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就像影子追逐着影子,湛清然刚碰触到她手,被燕回毫不犹豫甩开,她回头,眉睫凌厉又倔强地昂起,双目中似有水光闪动。
    “天黑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谈,不想谈也可以,”湛清然又一次牵住她的手,不让她挣,“但是你得回家。”
    燕回心里那亟待疏浚的屈辱感,顶在喉咙,像被什么刺蜇了一般。“你不必觉得丢人,因为,我当众被人骂不要脸,更丢人,”她甩了甩头发,居然微微笑,“没关系,难听的话我什么样的都听过,但不代表我会接受,你这么有力气,麻烦去劝劝你们那一大家子有头有脸的各位,当湛航当场那么羞辱我时,能不能不要只抓着我说了事实不放,这样不合适是吧?真相就是不合适,丑陋,尴尬,谁都不爱听,你说那儿有还有小辈,正好,让他们早日见见成年人肮脏的一面。”
    风把最后几个字,吹到哽咽,燕回顿了顿,眼泪像依偎在眼眶:
    “我是被别人说过很多难听的话,但是你,你不能觉得我会把这种羞辱当作习以为常,觉得我能承受得住,我这种性格,就应该比那种文文静静的女孩子更能承受,凭什么呢?对,我是比你们想的皮糙肉厚,可这不公平,我得让你知道,你们谁都没资格羞辱我,或者是指责我说话方式不对。”
    那种类似小孩子受委屈想辩驳的窘迫与焦急,上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燕回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记不清了。
    她低下头,一眼看到湛清然的影子,因为是晚上,灯光把那影子拉得比他本人还要颀俊。
    那么好看的影子,像植物一样葳蕤地缠住了眼睛。
    燕回忽然有种徒劳感,好像,一切都只是地上的影子。
    她没力气去体谅他,至少在这一刻没力气,只有那种紧绷战斗松懈后的茫然和疲倦。
    “我们先不谈这件事了,先回家。”湛清然低声说,想带她回去,本以为她会拒绝,可燕回没有,她只是说:“你松开我,我自己可以走,你放心,我会回去不会乱跑。”
    他轻轻松开手,燕回便把包搂在胸前,想找个依凭似的,默默跟他并排走着,无话可说。
    进了电梯,她站到角落里,盯着数字发呆。
    是她自己忍不住撞上去的,哪怕头破血流,没人逼她,明明知道湛清然不爱她,她耍了心机,用自己的身体当武器,蛊惑了他,让他一时失智娶她回家。
    燕回有点哀伤地想到这点,有什么东西潦草地缠着心脏,那种年少意气,第一次看上去很蠢。
    进了家门,湛清然第一句话问她还想不想吃点什么,仅仅问了这个。
    燕回客气地说了句谢谢,鞋子一甩,本来都走开了,想起什么,转身想去摆,见湛清然已经俯身弯腰,她眼睛忽然又狠狠一酸,过去就搡了他一把,一脸凶横:
    “谁要你多管闲事了?”
    说着,抢过鞋子,把它摆放好。
    他太坏了,又不爱自己,但就擅长用这种小恩小惠随时随地让她产生错觉,以及幻想:也许,他多少是爱自己的,就算不爱,也至少有点喜欢吧?
