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臣女没想过这些。臣女本是见花儿好看,想去摘的,哪里晓得拉出了一堆这样的东西。臣女看一朵花下面有这多疙瘩,扒开看看又像芋头那样的茎块,就想也许是某种高产的东西,也许能吃。”
    说着便抿嘴笑了起来,“若是能吃,又高产,那要多些人来种,也许就不会有人饿肚子了。”
    “好!”
    王德清忍不住赞叹,“能及他人之苦,之难,左家女,你不光能尊古礼,还懂圣人心,善!”
    天子点点头,“皇姐对你多有夸赞,今日一见果是有些许不同。不过有点朕得纠正你,这东西虽然吃着没毒,也种出来了,但到底会不会有什么其他影响,会不会有什么虫害,还得在官田里试种两三年才行。”
    左玉眼睛瞪圆了。
    不愧是以农为本的国家,这做法相当科学,相当谨慎啊!
    见左玉瞪圆了眼睛,天子笑了,“治大国如烹小鲜,步步都要谨慎。左家女不必心急,真要推广也得留种,用两三年观察、留种岂不是两全其美之法?”(注2)
    “谢陛下教诲,是臣女愚钝了。”
    左玉知道天子误会了,但也不多辩解,福身再行礼就是了。
    “不过你发现此物有功。”
    他望向几个大臣,道:“诸爱卿,依你们看,朕赏点左家女什么好呢?”
    “此物惧怕何种虫害虽不知。”
    性子耿直的王德清率先开口,“但产量却是摆在这里的,哪怕遇上什么问题,也没理由放弃。所以,左家女此功不小,臣以为可封诰命。”
    “荒唐。”
    话音才落,毕新就反驳道:“妇从夫品级,谓之诰命夫人。左家女尚未婚配,如何从夫封诰?次辅,功劳虽大,但也不能乱了章法。”
    “首辅,您何曾见过亩产千斤的物种?”
    王德清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我等只需很少的地便能养活所有百姓。左玉此功惠及的何止是现在?那是子子孙孙!莫说是封诰命,来日子孙念及功德,树碑立传建庙供奉都不再话下。”
    他说着便是面向天子,作揖行礼道:“陛下,臣私以为,凡事皆有例外。左家女试吃此物时想的只有苍生,一片赤子之心,天地可鉴。若她不得厚赏,岂不是要叫臣民寒心?”
    “若女子有功便可随意越过礼法,那还要礼法作甚?自古以来,女子荣耀皆从夫,除去皇室,普通女子何来独自封赏的道理?且还是封诰命?”
    他说着便是作揖到底,道:“陛下,臣以为可以赏赐金银,宅邸,甚至是赐一段好姻缘,但万万不可单独封赏普通女子封位!”
    好嘛,就知道这老头是个小心眼,这不,报复不是来了么?
    第33章 作死达人(上)
    左林那个气。
    怎么就不能封自己女儿为诰命了?他们左家缺的是金银宅子?要自己女儿单独封诰命,那就是前无古人了啊!自己家这得多荣耀?
    可气归气,这事他却不能开口。
    哪有自己给自己女儿讨封的,一旦开口了,反让陛下反感。
    可若真被这老匹夫搅了,那也太可惜了吧?
    左林大脑快速运转了起来,将在场的人都盘算了一遍,发现在场的还只有那棺材脸王德清才能帮自己。
    他打算来点暗示,哪知还未有动作,却见他那女儿已跪了下来,道:“两位大人莫要为了我争执而伤了和气。陛下,臣女本就未想有什么赏赐,做这事时就只想着天下人都能吃饱就好了。
    陛下,臣女孟浪,请恕臣女直言。臣女觉着,为官也好,被封诰命也好,都不该是一个人的追求。为天下,为苍生,为往圣继绝学才是每一个人该追求的。”(注1)
    她伸出手,将头磕到自己的手上,缓缓道:“臣女虽是女子却也向往圣人所说的大同。若人人都能为苍生计,何愁大同不来?陛下请勿烦忧,臣女不要赏赐。臣女不想追小道而失大道,更不想陛下坏了礼法遭人诟病。天下臣民,皆以圣君子为榜样,臣女不能因私心就坏了君王名声,此乃大不忠!”
    一番话说得众人目瞪口呆!
    有一瞬,众人甚至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一个小小的女孩竟有此等心志与志向?
    世间荣耀与金银视作浮云,这心性是何等出色啊!还有那句“为天下,为苍生,为往圣继绝学”说得太好了呀!难怪许明知愿收她为学生,这心性,这悟性,了不得!
    王德清眼睛红了,反复喃喃道:“不该因小道而失大道……”
    忽然,他整了下自己的衣冠,对着跪着的左玉长作一揖,“三人行必有我师。小友,老夫受教了。”
    自己入了官场便逐渐忘记了自己的本心,整日与人争斗,可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却一个都没实现。
    许多百姓还吃不饱,许多人还看不起病,自己舍本逐末,迷失在这官场,真是太不应该了。
    天子也是愣在那儿。
    比起那些大道理,身为一个君王他更在意的是最后一句。
    不想君父背上不德,所以不要赏赐吗?
    他看了一眼毕新,心里冷笑了声。
    自己封陆岺为侯,封长姐的女儿为公主,长姐又替向氏做了主,所以这听似规劝的话多少还是因着私心吧?
    甚至还暗暗嘲讽了自己一番,这个毕新,越老私心越重,已不是当初那个温润君子了啊!
