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云脸上笑意已经减弱,双眸中含着冷光。

    他望向苏浪,只见对方脸色苍白。

    苏浪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不过修眉压低半分,嘴角抿得更紧。

    不熟的人看了,肯定不明所以。可沈飞云与苏浪朝夕相对,知道对方压眉是怒,抿嘴是不安。

    不妙,沈飞云心想,苏浪十分生气、不安。他果然在意我往日的情史。

    转念又想,这件事怨他苏浪干干净净的人,因他而名声败坏;陈乾与苏浪有深仇旧恨,怎会放过挖苦苏浪的好机会。

    他就应该离得远些,何苦叫苏浪受这个气?

    要想探听陈乾在密谋些什么,私下派人去岂不是更加方便,在这里又能讨得什么好处?

    沈飞云心中愤懑,脸上却带着浅浅的笑意,霍然起身,想要走到隔壁,给多嘴的陈乾一干人好看,让他们知道厉害。

    有些话可以说,可一旦说出来,也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勿谓言之不预。

    沈飞云刚要迈步,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拽住。

    无妨。苏浪示意对方坐下,不要轻举妄动,你不必同这些嚼人口舌的大嘴巴计较。我并不在乎。

    沈飞云抬手,抚摸苏浪的双眉,摇头道:你这是不在意的神情吗?

    我的确有在乎的事情,苏浪无声叹息,舒展眉头,却并不是被人讥讽。

    沈飞云似乎料到对方接下来的话,一时间失了声。

    他知道,苏浪想说:我在乎你心里不只是我一个。

    苏浪却不再开口,拉着沈飞云的手腕,冷静道:坐。

    沈飞云坐下,两人没了话,隔壁的肆无忌惮的声音便又入了耳朵。

    这次,有人竟然在为两人说话:沈飞云和苏浪成婚也有五年。五年间,他们没有什么不和的传闻。风流多情的沈飞云好像还真被苏浪给绑住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陈乾大笑着接话,沈飞云哪一次哄人,不是全情投入?不然怎么能让那么多人对他死心塌地?可他绝情起来,也是无人能望其项背。前一刻浓情蜜意,下一瞬就翻脸无情,任凭情人要死要活,他都不会回心转意。

    一个粗犷的声音顺着陈乾的话响起:不然怎么说,最深情的人最无情,最无情的人最深情!那沈飞云深谙此道,把苏浪迷得七荤八素。

    沈飞云在苏浪之前,有过几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曾闹得满城风雨。

    他桃花运是极旺,可惜每一朵桃花都最终逐流水而去,恋情皆无疾而终。

    如今被人几次提起,他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想要发泄出来。

    不是过去了,那些爱恨情仇也都翻页了。

    沈飞云扪心自问,他做不到这么大度。那些人名,只要再次出现,曾经付出过的真情,也都随之翻涌鼓动,在他胸口激荡。

    如果苏浪在此时问他,你沈飞云心中,我苏浪能够排到第几。他肯定无法脱口而出第一这种自欺欺人的漂亮话。

    这一点,从他婚前问出如若我以后并非只你一人这句话,就可见一斑。

    圣火教的小公子,是沈飞云十八岁初出茅庐,倾心的第二人。

    流岫城主的首徒,是他二十岁许下婚约之人,后来不了了之。

    陈王世子与他几度春宵。最初不过是床笫之欢,到后来,两人生了白首之念。

    沈飞云只要一想起他们的名字,往日种种就浮上脑海。

    苏浪握住沈飞云的手,双眸低垂,神色晦暗不明。

    隔壁的污言秽语还在继续。

    不过苏浪能够捆住沈飞云五年,也算他有本事了。

    苏浪表面上装得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私底下指不定怎么放浪形骸,用那一身媚骨去献谄。不然沈飞云这种久经花丛的老手,能够耐得住五年只采撷品尝一人?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

    沈飞云反握住苏浪的手,一把将人拉起。

    门哗的一声被打开。

    沈二爷,你点的菜都齐全了。吕杰站在门口赔笑,你们是要在这里用餐,还是换个地方?

    显然,吕杰已经听到了隔壁的大声嘲弄。

    沈飞云从怀中取出白银,走到吕杰面前,放在端菜的木盘上,笑道:不吃饭了,花钱请你看场戏。

    别,沈二爷冷静冷静。吕杰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陈庄主他们人多势众,我看二爷还是消消气,别和他们一般计较。

    打坏了,我赔。沈飞云拍了拍吕杰的肩膀,走出房间。

    沈飞云刚走了两步,看到门外站着的人,顿时停下脚步,皱眉立在原地。

    苏浪见沈飞云动作有异,径直出门,走到对方身旁。他抬头,顺着沈飞云的视线看去,不由得心中一凛,立即握住沈飞云的手,十指相扣。

    对面的男人瞥了两人一眼,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片刻,而后淡然自若地进入了包厢。

    他刚一走进,包厢里的污言秽语都停了下来。

    只听见陈乾收敛了之前的刻薄,正经严肃道:祁郁文,祁大侠,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不负盛名。

    盛名?祁郁文冷冷发问,语气中隐约几分揶揄讥诮。

    陈乾愣了一下,立即接上:祁大侠七年前力克圣火教教主,将其斩于剑下,闻名遐迩,天下无人不知。在下实在佩服!