    可一到紧要关头,那些她最需要他站在她一旁的时刻,让她觉得他应该跟她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的时刻,湛清然又抛下她,他不能这么坏,反复把人拉上来,又推进深渊。
    这种行为太残酷了。
    但是她又不能怨他,因为有些事情是她一开始就清楚的,那怎么好怨呢?燕回就像一头初生的困兽,在这种不能自洽的情绪中尽力疏导自己。
    她失措地跑开,在阳台上吹风。
    风贴着皮肤,宁静的夜色层层深去。
    湛清然不知站玻璃门那看她多久,端进来清洗好的水果,放她眼前。
    “这件事我们先不谈,但有两点,我觉得现在得说清楚。你问我关于叶琛,我那么回答你,其实是想告诉你,无论她怎么表现,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对我重要的人是你。还有,我觉得你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想寻求一个平衡点,而不是否定你。”
    他两手插兜,静静站她身后,燕回不说话,她晃荡起两条腿往远处看。
    “婚姻既不是无私奉献,也不是一味地宣泄索求,我希望不要因为一件事两件事就对对方丧失信心,这是个长期的需要耐心的过程,这些话,和你共勉。”
    湛清然说完,见燕回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眉头轻蹙,转身进了书房。
    不知过了多久,燕回风吹够了,冲了澡,趴沙发上翻杂志,兴致缺缺翻了几页,开始听付费课程,跟着修美术。她想将来弄自己的独立品牌,尝试着勾勾画画。
    玄关那放着几个快递,没来得及拆,燕回想起来便快速跑过去,拆完快递,洗干净手又盘腿坐到了沙发上。
    是amy牵的线,某大牌真的给她寄了公关包裹,让她测评一下新出的口红和眼影。
    燕回顿时来了精神,抱着礼盒,开心地跑进了她自己的卧室。
    书房里,湛清然在查看邮件,又看了会文章才出来上趟卫生间,客厅无人,阳台也无人,他隐约听到小卧室里有声音,靠近听了,是燕回在里头心情愉快地做开箱视频。
    她很大方,试用剩下的抽奖送粉丝,直播间很热闹。
    门外的男人听了片刻,没去打扰她。
    手机上学生私聊他,没指名道姓报告说有人偷偷拷贝他的实验数据,这事发生在他带大家做项目时。湛清然一看就知道是哪位,对方家里条件不是太好,但认真勤奋,平时他有心照顾,补贴给的可观,一切按上限来。
    他回复,说这事我知道了,回头我找他谈。
    现在除了学生需要时时谈话,又多了一人,不过那人仿佛不需要他来教诲,自成一派。
    夜深时,湛清然终于去敲燕回的门,提醒她,该睡了。
    燕回正翻化妆棉,她一顿,先拿纸巾抿了个口红印,把门开了一条缝,有点挑衅地丢到湛清然身上,刁蛮又狡黠地一笑,又关上了门。
    这是两人结婚后第一次分房睡。
    后来,燕回迷迷糊糊去卫生间,却见书房灯还亮着,一线灯光漏出,她揉了揉眼,发现门没掩实,湛清然在椅子上阖着双目,这人的侧影被灯光浸染,投在墙壁上,有几许孤单意味。
    手旁,是一本倒扣的书。
    燕回一时判断不出他睡了没,她顿时清醒,犹豫着是否走过去。
    没想到,湛清然仿佛梦中有知,慢慢撩起眼皮,看是她,动了动身子坐直了,沉着笑问她:“怎么还没睡?”
    燕回立刻扭头跑开。
    她挺不习惯身边没湛清然,空空如也,但困意很快席卷上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连几天,她都在单位加班,特意跟他错开时间,本来中午就不回来,晚上又弄很晚,湛清然打电话问她,她总是摁掉,回个信息让他不用等自己吃饭。
    直到这天晚上,周周新入职一家传媒公司,要请燕回吃饭。
    选了一家新开的火锅店,生意火爆,很多年轻人在这里尝鲜。燕回一进来,就有人盯着她看,有一桌,坐了两三个年轻的大学生,二十郎当的年纪,冷不丁瞧见个尤物一般的女孩子,都在彼此递眼神,暗示对方往那边看。
    胡子明就坐在这几人里头,没想到会碰上燕回,他脸猛得一红,不知道要不要跟她打招呼。
    可燕回却无意瞧见了他,她倒大方,笑盈盈地跟周周说要跟个熟人打招呼。
    “嗨,小明同学,这么巧。”
    她声音脆脆的,娇娇的,胡子明的脸在腾腾雾气中更红了,这下好了,男生立刻起哄,那德性,十足的毛头小伙子。
    “呦,胡子明,认识啊,真看不出你小子真有你的……”
    “高中同学。”胡子明连忙介绍。
    其他两人在那一脸惊喜又很内涵地笑。
    燕回忽然觉得很开心,那种面对同龄人的开心,她看清楚了,除了胡子明,其他两位都长得一言难尽,放在平时,燕回会很势利眼儿的嫌人家丑,毫无对话兴趣。也许,是火锅店的热闹气氛,她看谁都挺顺眼,大家嘻嘻哈哈吃吃喝喝,多高兴啊。
    胡子明在大家的撺掇下,不大好意思地问燕回要不要一起坐。
    “那就一起呗。”燕回看了看周周,周周欣然同意,她一眼瞧见平头正脸的胡子明,乐得拼桌。
    到底是年轻人,说说笑笑也就聊开了。
    隔着腾腾热气,燕回手上那么戒指也瞧得一清二楚,那两男生却瞎了似的,显然,大美人在场,不自觉就跟孔雀似的,想开个屏,话很多,不觉冷落了周周。
    胡子明知道燕回嫁了院里老师,又不好明说,只能很客气地不停劝周周多吃。
    “谢谢啊,”周周矜持地笑,“我太胖了,还是不吃这么多了。”
    胡子明说:“没有啊,你们女孩子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两人在这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一旁,燕回被两风趣男生逗得娇笑不止,她纤细的手指夹着筷子,一共没吃多点东西,只顾着笑了。
    “燕回,你别这么看我,太残忍了。”瘦高个男生忽然推了推眼镜。
    燕回惊疑:“怎么了?”
