潺的细微声响,从假山的四周环绕而去。

    隐约有人声喧闹,脚步声似有似无,一切都空旷的不像样。

    这里比起他从小生长的院子来说,无疑华贵宽敞太多太多。

    有人见到少主在廊上走过,长而宽阔的袖摆轻轻垂落,被轻风吹拂,宛若一袭流心的月光,铺满一地雪色。

    尤其是在夜里,更是小萤微光,宛若月中人。

    他愣愣地呆住,心想,不愧是修仙的仙师。

    你过来。少主远远地瞧见他,把他叫来。

    头一次伺候这样新上位的主子,据说之前是不受宠的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得了家主宠爱,坐上少主人的位置,要把这个偌大的家族,都在未来予他掌管。

    听说新主人的脾气并不好,但至少没有打骂滥杀过下人,让他心里稍稍宽慰些。

    他心下稍松,见少主召他去,也不管怠慢,小碎步跑过去,询问:见过少主。

    少主嗯一声,轻描淡写地吩咐:去煮碗粥来。

    粥?

    看少主的模样,也不像是喜欢大半夜喝粥的。

    不过,人家怎么说,他怎么做就是了。

    他一连声允诺,片刻后,将托盘送到少主房间里去。

    幔帐摇摆,烛火昏暗,少主正站在窗边,挽着袖子,露出手腕,平静地给窗边落地灯里倒油。

    他一慌,差点连手里的托盘都托不稳,要上前帮他的忙。

    却被人一袖子挥开,直直后退三丈开外,不能再进半步。

    他听见少主冷清地声音响起:粥放桌子上,你可以出去了。

    他满脸冷汗,点头,点头,弯腰,弯腰,把粥小心翼翼搁在桌子上,临走前,还顺手替少主人关上房门。

    没看错吧?

    那幔帐之后的榻上,似乎有个人影。

    那可是少主人自己的床!

    他把嘴一闭,就当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一幕,也没有把什么好消化的粥送到少主人卧房里头。

    程陨之现在比那小厮还要懵。

    他脑袋疼,努力回忆片刻,发觉自己是在斩杀群鬼的时候,不知不觉脚下一空,掉落到了这个地方,似乎也是一个新世界。

    难道,这里还是鬼蜮某一城吗?

    眼睛还没睁开的时候,忽然发觉有人在摆弄他头发。

    小程心下悲凉:

    到头来,他还是得被当做食物吃掉么?

    然而接下来,震惊小程一整年。

    那人没有把他五马分尸,大快朵颐,而是轻轻伸手,碰了碰他的指尖。

    指尖软绵绵的,当然不会给他任何反应,于是那只手明显有些失望,逐渐上移,落在他耳廓。

    小程:

    一道温热的呼吸凑了过来,郑重而端庄地凑到他颈窝,深深地吸了口气,满意地用鼻尖贴住他的耳垂。

    小程:

    随即,指尖被人拉住,那人微微起身,似乎是想来亲吻他的眼睑。

    小程:

    小程在心中惨叫:师哥!师哥!!!

    啊

    有狐狸精出山,要吸他精气来了!这是什么古怪地儿啊!

    他小程,没死在群魔堆里,不能死在榻上啊!

    程陨之努力地睁动眼皮,要睁开眼睛,看清那人模样。

    只要不是长得奇形怪状,他程陨之都能保证,他第一拳不打脸。

    然而,眼皮沉重无比,尚未勉强睁开,就被人用手捂住,这下好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这一下,程陨之能感知到,这人手上有不少厚实的茧,很可能是练剑留下的痕迹。

    道修?剑修?

    总归是个人。

    他长长地松口气,庆幸自己不会被奇奇怪怪的东西吸走精气死在榻上。

    身体虚的很,手都抬不起来。

    程陨之虚弱地眨眨眼睛,忽觉那些疲惫像潮水般裹挟着他,想睡睡不着,想起起不来,活生生只能躺那儿不能动弹。

    他轻叹一声,惹得那人误解,还以为是自己捂着他眼睛,让人不舒服了。

    捂着眼睛的手仍然没有放开,只有那人响起清冷声音,程陨之总觉得十分耳熟。

    抱歉,暂时不能放开。因为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程陨之感觉有些好笑,他这样一个手脚不能动弹的半残废,居然还能引来这般忌惮。

    漂亮道修的脸被手掌捂住,只剩下小小的鼻尖和嘴唇,那下巴,尖的要命,在鬼蜮的那段日子,终究是让他逐渐清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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