    祁郁文缓缓摇头,一字一句道:这件事我不好澄清,只能说杀死圣火教教主的另有其人,并非是我

    他在此停了下来,并没有将杀死圣火教教主的人公布出来。

    陈乾等人听到这消息,无不惊讶万分,不知该作何反应。

    祁郁文神情认真,语气也绝不像是在同他们开玩笑,这让他们不禁开始相信祁郁文的话。

    但祁郁文的这句话不过是开头,接下来的话才更加让人震撼。

    我当初身受重伤,闭关七年。今年出关,还以为自己寂寂无名,不料自己盛名远扬。祁郁文波澜不惊道,看不穿喜怒。

    陈乾回过神来,心中虽然失望,却不好表露出来,于是笑着吹捧:祁大侠就算没有杀死魔头,以大侠的盖世神功,也一定可以扬名立万。

    祁郁文再度摇头,平缓道:我已经扬名了,刚站在门外,就从阁下口中听到自己。

    陈乾眉头一跳,不好的预感随之而来。

    他们刚才说了那么多污言秽语,竟然都被祁郁文听了去。这祁郁文内功究竟要多深厚,他们才会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陈乾收敛心神,笑问:方才不过说笑,不知哪一句提到了祁大侠?

    祁郁文轻启薄唇,幽幽道:沈飞云喜好南风,害得流岫城主的首徒退出江湖。

    这一句中,哪里提及了祁大侠?陈乾不解道。

    我,祁郁文抬手指了指自己,流岫城主的首徒。

    第3章

    【十年前。】

    金乌西坠,余霞未消。

    白日里随意积攒的残雨,沿着叶脉聚集滚落,三三两两在行潦上溅起细细的水花。

    盛夏阵雨过后,炎日照耀大地,湿润而闷热,总也叫人感到不那么爽快。

    一个黑衣人簪着白玉,像是一点不受夏日的影响,如风般穿梭在已经发暗的密林中。

    黑衣人高挑瘦削,那腰肢看着仿佛一阵微风都能折断。任凭谁第一眼瞧见,都会下意识地将他认作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