    收回纷杂的心思,他未说毕新什么。身为天子,臣下能忠心办事才是最重要的。若有些喜好,有些瑕疵那最好不过。只是,这瑕疵也得看是什么瑕疵。
    像左林那等不通礼法,执意娶贵妾,执意将贵妾扶正的瑕疵可以忍,甚至因着这点道德上的缺失还能放心用。因为这样道德有瑕疵的人除了依靠君王,旁处是很难有依靠的。
    但毕新就不同了。他门生故吏众多,私心又越来越重,这样的人即便不会违逆君父,但也会祸国。
    这不,革除了他儿子功名,心里就有气了么?虽说天子也不能搞一言堂,但雷霆雨露皆君恩,为些微小事便生郁气,着实也不是人臣所为。
    又看了一眼王德清。此人虽是个老古板,但为人正直,忠心可用……
    天子心里有了打算,便道:“可若有功不赏依会让君父背上不德之名。”
    “这……”
    左玉一副慌乱的样子,似是陷入了两难。
    天子大笑了起来,“哈哈!左爱卿,你把女儿教养得很好,朕甚喜。如此,便单独为她拟一封位,以后未婚女子有功者便照此办理吧!王德清!”
    “臣在!”
    “你熟知经史,回去后便替朕想想,拟个合适的封位上来,让朕看一看吧。”
    “臣遵旨!”
    “陛下!”
    毕新惊呼,“万万不可!女子怎……”
    “怎么?”
    天子沉下了脸,“首辅是想让朕成为有功不赏的不德之君么?莫要多言!来人,摆驾回宫!”
    将天子送走,左林颇为激动地拍了拍左玉,道:“玉儿,古往今来,从未有女子可单独拟封位,你可光宗耀祖了!”
    顿了下又道:“莫担心,王德清是正直君子,天子亦是明君,毕新再怎么蹦跶,你这功劳也跑不了。”
    说罢便又冷哼了声,“那老匹夫寻着机会报复你,陛下岂能看不出来?待封位正式下来,我便开祠堂,摆流水宴,好好气气那老东西!”
    “父亲。”
    左玉脸上不见悲喜,“小人善嫉,咱们还是不要摆流水席了。”
    顿了下又道:“再者女儿是女子,除了封后封太子妃,不然没有哪家会开祠堂告慰祖先的。”
    “这是什么话?”
    左林很不满左玉这说法,“哪家的女儿能靠自己获封位?前无古人的事怎不能开祠堂了?不光要开,还要你亲自进去告慰祖宗!”
    这了不得。女子不得进宗祠,是古代又一大特色。现在左林不光要为她开祠堂,还许她进祠堂,不得不说,这个爹的确是做大事的人。
    现实、凉薄,无所留恋又善钻营。不过稍稍试探,左玉便明白,这个爹是不能抱有幻想的。自己能干便是父慈子孝,自己庸弱,怕也得不到什么关注。
    想明白这点后,最后一点郁气也消散了。
    人贵在自知。
    这是自己的父亲但也不是自己的父亲,他拿自己当工具人,自己亦可拿他当工具人,恩,就这么处着吧。
    张氏咬着唇,之前被气得呕血,这会儿听到左林这话,更觉内酸得厉害。
    虽不知左玉到底能获得什么封位,但肯定是要高于她这五品令人的。从此后,她能压制左玉的也唯有一个“孝”字了。
    可孝字能压住左玉吗?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一次都未得逞过。早上更是被她狠狠下了面子,人家一句“大是大非”就将孝顺都打成了小道,自己还怎么压她?
    这个时候就只恨自己读书太少,若是自己书读得多些,哪里能说不过她?以后自己也读书去,决不能被她彻底压死了!
    头一次,她没有在这种场合再说话,沉默的样子让左林都有些诧异。
    只是她不想找左玉麻烦,左玉却还想找她麻烦呢。凭什么原主吃青菜豆腐,她就鲍鱼燕窝的天天吃?房内的陈设奢华到不敢想象,而自己住的屋,若不是陆岺送了自己一块镜子,都没拿得出手的东西呢!
    不过呢,这话也不想当着张氏说。等人都散了后,她便对左林道:“父亲,今日女儿做错事了。”
    “嗯?你做什么了?”
    她跪了下来,“女儿顶撞了母亲。”
    “怎么回事?”
    左林蹙眉,“她又为难你了?”
    左玉摇摇头,“早上得知宫中圣人要来,我去母亲那时,二妹在哭闹,说母亲给她佩珠花是僭越之举。然后,女儿发现母亲屋里陈设多奢华,鬓边所佩珠花亦超过了规制。
    女儿劝母亲莫行僭越之举,母亲生气,那边圣人又要来了,女儿心一急,便行使了管家之权,让仆人将母亲屋里逾矩之物都撤除,母亲生气了……”
    她捏着衣角,一副很“不安”的样子,“父亲,女儿行事是不是不妥?只是女儿听说陛下乃是简朴之人,若是见我左家这般奢华,再见母亲所佩头饰首饰逾矩必是会生气的……”
    左林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毕竟太祖作古都好些年了,谁还会将当初那些规矩当回事?可听到最后一句便神色凝重了起来。
    是了。
    天子若见家中陈设奢华必是不喜的。且张氏乃是贵妾扶正,天子本就因此事对自己不满,若张氏逾矩被他看见,别人可能没事,但张氏就可能有事了……
    左林细细一琢磨,惊出一身汗。望了望左玉,心里暗暗庆幸。
    还好女儿素来讲规矩,不然今天麻烦就大了!
    想到这里火气蹭蹭直冒,便道:“你做得对,在家族兴衰跟前,你爹我做错了,你也可说得。”
    说着便起身,“走,随我去看看。”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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