    “害,”男生叹气,“对我们这种丑人来说,细看是一种残忍。”
    燕回一愣,又是一阵笑。
    “哎呀,我以为你们都书呆子来着,你们真有趣,再给我说点笑话听吧。”她拨弄着头发,习惯性的小动作处处透着不经意的媚意,落到大男生眼里,难免心猿意马起来。
    燕回爱惜皮肤,对吃的一向谨慎,只吃清汤。
    一顿饭下来,也就是吃了点菌类和蔬菜,她其实吃不惯火锅的这种肉,像冷冻的木乃伊。在家里吃那次,是湛清然买的新鲜牛肉,冻四分,切的薄片。这么想,小湛老师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嘛,燕回突然意识到自己又总想着他,连忙刹住。
    她不能这么太在乎他,否则,日子过不下去了,搞得鸡飞狗跳。
    他既然有他的立场,随他去吧,燕回觉得自己应该再没心没肺一点。
    趁说去洗手间的空儿,燕回把账结了,男生们当然不好意思,要给她转钱,她甜蜜蜜地笑着拒绝:“别不好意思啦,姐姐有钱。”
    也不管自己到底是不是比这几人大,燕回跟几人开完玩笑,瘦高个问两个女生要不要去学校散散步。
    周周听得撇嘴:“黑灯瞎火,还跑你们学校散步?”
    男生们挠头,周周早看出这是不舍得燕回,笑着说:“哎哎,你们醒醒吧,燕大美女英年早嫁了!”
    大家一愣,那一声“真的假的”里头是藏不住的惊讶和失落。
    燕回下意识地瞅了眼胡子明,小明同学当然脑子够用,打个哈哈过去,倒是燕回,眼波轻轻流转,问他们:“你们学校的实验室晚上有人吗?”
    这话问的范围太大,瘦高个殷切地把各个院系实验室介绍了个遍,只有胡子明隐约地猜,燕回是想去通信的实验室。
    她真要去散步,周周母上大人打电话催她回家,遗憾表示不能同行,不过很自然地加了三个男生联系方式。
    这几人叫了辆出租车,燕回也不避嫌,跟胡子明坐后面,戳了下他胳膊:“你怎么回事,今天晚上都不跟我说话?”
    胡子明心里空落落的,他也不怎么看她眼睛,说:“没有啊。”
    燕回笑吟吟的:“我们还是老同学嘛,你看你,还没我敞亮。”
    那两个立刻听出点奸情,半真半假试探,被胡子明一口否认了。
    燕回突然觉得胡子明身上有那种大男生的矜持,还有善意,当然,更有分寸感。
    她仔细想了想,尤其是瘦高个,虽然健谈,但玩笑话永远恰到好处,试探的口风,也适可而止,绝不会没眼色的穷追不舍,他们都很好,这就是湛清然学校的学生,博学,有趣,她再想想自己那个乌七八糟的学校,发了片刻的呆。
    进了学校,燕回见人家骑单车呼啸过去,跟几人商量,便骑车去实验室,许久没骑,燕回又忍不住笑,一路银铃似的笑。
    胡子明问她:“那什么,你是不是想去通信他们的实验室?”他说的含糊,但相信燕回肯定懂,果然,她亮晶晶的眼睛冲他直眨,胡子明的心跳又快起来。
    拐弯时,燕回不熟悉路没刹住车,冷不丁撞倒一人,赶紧丢了车去扶。
    男生们也都停下来。
    等看清撞到的是谁,燕回心里跳了两下,是叶琛。
    她第一反应是,这人怎么在这儿?
    转念一想,哦,她已经要来这做老师了,这是她的母校,她跟湛清然的母校,还是共同执教奉献的地方。
    燕回跟她道歉,问她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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