    可看似文弱书生的人,肩上却扛着一名壮硕的男子。

    放放下我男子奄奄一息,脸色发紫,额头青筋暴起,气若游丝道。

    黑衣人并不搭理,只一味循着记忆,往林深处冲。

    古木参天,枝条掩映。最后的金光,自扶疏的木叶间洒落,斑驳而短暂地掠过黑衣人。

    咳咳男子嘴角溢出黑红的血液。

    苏浪我想来已经活不成男子话说得极慢。

    说话间,男子又呕出一大口黑血,湿透苏浪的脊背。

    闭嘴!苏浪轻拧修眉,语气冷冽,看似并不十分紧张。惟有一只尚可称为完好的右手,绽出条条青筋,牢牢扣住男子的腰腹,将人压在右肩。

    男子却不肯闭嘴,忽地迸出气力,哑声说:是我连累

    余音尚在耳畔萦绕,后话却未之能继。

    苏浪一直、一直稳健异常的脚步,霎时顿了一下。

    在漫天蝉鸣声中,也终于响起一下脚踏落叶的动静,却又很快重归寂然。

    邱慎言。苏浪轻呼一声,眨了眨眼,驱散眼中的雾气。此后,他未再出声,只皱着眉头,紧抿薄唇,咬牙前奔,冲进更黑处。

    夕天的红晕,不久便散尽,上弦月低低地挂在树梢。

    苏浪在密林尽头的极暗处停住,阴沉着脸走进山洞。他将人放在潮湿的稻草上,费了些功夫,才用火折子将稻草和树枝点燃。

    橘黄色的暖光下,洞内一览无余。邱慎言翻着白眼的情态,让人尤为不忍。

    该死。苏浪含混地低低叫骂,倏地起身,朝着岩壁狠狠捶了一拳。

    灰白的岩壁现出裂缝,又在紧随其后的一拳下彻底碎裂,砰的几声落地,滚在苏浪脚边。

    粉尘在空中弥漫,分外呛人。

    至此,苏浪惟一完好的右手,也开始渗出鲜血。他长舒几口气,一把扯下头上的白玉簪,漫不经心地扔在碎石中。

    他撕开左肩的袖子,将黑袖随意抛掷,深吸一口气,走到邱慎言身旁,默然靠坐在岩壁上。

    苏浪抽出后颈、发间的一柄小匕首,在火上烘烤后,伸到袒露出来的胳膊上,割去从左肩到左臂,那一条漫长而狰狞的伤口。

    化脓的血肉掉落在地上。

    苏浪目不转睛,等闲处之,只是脸依旧沉得能够滴水一般。他很快点在几处穴道上,血瞬间便止住,接着在伤口撒上金风散。

    做完这一切,苏浪低头望着邱慎言的尸首。半晌,他才歇够,恢复了些体力,起身换装。

    片刻后,苏浪已经换了模样。

    染血的黑衣尽数焚烧,如今他身着一袭淡黄长袍;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也变得十分柔和貌美。

    上弦月的光辉已经淡却,山洞内的柴火也快燃尽。

    苏浪终于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前面有光!

    一群身着紫衫的男子纷纷举着火把,朝山洞赶来。打头的那位男子胸前的衣服上,纹着枫叶形状的怒火,图案颇为妖冶。

    打头的男子焦急地喊道:阿七,你在里面吗?

    苏浪收敛眼中的杀意,刹那变更神色,蜷缩在寥落,瑟瑟发抖。

    二当家的,在角落里!

    话音刚落,一群人急急忙忙地想要朝苏浪围拢。

    打头的男子一挥手,呼退手下,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朝苏浪走近。

    苏浪的额头抵在膝盖上,双臂环住双脚。浓密的青丝一半散落在后背,一半曳地。

    二当家神色不复先前的焦虑,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单膝跪地。他将苏浪的长发悉数环起,从胸口取出金丝发带扎好。

    你还好吗?二当家柔声问。

    苏浪这才缓缓抬头,露出半双受惊的杏目,蹙眉瑟缩道:痛。

    哪里痛?二当家问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才想起空气中飘着血腥味。他原不在意,还以为气味源自死去的邱慎言,如今恍然大悟,这源自他心心念念的阿七。

    苏浪低着头,目光闪躲,一脸怯懦。扎好的发垂在颈边,更衬得肤白如雪。

    二当家见此情形,心中更是柔软自责,恨声道:那个苏浪不知好歹,竟然敢伤你,我日后定为你报仇雪恨,千倍万倍追讨回来!

    苏浪眨了眨眼,水光立即泛上双目,泪盈于睫。

    二当家将人搂在怀中,拍着苏浪的后背,安抚道:不怕不怕,我来了,我会保护好你。

    苏浪的下巴抵在二当家的肩上。当他的目光触及邱慎言的尸首时,眼中的温顺、怯懦顿时消散,惟有深深的恨意。

    痛苏浪细声道,伸出手推了推二当家的肩膀。

    二当家如梦方醒,松开苏浪,拾起苏浪的右手,心疼道:这点伤,回到圣火坛,用玉露膏敷上半月就能消痕。只是可怜你要痛上许久。

    苏浪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自己的左臂的伤势,就听得外面传来争吵声。

    把守在洞外的圣火教徒大声喝道: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下沈飞云,沈飞云含笑道,听闻青墨山、沧浪峰风景独好,特来峰顶赏月,不料在途中,竟能遇见圣火教的人。

    沈飞云身着月牙白绸衫,银冠玉簪,再风流不过,活脱脱一个贵公子。

    说话间,他从林中走出,摘下兜帽,缓缓脱下防湿的湖蓝长袍,架在左手臂弯。

    走得更近些,圣火教众才从火光中,依稀看清沈飞云的模样。

    我是闲云野鹤,到处浪荡,有的是时间虚掷空耗。沈飞云停在三丈开外,不急不缓道,但诸位想必公事繁忙,又不知诸位来此有何贵干?

    教众不过是些粗鄙之人,见沈飞云分外矜贵,谈吐文雅,便互相以目示意,想要洗劫沈飞云。

    我们来这里,干你屁事!你小子是什么背景?众人叫骂道。

    沈飞云笑道:没什么背景,不过商贾之子罢了。

    听到这里,圣火教徒哈哈大笑,握紧手中的剑,朝沈飞云围拢起来。

    沈飞云立在原地,波澜不惊,脸上仍旧挂着浅浅的笑意,诸位,行个方便,让我进山洞观赏一二。

    呸!一个圣火教徒指着沈飞云的鼻子,笑骂道:不是说来山顶看月亮吗,怎么又要去山洞里了?山洞里有你妈的月亮啊!

    沈飞云神色不变,抽出腰间的纸扇,懒散道:洞中是否有天上月,这一点在下不敢妄下定论。但我要找的人间月,却必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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